第3章 (1)
她沖出那陰暗的大廳,飛奔下樓。
狹窄的樓梯外頭,是方才那個小廣場,小廣場旁有幾間屋子,每間屋子的門窗都緊閉着。
知道自己倉皇奔逃無助于事,她強迫自己停下奔跑的腳步,挺直了胸膛,鎮定的走過廣場,才看到那座城門,早被人關上。
可惡。
這城堡有着厚實的城牆,城門是一座巨大的開合式吊橋,雖然它還是放下的,但城門內外尚有兩座巨大的吊閘鐵門,外頭的那吊閘是開着的,但裏面這個已經關上。
黑鐵閘門上安裝了鐵鏈,那鐵制的絞鏈穿過大門上方石牆裏的鐵眼圈,再連接到地上一座絞盤輪軸上,若要開門,需要旋轉那絞盤,将鐵鏈收卷,來升降開門。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不可能靠她自己打開,但她還是忍不住伸手去試。
她握住了那絞盤,但那絞盤太重,她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移動它分毫,她能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在她身後那些門窗裏偷看着她,教她冷汗直冒,頸後寒毛根根聳立。
這太蠢了,她打不開這扇門,而那些人很快就會發現她是個沒用的家夥,然後他們就會沖出來,獵殺她這位半點巫術也不會的女巫。
她急得滿頭大汗,不敢回頭,生怕會看見有人已經推開了門。
就在這時,一只大手從旁冒了出來,替她轉動了絞盤。
她吓得往旁跳開,回頭才看見是那個洗劫她的綁匪領主,她驚訝萬分的看着他輕松的扳着那沉重的絞盤,喀啦喀啦的替她開了門,然後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轉身走開。
雖然仍搞不清楚他為何會突然放她一馬,但這種狗屎運可不是天天都有。
不再多想,她緊抓着裙擺,匆匆走進那厚實又陰暗的城門通道,幾乎是有些小跑步的來到城堡外面,然後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小山谷裏。
這座城堡蓋在山谷裏的山岩上,周圍有着溪水環繞,形成天然的護城河,要出去還得越過一座石橋,靠近城堡這兒的開合式吊橋,在放下時,剛好銜接了外面的石橋,若有敵人來襲,城裏的人只要把吊橋拉起,就是第三重城門。
她喘着氣,跑過那座開合式吊橋後,才終于慢下了腳步,舉步想再走,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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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站在那內庭廣場裏,背對着她,仰頭看着他自己的城堡,就在這時,一個穿着粗布灰衣的小女孩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靠近他,拉了拉他的褲腳。
他低頭看去,對着那小女孩擰眉豎目。
但那小女孩一點也不怕他,只是朝他伸出了雙手。
他瞪着那孩子,半晌。
然後讓她萬分驚訝的,他彎腰将那矮小肮髒的孩子抱起,動作一點也不粗魯。
可惡,她不應該回頭的。
這男人洗劫了她,還不由分說的将她綁架回來,這些人的死活真的不關她的事——
但他放她走了。
而且,該死的,她想她知道這男人為什麽會綁架她。
這地方在鬧瘟疫,所以他才問她懂不懂如何治療那該死的疾病。
這不關她的事。
她強迫自己轉頭,有些生氣的踏上石橋。
這些人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幫助他們對她沒有任何好處,瞧瞧去年她一時心軟的後果!
一個迷路的小男孩,她好心收留他,照顧他,結果他好了之後跑回家,卻告訴別人她做了什麽,她明明一再吓唬過他了,但那孩子就是關不住他的大嘴巴,害得她現在都懷疑自己有沒有辦法繼續在那小屋裏安居。
可惡!
天知道那家夥是如何穿越迷霧的,但他顯然找到了方法,而她再也不可能在那屋子裏還感覺安全。
那孩子是個麻煩,就像這個男人是個麻煩,她不可能幫他解決瘟疫的問題,如果她真的幫了,那些人只會更加覺得她是個女巫。
她不是!
她不是什麽冷血無情的女巫,她也确實知道森林外面大概發生了什麽事,去年那孩子多少和她說了一些。
但那不是她的問題。
她沒有制造大雨、沒有造成饑荒、沒有四處散播瘟疫、沒有到處對人下咒!
