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凱不敢相信自己睡到完全沒有知覺。

她被那男人搖醒時,他早已全副武裝,在她還沒完全清醒過來時,她就被他像趕羊似的,催着穿衣套鞋,然後一路拖到了馬上,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載着她策馬出城,奔馳在鄉間的小路上,若不是她及時抓住他的腰帶,早已往後摔下了馬,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一路狂奔,為了不從馬上掉下去,她只能從後緊緊抱住他的腰,等她終于回過神來,才發現周遭的情況有多麽的可怕。

灰。

眼前的一切,灰暗陰沉。

天空是灰色的,男人的臉是灰色的,潮濕冰冷的土地是灰色的,就連樹林看來也灰蒙一片。

凱看着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城堡裏的情況叫做糟,城堡外則只有慘這個字能夠形容。

死亡的氣息,充滿了兩人騎馬經過的每一個地方。

無人的村莊、荒廢的麥田、傾頹的屋舍……

無論是哪裏,到處都一片死寂,仿佛兩人所經過的村子,都已人去樓空,就算偶爾能見到人,那些人也多半是瘦到兩頰凹陷、雙眼無神的農奴。

他騎了将近半天,她累到差點趴在他背上睡着,卻感覺到他突然停了下來,她張開眼,坐直身子,發現他試圖下馬,連忙松開了手。

待她回神,他已經下馬走開,她這才看見有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站在一間農舍旁,少年手上拿着鏟子,身邊有一座土堆,土堆前方被插了一個歪歪的十字架。

那少年僵硬的看着他,小女孩則早已躲到少年身後。

男人停在半尺開外,不知和少年說了些什麽,少年沉默着,然後伸手指着農舍旁的小屋,男人聞言,解下腰上的小布袋,扔給了少年。

少年沒有接那布袋,他也沒有理會,只是轉身朝小屋走去,推開門,不久拉着一輛板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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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靠近時,翻身下了馬,太久沒騎馬,讓她全身酸痛到不行,差點腳軟的坐倒在地,連忙抓住馬鞍穩住自己。

幾個呼吸之後,酸軟麻疼的腳終于好了一些,她走上前去,幫着他把板車接到馬的胸帶挽具上。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麽,只是在把板車套好之後,協助她上了馬。

她其實可以待在板車上,也差點就開口說了,那上頭現在是空的,可他已經抱着她上了馬,所以她只好繼續伸手抓住他的腰。

他繼續策馬前行,她卻忍不住回頭朝那對兄妹看去,少年警戒的看着這兒,可小女孩已經蹲下身,撿拾那掉在地上的布袋,打開了它。

凱看見她從袋子裏掏出一塊黑黑的東西。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她仍看見那小女孩驚訝的瞪大了眼,扯了扯哥哥的褲腳,那少年蹲了下來。

那是肉幹,她知道。

這男人将自己的幹糧給了那對兄妹。

然後,兩兄妹消失在視線之中。

拉了板車的馬,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奔馳,但也慢不到哪裏去,她腦海裏全是方才那對兄妹的畫面。

那土堆明顯是座墳墓,她坐在馬上,清楚看見土堆旁還有另外五堆舊墳,上頭已經長滿了青草,十字架也沒那麽新,大概是去年立的。

他繼續往前行進,她則想着那兄妹倆,懷疑那孩子剛剛埋了這農舍裏最後一個大人。

即便他将肉幹給了他們,她無法不去想那少年和女孩要如何繼續在這鄉間生活下去,待一陣冷風襲來,她回神才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平坦的麥田,進入了森林裏。

陰沉的樹林中,白霧悄悄的浮現,越往前行,霧霭漸濃,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懷疑他如何能在看不清前方的情況下,辨視方向,可讓她驚異的,是他什麽也沒做,沒有掏出什麽道具,沒有下馬沿路留下記號,他就只是騎着那匹馬,穿越了那平常保護着她的重重迷霧,仿佛這根本不是阻礙。

等到他在她位于森林中的小屋前停下,翻身下馬,又伸手握住她的腰,将她也抱下馬時,她終于忍不住擰着眉,仰頭困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開口問。

“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做到什麽?”他低頭垂眼瞧着她,大手仍握在她腰上。

“穿越那片迷霧。”她沒有往後退開,雙手仍擱在他肩頭上,因為右腳仍有些麻軟。

他沒有回答,只反問:“你的地窖在哪裏?”