事情會變成這樣,又不是她的錯——
可即便如此告訴自己,她依然在石橋的盡頭停了下來。
雖然剛才忙着逃命,只是短短一瞥,但她清楚看見那城堡裏的情況有多糟,就像其他她所見過大部分的城堡和村莊一樣,那地方一片髒亂,雞屎馬糞在地上随處可見,除了他之外,她匆匆看到的每一個人都瘦到只剩皮包骨,蚊蟲蟑螂到處亂飛亂爬,地上滿是積水、臭氣沖天。
那裏根本是疾病與瘟疫的溫床,就算她不是女巫,沒有能預知未來的水晶球,也能鐵口直斷那城堡裏的人,不用多久就會全數染病,死去大半,就算沒死,也會在接下來幾個月餓死。
更讓她氣惱的,是她知道,那小男孩根本不是迷路,那孩子以為他是迷路,可她知道不是,他是被大人帶到森林裏丢棄的。
而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孩子只是冰山一角。
那男人會洗劫她,是因為他雖然有一座城堡,但饑荒和瘟疫,早讓他窮得掏不出銅板來,他無計可施了,所以才會在聽說那孩子的事情之後,跑來綁架她。
那家夥根本走投無路了。
噢,真是天殺的,她一定會後悔的!
她暗暗咒罵一聲,卻還是握緊了拳頭,轉過身,大踏步的重新踏上石橋,走上吊橋,穿過城門。
她還沒進城,他就已經因為人們的再次騷動,轉過了身。
她在勇氣消失之前,大踏步一路走到他面前,直視着那高大兇惡的家夥,即便一手抱着那個有些肮髒的小女孩,他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在自己開始後悔之前,她深吸一口氣,開口說。
“我不是女巫,不懂得巫術,不會治療瘟疫,但我知道該怎麽照顧病患,防止情況惡化擴散,如果你願意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并照我所說的做,我就告訴你該怎麽做。”
他瞪着她看。
仿佛準備來屠龍一般,那女人握緊雙拳,挺直了背脊,仰着那顆小腦袋,用那雙清透的眼睛直盯着他,漂亮的粉唇緊抿着。
清風吹拂而過,揚起她額前那一绺白發。
“怎麽樣,你同意嗎?”
懷裏的小安妮,緊緊的攬着他的脖頸,他盯着眼前這女人,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他領地裏的情況早已失控,附近的村民大部分都病倒了,那該死的瘟疫在鄉間蔓延擴散,前年已經死去一批人,去年情況更加惡化。
幾天前,再一次的,他這裏又開始有人倒下。
當他發現她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懂得許多藥草知識的怪老太婆時,他真的非常憤怒又失望。他不相信巫術,可他曉得,那些住在森林深處離群索居,崇拜遠古神只的老女人,确實懂得許多古老的藥草知識,而不僅僅是用放血來治療。
她并不老,但她識字;這年代,識字的人不多,識字的女人更加稀少。他猜她也是那些女人之一,畢竟老太婆也會有年輕的時候。
所以,他看着那個嬌小又怪異的小女人,點頭同意。
“好。”
“第一件事,告訴你的人,我不是女巫。”她看一眼他懷中抱着的那個小女孩,那孩子還很小,一臉天真可愛,還不懂得害怕傳說中的女巫。她将視線拉回他臉上,直視着他的眼:“告訴他們,我是你新請來的總管。”
他擰眉,“你是個女的。”
她不可思議的瞪着他:“如果你希望我揮一揮魔棒,就把自己變成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差不多在這時,他知道她曉得了,清楚知道他有多麽窮困和需要幫助。
困窘爬上了眼,讓他下颚緊繃着,鼻翼歙張,然後才粗聲道。
“你知道我才剛把你從麻布袋裏倒出來吧?”
女人眼也不眨的看着他,“那不是我的問題,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某種說法,解決這個問題。”
他眼角微抽,但最後仍不得不點頭同意。
“好,你是新來的總管。”
“只要和瘟疫有關,在這城堡裏,所有的人,都要聽我的話,照我的方式去做事。”
“只有和瘟疫相關的事。”他重申。
“當然,放心,我不會死賴在這裏不走,等事情解決,我會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裏。”
她看着他,道:“你需要派人把地上的動物糞便全部清掃幹淨,別再讓人把屎尿往街上或廣場上倒,我知道很多人習慣這樣,但髒亂的環境,是瘟疫會到處滋生的原因之一。糞便清掃幹淨後,再拿滾水沖洗過,把髒水都掃進溝渠裏,不要積得到處都是,蚊蟲會産卵在那些積水裏,所以你也得把你的水井加蓋,所有的飲用水都要煮滾沸騰後再喝。那些生病的人在哪裏?你需要将他們全都集中在一起,隔離起來。”
“我已經做了。”他不是笨蛋,他在軍隊中待過,知道瘟疫會傳染。他指着內庭廣場裏的一棟房舍,道:“他們都在那裏。”
她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知道該這麽做,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
“很好。”
她抓着裙子,提高她的裙擺,快速的走了過去。
他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但不忘先把手中那小女孩放下地,他不想讓那孩子靠近那棟房舍。
那女人打開了門,踏進去一步,然後瞬間倒抽一口氣,飛快退了出來。他知道為什麽,那裏面很臭。
他以為她不會再進去,但她只是不可思議的看他一眼,然後從她自己衣裙的兜裏,掏出一條手絹,繞過口鼻綁在後腦,跟着深吸口氣,義無反顧的踏了進去。
她打開了門窗,查看病人。
屋子裏躺了十幾個人,除了大人,還有四個孩子。
他的廚娘也躺在那兒,事實上,她是這一次最早發病的人。
屋子裏空氣很糟,大部分的病人都在咳嗽,病恹恹的躺在毯子上。
她查看了一下每一個人的狀況,在看到那像山怪一樣高大,占據了整整兩個睡鋪的邁克爾時,她多看了一眼,那可憐的家夥因饑餓和染病幾乎瘦成了皮包骨,但就算只剩骨架,依然也很可觀。
她沒有多說什麽,只回頭示意他一起離開。
走出門外,她拉下那手絹,看着他說。
“這地方不行,你這裏比較通風的房間在哪裏?”
他擡手指着城門牆上的其中一座塔樓。
“那裏。”
她掉頭看去,跟着直接轉身走過去查看,不忘在途中拿了一把躺在城牆角落的掃把。
他再次跟上,只見她腳下不停的回頭看着他,道:“先叫人去煮沸水。”
他擰眉,但仍在她的堅持下,轉身朝着廚房那兒,揚聲開口:“蘇菲亞,煮鍋沸水過來!”
她滿意的點頭,再次掉頭,穿過內庭廣場,爬上塔樓。
那女人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八成是之前腳受過傷。她走在平地上時,沒那麽明顯,但當她開始爬樓梯,明顯能看出她右腳比較費力,她小心的抓着掃把,扶着牆往上走,他能看見她裙擺下方的小腿,但她穿着黑色的襪子,他看不出那裏有什麽不對。
她爬上了那塔樓,石砌的塔樓對城堡外的那一面雖然只開了幾個箭孔,但對城堡內的這一邊,卻有幾扇半個人高的窗,她把木窗打開,冷涼的空氣迎面而來,但溫暖的陽光也同時灑落。
他看着她像女王一樣的檢視這個房間,然後點點頭,和他宣告。
“這裏很好,光線充足,也通風。我會把這地方清幹淨,你還有幹淨的床單和衣物嗎?有的話就讓人拿過來。沒有的話,就盡快去洗幹淨。病人的衣物、床單都需要盡量每天換洗,洗完還要用沸水煮過。我需要我屋子裏的藥草、酊劑和浸泡油,我相信你知道東西在哪裏。”
他知道,不過他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什麽酊劑?”
“屋子裏那些裝着液體的玻璃瓶,我需要鼠尾草、薰衣草和迷疊香,還有洋甘菊——”見他擰起了眉,她頓了一下,顯然發現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改口道:“算了,你全部拿過來好了,小心別打破。”
他轉身要走,卻聽到她又叫住他。
“大人。”
他停下腳步,回身。
那霸道的小女人,看着他再次強調。
“我不是女巫,不會魔法,你知道吧?”