之前他來時,并沒有看到任何像地窖入口的地方。

她瞅着他,轉身帶頭朝小屋走去,他跟在她身後,她進了門,走到書架前,拉開一本厚重的書籍。

書架慢慢的往旁滑開,露出藏在其後的通道,黑暗的通道往下,她點燃油燈,提着燈帶頭往下走。

身後的男人跟了下來,她把燈放下。

那男人看到這地窖,臉上有着藏不住的驚異。

這裏比小屋還大,地窖裏很冷,保持着低溫,有些牆面還結着霜。

木頭的層架一個接着一個靠牆站着,上面堆滿了許多裝滿食物的麻布袋,和無數個陶甕,一個層架上放了許多乳酪,另一邊的木梁上挂着許多腌制的火腿和肉幹,更深處還有着一個又一個的木桶。

不需要她說,他也知道那是什麽,他聞到了酒香。

他不自覺走上前去,知道那些全是酒,而且不只麥酒,還有葡萄酒。

“你說你不是女巫。”他聽見自己說。

“我不是。”

他回頭,看見那女人提着油燈,睜着那清澈透明的翠綠雙眸,吐着氤氲的白霧說。

“我只是有一位富有的阿姨住在威尼斯,她偶爾會讓人送東西來給我,好确定我沒有餓死在這裏。”

他知道威尼斯在哪裏,他聽過那座在遙遠南方的繁華城市。

“你為什麽沒有在那裏?”

“太吵了。”她瞧着他說:“我比較喜歡安靜。”

她回答得很快,太快了。

他知道這個答案有問題,可是他沒再繼續追問,只是看着她,然後說:“我的方向感很好。”

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愣看着他。

“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從小就不需要其他指示方向的東西。”他告訴她,解釋:“就算蒙着我的眼,把我丢到森林裏,我也能輕易走出去。”

凱瞪着他,看着他深黑的眼。

這一刻,驀然領悟。

他知道去年那個男孩不是走失,是被丢棄在那裏的,因為他也被遺棄過,被人蒙上了眼,丢棄在森林裏。

那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是領主,還是個男爵,她問過那些女仆,知道他有爵位,那表示他是男爵的兒子,男爵不可能抛棄自己的兒子——

可眼前的男人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她想說服自己,他說的不是他自己,是那個男孩,但那男孩當初沒被蒙上眼,可他有。

因為他的方向感太好,他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他們才蒙上了他的眼。

他的家人,當初一定是鐵了心要遺棄他。

這解釋了他為何會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

凱錯愕的愣看着眼前的男人,想問清楚他身為貴族為何會被遺棄,還沒開口,他已經面無表情的轉開了頭,伸手将那些食物扛到肩上,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告訴她,在說出口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那件事了,但那句話就那樣脫口而出。

他不應該說的,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更多的謠言來擾亂人心,他想警告她不要亂說話,可這會顯得太過突兀,反而強調了事情的真實性。

他對自己的大意有點惱怒,只能沉默的來回搬運她的存糧。

女人和他一樣沉默。

他在搬東西時,看見她也一再來回,從她在後院的藥草圃挖了幾株植物、摘了大把大把的藥草,又過來幫忙把地窖裏的糧食和裝着浸泡油的陶甕搬上了車,幾趟下來,板車很快就被堆滿,她還拿來麻繩讓他固定那些食物,甚至不知從哪抓來兩只雞,又牽來了一頭羊。

他瞪着那些牲畜,這才領悟她的肉湯是哪來的。她當然有養這些牲畜,雞可以生蛋,羊可以産奶。他的城堡本來也有,但上個月,他被迫宰了最後幾只動物,試圖用肉湯喂養病倒的人,好讓他們能撐下去,可惜大部分的人都把湯吐了出來。

她把地窖的入口關上,又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小東西。

他在門外把東西固定好,坐上了板車等她,當她走出來時,小心的關上了門窗,然後轉身來到板車旁。

看到他坐在板車前方,她似乎有些驚訝,好像以為他會繼續蠢得堅持坐在馬上一樣。

話說回來,或許他應該要堅持騎馬,那是沒有腦袋的貴族會做的事,但那樣實在太白癡了,上回他帶的東西還不算多,這次他載了滿滿一車,回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這匹馬拉上這麽多東西,還得載兩個人,實在太折磨它了。之後他還得靠這老兄弟一起耕田,坐在板車上,對它的負擔會比較小。

當她慢吞吞的來到車邊,他彎腰伸手,将她拉上板車。

“等等,這位子太小了,我不可能——”

“別傻了,你當然可——狗屎!”