他也看得出她眼裏的擔憂,所以他開了口。
“我知道。”
那男人走了。
聽着他下樓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她依然有些緊張,幾乎有些暈眩,懷疑自己魯莽的接了一個爛攤子,可當她忙着深呼吸,鎮定自己時,她聽到他的聲音在樓下內庭廣場裏響起。
她偷偷探頭從窗戶往下看,他在廣場上,對着幾個被他叫出來的仆人說話。
她聽到些許字眼,像……不是女巫、總管、必須聽她的命令。
很好。
他在說明她的事情,她松了口氣。
沒多久,一位小厮牽出一匹馬,他翻身上馬,騎馬走了。
然後,她看見兩位女仆,扛着一鍋水從某扇門裏走了出來,那鍋水冒着白煙,是她要的沸水。
她以為她們會直接把水擡上來,于是開始掃地。
誰知等她把地上那堆都不知放了多久的燈芯草掃幹淨,卻久等不到人來,她探頭再去看,才發現那鍋沸水被放在塔樓門口,兩位女仆不見蹤影。
她翻了個白眼,知道她們還是怕她,只得自己下樓。
那鍋水太重了,而且仍在冒煙,她無法輕易将它擡上樓而不打翻它,她深吸口氣,走到門外。
幾個原本在廣場上打掃的人,一見她出來,立刻又做鳥獸散。
她鎮定的看着那些緊閉的門窗,認出方才那間女仆擡水出來的房門,便鼓起勇氣,穿越廣場,走上前敲了敲門。
門裏傳來驚喘聲,但沒人開門。
如她所想的,這些人怕她,比她怕她們多。
她沒再費事敲門,直接開口揚聲:“我知道大人方才和你們說了,我是新來的總管,我需要有人把水擡上塔樓,你們必須幫我,還是你們想違抗大人的命令?”
她不喜歡威脅別人,但她真的需要幫忙。
門內一片安靜,她等了半晌,然後,終于,那扇門被打開了。
一個穿着女仆服裝,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後,另一個女仆躲在她後面,瑟縮顫抖着。
那兩個女仆年紀都不大,頂多才十四、十五歲,雖然來開了門,卻仍一臉驚恐,結結巴巴的道:“小姐……夫人……對不起……我……呃……我們不是……”
見她們倆一副随時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暗暗嘆了口氣,面無表情的開口問。
“你叫什麽名字?”
“蘇菲亞……”
“你呢?”她挑眉問
另一個膽小的女孩。
“麗、麗莎……”
她看着那兩個半大不小的女孩,道:“我叫凱。大人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
兩個女孩害怕的點頭。
“既然如此,現在去幫我把那鍋水擡上樓。”
“是。”她們齊聲應着,像兩只小鴿子一樣,匆匆擠了出來,經過她時,兩人死命閃避着她,生怕碰到她,就會當場中毒身亡似的。
她無力控制她們的行為,只能暗暗再嘆了口氣,轉身走回塔樓,指使她們協助清潔那房間,并用沸水擦洗木頭地板,然後搬來桌椅和床板。
結果後來一問,這兩個小女仆其實已經十五六歲了。
這城堡裏沒有幹淨的床單,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到主城樓的大廳,拆下了那挂在牆壁上的挂毯,卷起來拿到塔樓去鋪在地上,她的行為讓兩位小女仆驚慌失措,不過她們倆一點也不敢阻止她。
馬廄的小厮路易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她本來以為他是成人了,但近看才發現他年紀也很小,只是長得比較高,而且瘦得要命,像是挂上了布袋的木杆子。
她逮到他躲在馬廄裏,命令他一起幫忙移動那些病人,又叫那兩個女孩燒了另一大鍋滾水。
她在另外幾間房也逮到了幾個瘦弱肮髒的孩子,叫他們一起幫忙。
沒有多久,她就發現這城堡裏,大部分的人都早已病到,這裏年紀最大還能行動自如的,是十六歲的蘇菲亞。
她搞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但除了病倒的那幾個,她在這城堡裏看見的全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和年紀更小的孩子。
而且他們無論男女都肮髒得要命,不管是這座城堡,抑或是這些孩子,或那屋子裏的病人,通通都需要徹徹底底的刷洗過一遍。
很快的,她驚覺這城堡的狀況比她以為的還要悲慘。
她知道饑荒與瘟疫讓森林外的情況很嚴重,但她不知道事情竟然惡化成這樣。本來害怕被人們傷害的恐懼,因為震驚而消散,等她回神,她已經卷起衣袖,指使他們打水刷洗內庭廣場的地板,再把他們自己全都清洗幹淨。
一聽到要洗澡,幾乎沒人願意,這地方的人沒有那種習慣,她知道這兒的人一年有洗兩次就很了不起,但她堅定的要求着。
那些孩子們臉有愠色,但全都不敢反抗,除了守門的安德生。
“你不能命令我們!”那少年挑釁的說。
安德生是所有人裏面,看起來最強壯的,他甚至比她還高了一個頭。
她仰望着那只長個頭的少年,挑眉冷聲道:“我沒有命令你們,我是告訴你們,如果不洗澡,下一個躺在那裏面的人,就會是你。”
這句話,讓旁邊的孩子們倒抽口氣。
她慢半拍的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句威脅,太像是個詛咒,就連試圖反抗她的安德生都白了臉。
“你不能……不能詛咒我……我又沒說我不洗……”安德生退了一步,結結巴巴的抗議,語音微抖。
“我不是在詛咒你。”她匆忙解釋,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少年一副驚吓的模樣,而旁邊的路易已經很快的脫了衣服,跑去水井邊把自己洗幹淨,其他男孩也匆匆跟上,接二連三的跑去,生怕動作太慢會引來她的詛咒。
然後,連那個大脾氣的安德生都脫掉了衣服,朝水井走去。
她無言以對,只能暗自嘆息,自認倒楣的轉頭,這才看到那個站在一旁,金發藍眼的少年。
那從城牆上下來的少年看着她,凱等着他表達意見,但那金發的少年只是和她點了下頭,順從的轉身朝水井那兒走去。
見狀,她再次松了口氣,她聽到其他孩子,叫他安東尼。
安東尼看起來比較沉穩,但她知道,和喜歡大小聲的安德生不一樣,如果安東尼開始反抗她,所有的孩子都會跟着一起。
她剛剛才發現,城牆上那些拿着長矛的守衛,都是穿着衣服的假人,那少年負責替它們移動位置。
顯然那位強盜大人不在時,安東尼就是他們的頭。
知道自己暫時過了這一關,她深吸口氣,朝那些像小兔子取暖一樣縮在一起瑟縮的女孩們,要蘇菲亞領着她們打了井水,到廚房裏清洗自己。
她知道屋子裏還有人躲着,但她懷疑這裏真的有大人在。
她替病人用溫熱的水擦洗身體,再讓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将他們用臨時做的擔架,小心搬運到塔樓裏安置。
那個像山怪一樣高大的家夥,太過沉重,她不認為能靠那些孩子輕易移動他,決定先讓他繼續待在那棟病房,等那男人回來再說。
當她把病人移動完畢,太陽已經西斜,而她發現廚房裏,唯一剩下的食物是給馬吃的燕麥,和一塊發黴的肉幹、幾根幹癟的蘿蔔,和三罐腌過的包心菜。
那空蕩蕩的蔚房裏,甚至連一碗該死的面粉都沒有。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貧瘠的廚房,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開始祈禱那位一窮二白的領主,徹底的洗劫了她的屋子,而且記得把她那鍋肉湯帶來。
天知道,他沒在昨天晚上把她那鍋香濃的肉湯喝掉,不是有超凡的意志力,就是個可怕的蠢蛋。
她希望是前者,那樣一來,他就會知道應該要把所有能看見的食物都一并帶回來。
當他騎馬來到城門吊閘前的石橋上時,隐隐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但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他清楚知道附近那些領主,和他一樣自顧不暇,但誰也不曉得,那些人會不會決定搶劫或許是個好主意;去年秋天,該死的卡爾兄弟就大費周章的派人來搶過田地裏稀少的莊稼。