他将她硬塞在身邊的位子裏,左右挪塞了一下,然後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她的臀部比他想像的要豐滿許多,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是她裙子的布料,伸手試圖擠壓調整,大手一摸,才發現那不是布料。

他雖然瘦了很多,但他骨架本來就大,沒有太多空位可以留給她,加上他腰際上的劍也占去不少空位,她其實大概只有半邊屁股坐得到椅子。

這女人的臀部非常飽滿又有彈性,讓他握得滿滿一手。

“你的屁股怎麽會這麽大?:”這話,無端脫口。

她倒抽口氣,滿臉通紅的拍打着拉開他的手。

“這是正常尺寸好嗎?我只是沒有餓到!”她又羞又惱的道:“我不可能這樣一路擠回去的!把你的劍解下來!”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回過神來,說:“我們帶着一車的糧食,雖然我已經拿麻布遮住,但仍然有可能在半路上遇見強盜,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你不會希望我們被搶時,我的劍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聞言,瞪着他,這才改口道:“那至少你把它挪前面一點。”

這個建議總算比較可行,他把劍帶往前拉,她才抓着裙子,和他一起硬擠在那窄小的木板座位上,她豐滿的臀部塞滿了剩下的空間,緊緊的貼着他的。

那很不舒服,不過兩人也沒別的選擇了。

他輕扯缰繩,驅策馬兒前進,拉着板車,駛入那濃密的白霧中。

她沒再開口,保持着沉默。

他一樣閉着嘴,在寂靜中,穿越重重迷霧。

當他們離開森林,再次經過那對兄妹所在的農舍時,她忍不住環顧四周,但到處都不見那對兄妹的身影。

他知道她在找什麽,不由得道:“別找了,他們不會出來的。”

因為被他看出她的意圖,她有些窘迫,最後仍道:“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出來?”

他聽了,只反問:“如果你事先看到我,你會出來嗎?”

她一怔,領悟過來,老實回答。

“不會。”

他是個騎士,一位貴族,只會拿取,不會給予,平常時候或許還好,但現在這時機,一般人确實對像他這樣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他繼續策馬緩緩前行,離開了那座農舍和所屬的麥田,她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說:“我不認為剛剛那地方除了那對兄妹,還有其他人。”

“我知道。”他松松的握着缰繩,道:“所以我要他把東西收一收,帶着他妹妹,到城堡裏來找我。”

這話,讓她愣了一下,教她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可他有預感,她才不會就此安靜下來。

果然,過沒多久,她又問。

“你覺得他們會來嗎?”

“餓了就會。”他說。

這簡潔且現實的答案,讓她不再言語,只是安靜的看着前方。

胯下的駿馬不能如來時奔馳,回程的路顯得漫長而遙遠,但他能聞到她身上飄來的香味。

起初,她仍坐得筆直,但那沒有盡頭的道路,相似且荒涼沉寂的風景,還有車上規律的搖晃,終于讓她不自覺放松了挺直的背脊和腰杆。

她累了。

這女人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睡覺,一晚上的補眠,不會讓她立刻恢複精神。他看見她偷偷掩嘴打着呵欠,僵硬的身子也不自覺偷偷依靠着他,不到半途,她就已經開始點頭打起瞌睡,有一次還差點從車上掉下去,她及時清醒過來,連忙再次坐直身子,但沒多久又發生同樣的事。

幾次下來,險象環生,他看不下去,幹脆将她拉到自己大腿上。

她吓了一跳,驚慌得想跳起來,但他鉗抓着她的腰。

“別鬧了,要睡就快睡。”他瞪着她說。

她粉嫩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就重新閉了起來,大概也知道這時再抗議有多愚蠢,她困得根本快睜不開眼了。

雖然她極力維持清醒,但過沒多久,她又再次開始點頭如搗蒜,到最後才終于認輸的倒在他肩頭上,睡得不省人事。

長路漫漫,但懷中的小女人散發着淡淡的香味,轉移了他些許注意力。雖然她有個豐滿的臀部,但并不會太重,顯然她身上的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這念頭讓胯下的欲望驀然勃發,他暗咒一聲,忙把心思轉移。

如果運氣好,她的糧食可以讓他們撐到燕麥成熟,他只希望賽巴斯汀能帶着豆子及時趕回來,好讓他能在田間種植那些豆子,若一切順利,情況或許就有可能會開始好轉。

荒田無人耕種雖然是個問題,但至少他暫時不需要考慮土地得休耕這件事,他真希望自己記得更多和耕田有關的事情,但那些記憶已經離他太過遙遠。

他需要更多的人出來耕地,可他無法逼迫他們。如果說他在軍隊中學會了什麽,那就是吃不飽、餓不死的時候,人們勉強還會忍耐下去,但若是已經吃不飽,還去強行壓迫,造反就是下一件會發生的事。

繁雜的事務,讓他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他握緊缰繩,吸了口氣,卻嗅聞到她身上那香甜的氣息,那好似帶着森林氣息的味道,莫名舒緩了他緊繃的神經,教他低頭朝她看去。

冷風吹着她的臉,将她蒼白的小臉吹得微微泛紅。

看着她沉睡的面容,他心中莫名湧起一股奇怪的感受。

天曉得,包括他在內,城堡裏幾乎沒有人善待過她。

她其實可以繼續隐瞞她地窖裏的食物,這世道人人都巴不得把糧食藏着,她卻将它們交了出來,交出來讓他喂養那些可能會傷害她的人。

如果這不叫善良,他不知道什麽才是。

小心的,他拿披風将她包圍起來,裹住她嬌小單薄的身子,心裏清楚知道,這女人幾乎是過去這一年多來,他身邊發生過的第一件好事。

他只希望,他的好運能夠繼續持續下去。

凱在搖晃的火炬亮光中清醒過來。

她眨着眼,看着眼前那黝黑的皮膚,和其下躍動的脈搏,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帶她回到了城堡,而這男人正抱着她上樓。

他用披風将她包了起來,讓她的臉枕在他肩頭上。

他經過塔樓的一個箭孔,她看見外面天已經黑了。

“放我下來。”她打着呵欠,輕扯着他的衣襟,說:“我得去檢查那些病人的情況。”

“他們都很好。”

“你不是他們。”她堅持着,道:“放我下來。”

雖然她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但他聽得出她聲音裏的執着,然後她開始像毛毛蟲一樣蠕動,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擰着眉,垂眼瞪着她。

“我去……看一下就好……”

她邊說邊打呵欠,還一邊揉着惺忪的睡眼。

突然之間,他知道她不會就這樣放棄,只好将她放了下來。

她雙腳着地時,還站得有些不穩,但她很快扶住了牆,小心的下了樓。

為了他也不明白的原因,他跟在她身後。

主城樓的塔樓外面,那些仆人們還忙着搬運兩人帶回來的東西,看見他和她又出現,紛紛停下了動作,再次錯愕的看着他與她,就像他們剛剛看到他抱着她駕車回來時的表情一樣。

他擰眉朝他們看去,教那些人迅速把視線移開。

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又或者只是累到顧不了其他,她沒有注意那些神色特異的仆人,只是掩着呵欠連連的口鼻,慢吞吞的穿過庭院,走到城門塔樓的入口。

麗莎照顧着塔樓裏的病人,看見她與他,愣了一下。

凱忍着困倦,詢問那女仆人們的狀況,麗莎一邊偷看她身後的爵爺,一邊老實回答。

廚娘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木匠保羅有痰咳不出來,他那幾個衛兵依然要死不活,面目死灰;但是孩子們的情況都開始好轉。

她要麗莎去找夏綠蒂來換班。

然後,他看着那女人說服頑固的老廚娘再次吃點東西,替保羅拍痰,再走到每一個人的身邊,撫摸他們的額頭與胸口,幫他們的疹子和膿疖抹上浸泡了藥草的油。

她小聲的安慰着他們,告訴他們一切都不會有事,溫柔的給予鼓勵與稱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經過她的安撫之後,似乎每個人情況都好了一些,有個本來還在發燒啜泣的孩子,在她的撫摸下,安靜的睡着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覺得,好像她的小手真的帶走了他們的痛苦。粗嗄的呼吸聲、不舒服的啜泣、難過的哮喘,都在她的觸碰中,減緩、消失。

沒有了那些擾人的聲音,人們顯得鎮定許多。

夏綠蒂在這時來了。

看到他,夏綠蒂吓了一跳,忙低頭屈膝和他問安。

“大人。”

聽到這一句,那女人匆匆回過頭來,他看見她臉上的錯愕,知道她到這時,才發現他人在這裏。

她太過疲倦,沒注意到他跟在她身後。

一瞬間,那女人的眼底閃過些微的緊張與不安,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和夏綠蒂交代着要注意的事。

跟着她又在她那張桌子邊東摸西摸了一陣,最後才深吸了口氣,朝他走來,仰頭看着他,說。

“大人,我覺得我留在這裏會比較好。”

“我不這麽認為。”他面無表情的說。

她粉嫩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然後重新閉了起來,眼裏有着懊惱和認命。

他側身,示意她先走。

她抿着唇,聰明的沒再和他争辯,從他身旁走去洗手,他等她洗完之後,繼續跟在她身後,下樓,穿過內庭,進入主城樓的塔樓入口,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明明在車上睡過,她的腳仍微跛。