他小心的注意着各種事情。
城門吊閘依他的吩咐是關上的,他要人放在城牆上的假人看起來也像往常一樣,讓安東尼換了位置,城堡裏看起來很平靜,蔚房的位置冒着冉冉的白煙,沒有任何被攻擊的跡象。
安德生在他靠近時,升起了吊閘。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城門上的塔樓點起了燈火。
這是和昨天唯一不同的地方。
他把那個女巫,不對,那個女人留在城堡裏了。
他不認為她會造成太大的問題,他到外地去時,見識過那些自稱會巫術的人,但他們都是些神棍,只是利用人們的錯覺騙吃騙喝。
注視着那塔樓石窗裏透出的燈火,他猜那個女人找到了多餘的蠟燭。雖然窮,城堡裏确實還是有蠟燭可以供應,只是很不幸的是,還有蠟燭可以用,是因為這兩年的饑荒,讓太多的人死去。
也許他感覺到的不對,就只是因為塔樓裏亮了燈。
他騎進城門,穿過塔樓下方,警覺的注意着上方的屠孔,那些孔洞在戰時能倒下熱油或從上方射箭,攻擊闖入的敵人。
可此刻,它們沒有任何動靜,他也察覺不到殺氣。
但仍有些地方不對,那不對勁的感覺,讓他緊蹙着眉頭。
騎過塔樓下,他來到廣場下了馬,顧馬廄的路易慢吞吞的走了過來,那孩子看來有點悶悶不樂,但他一直都是那樣子的。
他要路易幫忙把板車上的東西搬下來,安德生和安東尼也自動上前來幫忙。
廚房裏亮着燈火,他端着那鍋冷掉的肉湯推門而入,看見蘇菲亞在煮一鍋燕麥粥,那東西和以往一樣乏善可陳,他把手中的肉湯交給那女仆。
“把這肉湯加進去。”
蘇菲亞見了那鍋肉湯睜大了眼,乖乖的伸手接過,“是的,大人。”
“那女人,我是說,新來的總管人呢?”
“呃……她在主城樓後面……”蘇菲亞怯生生的說。
他聞言,轉身離開蔚房,朝主城樓後面走去,一邊思索着該如何告訴她,他再一次的搶劫了她。
或者他什麽都不需要說,這年頭,哪個人沒被搶過?
他需要食物,她有食物,就這麽簡單,而且她住在他的領地上,她所有的收獲,都有一部分是他的,既然她這麽多年來從來沒上繳過,他也不過是收回過往她所欠繳的東西。
但是,他該死的良心偏偏在這時冒了出來,修士在書籍裏記載的騎士精神,指責着他的卑鄙。
他惱怒的将其從腦海中推開。
騎士精神是個屁。
他冷哼一聲,對其嗤之以鼻,大踏步繞過主城樓,卻在後面的空地看見了一個異常光怪陸離的景象。
那個女人不知從哪找來了兩個特大號的鐵鍋,架在他的後院燒着,而她站在小凳子上,手裏拿着一根長棍,在那沸騰的湯鍋裏攪拌。
鐵鍋下的柴火熊熊燃燒着,火光從下而上映着她的臉,蒸騰的熱氣從鍋子裏冒了出來,豆大的汗水從她額上滲冒而出,讓她黑白相間的發,沾黏在臉面脖頸,攪拌那大鍋需要用力,她因此而咬牙切齒、臉孔扭曲,看起來更加恐怖。
眼前的女人,活生生就像個正在熬煮毒藥的女巫。
“老天!你該死的在做什麽?”
她吓了一跳,差點從那小板凳上掉了下來,他應該要讓她摔下來的,但仍反射性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她撫着胸口喘着氣,重新在小板凳上站好,伸手将濕黏垂落的發掠到耳後,沒好氣的瞅着他說:“我在做什麽?你看不出來嗎?我當然是在洗衣服。”
“洗衣服?”他縮回在她背上的手,狐疑的擰起眉,轉頭朝鍋裏看去,才發現裏頭正在泡沫中翻滾的東西全是布料和衣物。
“還有床單。”她瞪着他說。
“你幹嘛把這些衣服拿來煮?”這女人是瘋了嗎?
“因為你的城堡裏沒有幹淨的衣服和床單!”她将雙手交抱在胸前,看着他道:“我告訴過你,病人穿過的衣物與床單需要用沸水煮過,這些長年的污垢和髒污,光是用井水和溪水是洗不幹淨的!而且它們需要煮過才能消毒!”
“毒”這個字眼,才從她嘴裏冒出來,兩人就同時聽到不遠處傳來抽氣的聲音。
老天,他真是受夠那些愛偷聽的小鬼!