事實上,在照顧完那些病人之後,她的腳顯得更跛了,爬樓梯對她來說,顯得異常困難。

她脆弱的腳踝,異常困擾着他,讓他手心莫名的有點癢。

塔樓裏的火炬安靜的燃燒着,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其中。

“波恩。”

這句話,莫名就冒了出來,但他聽見自己說。

“波恩,是我的名字。”

她沉默着,繼續慢慢往上走,那安靜的沉默,不知為何,讓他肩頭莫名緊繃。

眼前的女人,扶着牆,往上又走了幾個臺階,然後他看見她頭也不回的說。

“你是個男爵,我應該稱呼你大人或爵爺。”

那該死的頭銜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抿着唇,跟着她繼續往上走,當她走到最後一階時,腳下有些颠簸,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幹脆的将她抱了起來,大踏步往前走去。

她輕喘一聲,在他穿過大廳時,慌張抓住他的肩頭穩住自己。

“大人——”

她本想再叫他放她下來,卻在這時看見他緊繃的臉龐。

他直視着前方,看也沒看她一眼,薄唇緊抿着,濃眉緊蹙着,一副老大不爽的模樣,她識相的閉上了嘴,只能任他抱着她,大踏步穿過那寬大的廳堂,走到另一座有着旋轉樓梯的塔樓,三步兩并的上樓來到他的房間,這才将她放了下來。

她驚魂未定的看着他,搞不清楚這男人怎麽回事,她本想往後退開,但他的手仍鉗抓着她的腰。

“我叫波恩。”他擰着眉,低頭瞪着她說:“以後,你叫我波恩就好,不用大人來爵爺去的。”

這不合規矩,她不該直呼他的名,這很不好,那會讓這男人和她太過親近,他不是她這個階層的人,而且她不喜歡貴族。

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困擾,和莫名的緊張,他深幽的眼裏,有着她說不清楚的惱怒、疲憊與痛苦,揪抓着她的心。

凝望着這高大的男人,她喉頭莫名緊縮。

“波恩是熊的意思。”

直到聽見她沙啞的聲音在石牆間回蕩,她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

他愕然的看着她,然後緊繃的眼角放松了下來,跟着他扯了下嘴角。

“是,波恩是熊的意思。”

那是一抹笑,軟化了他臉上剛硬的線條,讓她差點伸手撫摸他的臉。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沖動吓了一跳,連忙握緊了拳,制止了自己,卻無法控制臉紅心跳。

在那一瞬間,他黑眸驀然加深,有那麽小小的剎那,她還以為他會低頭吻她,他的唇靠得好近,近到她幾乎能嘗到他的吐息。

但下一剎,他卻抽回了在她腰上的手,突然退開,只從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塞給她。

“這是城堡裏所有的鑰匙,你收着。我叫人燒了水,一會兒她們就會把水送上來,我還有事要處理,你洗完就先睡吧。”

說着,他轉身下了樓。

凱怔忡的瞪着那個男人的背影,一張小臉瞬間紅到發燙,只覺雙腿有些虛軟,她撫着莫名狂奔的心,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手裏那串鑰匙沉甸甸的,雖然他對外宣稱她是總管,但她從沒想過這男人會真的把城堡所有的鑰匙給她。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信任她。

低頭看着那串用鐵環串起的大把鑰匙,她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辨認的情緒,只能将鐵環緊握,轉身推門走進房裏。

那一夜,她洗完了澡,躺上了床,半夢半醒間,察覺到他進門。

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見那個男人在屋裏移動,她倦累的重新合上了眼,在半夢半醒間,聽着他的動靜。

水聲輕輕響起,她領悟到他在洗澡,用她洗過的洗澡水。

剎那間,一陣羞窘爬上了身,但她累得無法清醒過來阻止他,好不容易再睜開眼,只看見他閉着眼,半躺在澡盆裏,嘆了一口長氣。

難以言喻的疲憊爬滿了他的臉。

原本的羞窘,因為那張疲憊的臉悄悄消散。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想到,這男人其實比她更需要休息,只是他一直強撐着。

他是城主,是這兒的大人,他不能讓人看見他松懈疲倦的樣子。

就在她以為他會在澡盆裏放松下來時,他卻開始擡手搓着臉,清洗自己,跟着很快的站了起來,拿毛巾匆匆把身體擦幹。

他真的太瘦了,她模糊的想着,這男人應該要多吃點東西。

就在這時,他走了過來,吹熄了燈,上了床。

她慢半拍的意識到他沒有穿衣服,但那男人什麽都沒做,只是在躺上床後,迅速沉沉睡去。

他累了,她也是。

所以她不再多想,放松了思緒,讓自己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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