他擰眉,卻見她幾乎在同時翻了個白眼,然後跺着腳,歇斯底裏的回頭朝位在主城樓二樓的狹小箭孔大喊。
“奧,該死的!我不是女巫!”
他瞪着那個瘋狂的女人,忍不住開口:“女人,如果你不想讓人以為你是女巫,就不要做那樣的事。”
“我只是在洗衣服!”她轉過頭兇狠的對他叫嚣。
“你看起來不像在洗衣服,比較像在煮一鍋用人骨熬煮的巫婆湯。”
她仰起小巧的下巴,交叉在胸前的手緊緊抓着雙臂,咬着牙說:“大人,如果您不要散播這樣的言論,我個人會非常感激。另外,容我提醒您,我現在是您的總管,如果我是巫婆,那只會讓您的處境更加艱難。我相信我們都不想女巫獵人找上門來,是吧?此時此刻,您的麻煩顯然已經夠多了。”
有那麽一瞬,他真的覺得她眼裏冒出了火光。
而且,是的,他并不想再增加更多的麻煩。
所以他只能點頭粗聲道:“別傻了,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
“很好。既然我們達成了共識,相信您不會介意我繼續為大人您烹煮這鍋衣物。”說着,她轉過身,不再理會他,只是再次握住那根擱在沸騰鍋裏的木棍,重新用力攪拌起來。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已經搜自結束了這次的對話。
因為很少被人這樣對待,他愣了一下,這女人只差沒揮手叫他退下了。
他應該要喝斥她的無禮,但他的手上,仍殘留她背上的汗水,這女人身上的衣料早已汗濕大半。
看着那費力攪拌大鍋的女人,他吶吶無言,只能轉身離開。當他往主城樓前方內庭廣場走去時,這才發現所有鋪在地上的石磚都被人用力刷洗過,那些曾有的髒污與青苔都消失不見。
差不多在這時,他方察覺剛剛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裏。
男人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外走到城門口,無論是城門塔樓下方的通道,或是吊閘外的吊橋與更外頭的石橋,全都被洗得幹幹淨淨。
原本一直彌漫在空氣中的臭味不見了,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但确實清爽許多,然後當路易從馬廄出來,站在水井邊洗手時,他注意到那孩子臉上的污垢也已消失,長年糾結的頭發,也被清洗幹淨。
他擡頭看向城牆上的安東尼,再瞧向端着一鍋燕麥稀粥上城門塔樓的麗莎,還有其他忙碌的孩子們。
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雖然一個個都愁眉苦臉的,但看起來都幹淨又清爽。
等他回神,他已經掉頭又走回主城樓後的空地。
城牆下,那女人依然奮力的在煮衣服,她身邊有一桶已事先搓洗過,等着待煮的衣物,另一個大木桶裏則是幹淨的清水。
她拿木棍将那些煮沸的衣物撈起,拿到清水中漂洗,再放到木制的盆子裏。
當她把另一堆衣物倒進鍋裏,再次握住那木棍,費力的攪拌大鍋裏的衣物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木棍。
她愣了一愣,擡眼看着他,眼裏透着驚訝,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松開了手,讓他控制那根攪拌的棍子。
他站在大鍋旁,學着她攪拌那鍋沸騰的衣物。
她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轉身退開。
他看着她走到那堆漂洗過的幹淨衣物旁,将它們一件件拿起來擰幹、抖開,晾到麻繩上。
那繩子本來不在那裏,但顯然她從他城堡裏的某個地方把它挖了出來,并決定把這裏當成曬衣場。
“你真的認為瘟疫是被人在衣物上下了毒?”看着那女人,他忍不住問。
“當然不是。”她頭也不回的說.?“把衣物煮沸來防止瘟疫擴散的做法,很早就有,只是這裏的人忘了該怎麽做,如果你們這裏還有老人,就會知道。”
但所有的老人都死了。
連年的瘟疫和饑荒,讓這個地區大部分的老者都已經過世。
她顯然已經發現了這個事實。
他沉默的繼續攪拌衣物,蒸騰的熱氣熏了他滿臉,很快就讓他一身是汗。
“你為什麽不叫女仆來煮這些衣服?”他忍不住再問。
“因為我不認為這裏的人,敢吃我煮出來的食物。”
這話,讓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差點笑出聲來。
那驀然興起的笑意,教他微愣,他擰起眉,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