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洋蔥。

一顆顆剛收成的洋蔥,又小又醜。

凱拿着刀子,一刀切下去,刺鼻的味道立時沖鼻上眼。

廚房裏,人聲鼎沸,女人們來來去去,切菜、洗菜,生起爐火,她繼續将手邊的小洋蔥切塊,它們小雖小,卻個個辛辣,讓她切沒幾顆,就已滿眼是淚,她将那些切好的洋蔥全丢進湯鍋裏,然後将包心菜也切塊扔進去。

“夫人,你先到外頭透透氣吧。”安娜看她頻頻流淚,接手攪拌着那鍋蔬菜湯。

凱沒有拒絕,走出熱氣蒸騰的廚房,抹去臉上的熱淚,她吸着屋外的新鮮空氣,淚水一時之間卻依然止不住。

天黑了,夜幕低垂。

星星爬上了黑夜,人們點亮了火把和蠟燭。

男人與女人們陸續回來了,廚房裏升起了炊煙,浴場外開始有人排隊等着洗澡,人們在一天的盡頭,閑聊說笑着。

蘇菲亞從谷倉那兒抱着一袋新的燕麥走出來,賽巴斯汀走上前,替她扛起了那袋燕麥,蘇菲亞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凱看着那男人和蘇菲亞一起走來,忙匆匆再拭淚,但仍是沒有來得及。

看見她臉上的淚,蘇菲亞擔心的問。

“夫人,你還好嗎?”

凱強迫自己擠出笑容,道:“只是洋蔥。”

她說着,走到一旁,讓那女孩和扛着燕麥的隊長進廚房,卻因此看見主城樓上的那扇高窗。

高窗裏一片陰暗,他不在,她還沒上樓,仆人們也忙得沒空上去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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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讓自己多想,卻無法抹去他下午轉身離開她時的模樣。

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她能看見他眼裏的痛。

她讓他失望了,她知道。

那股揪心的痛,再次攫抓住了她,她不想這樣對他,可事情從來就不曾在她的控制之下。

仰望着那黑沉沉的主城樓,她深吸口氣,卻壓不下胸中的痛,而那只讓眼中的淚水,再次盈滿。

廚房門再次被打開,賽巴斯汀走了出來。

她站在陰影裏,以為他會直接走開,但那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他咕哝了一聲,然後轉身看着她,開口道。

“南邊那座村子有狼群出沒,他擔心那不是狼。”

她一怔,擡眼瞧着他。

“我們有很糟糕的鄰居。”那精瘦的男人,沉着臉,道:“你應該聽說過了,他們吃人。”

凱瞪着他,淚盈在眼。

“如果你要走,”賽巴斯汀低頭看着她,說:“現在沒有人會攔你。”

“你……什麽意思?”

“你以為他為何要親自去查看那座村子?那本來是邁克爾的工作。”

凱震懾的看着他,不敢相信這男人所暗示的事。

他是說……波恩離開……是為了……讓她走?

她瞪大了淚眼,臉色蒼白的看着他,顫聲道:“他……他不可能……我……我是他的妻子……”

“你是嗎?”他瞪着她,說:“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後,你整天像個游魂一樣,就連我的人都在問我,你是不是會和那女人回威尼斯,你以為他會怎麽想?”

心頭驀然一痛,淚水忽又奪眶,她将雙手緊握在身前,聽到他說。

“他告訴邁克爾,如果你要走,別攔你。”

凱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時間,只覺得有些耳鳴,莫名暈眩。

妻子是男人的財産,她嫁給了他,她從頭到腳都是他的。

他要讓她走?為什麽?

“因為他是個笨蛋。”

那位隊長粗啞的評論,讓她發現自己把話問了出來。

“你要走就快走。”賽巴斯汀眼角微抽,滿心不爽的說:“幹脆一點,給他一個痛快。”

說着,他轉身大步走開。

她怔怔站在風中,胸中的心,好似被一只大手,緊緊掌握。

風好冷,她嘴唇冷到發麻,心卻痛得像被火燒。

你以為他會怎麽想?

過去幾天,她只注意到自己被迫面對的問題,沒有注意他的感受。

她以為他不知道、不曉得、不清楚她的打算。

可他知道,也曉得,顯然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這幾天,他一句也沒有提過,他只是接受了阿澪,他讓阿澪住到鷹塔,他告訴她,她的客人就是他的。

心,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可以看見他深黑的眼,感覺到他在黑夜中擁抱着她,在餐桌下握緊她的手。

如今回想起來,過去這些天,無論日與夜,每當她朝他看去,總能看見他在看她。

每一天、每一夜,他注視着她。

她不以為意,總以為是自己多心,可如今,她才發現這些天他雖然看着她,隔着老遠也看着她,卻從來不主動朝她走來。

他被拒絕太多次了。

他的生父、他的養父、他的母親,甚至那些被迫收容他的修士。

這一輩子,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他;就連西蒙,也選擇逃避罰責,坐視母親讓他代替自己被懲罰。

沒有人在乎他。

他知道她會走,一直知道。

冷熱在身上交錯,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底的痛苦與失望,但他依然和她說……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要她等他。

即便一再被那樣錯待,他依然對她懷抱期望。

她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麽過的,她還以為她曉得,以為只有她的掙紮才是掙紮。他知道她會走,他知道她會離開他、抛棄他,就像他的父親,就像他的母親,就像那些他所在乎的人一樣。

等我回來再說。

凱伸手遮住了發麻冷痛的嘴,閉上了眼,熱淚滾滾而下,在她蒼白的臉上交錯,可那男人的臉清楚在眼前。

他的臉龐無比冷硬,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他在揍那個孩子時那般。

他希望她留下,但如果她要走,他不會攔她。

他會給她自由,就像他把自由還給了那些農奴一樣。

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瞬間,她清楚知道,她不會離開他。

她做不到。

凱張開淚濕的眼,看見後方鷹塔的高窗裏,澪站在窗邊,高高在上的冷冷看着她。

或許她的能力是個災厄,可她曉得其實她還是有所選擇,與其在這世間獨活,她寧願把握僅剩的時間,留在他身邊。

“我是他的妻子。”她看着阿澪,隔着大老遠的距離,開口。

她知道那女人懂唇語,在廚房透出的燈火下,看得到她在說什麽,凱含淚看着那養大她的女巫,堅定的告訴她。

“只要他要我,我就不會離開他。”

那千年的女巫沉默着,那張蒼白冷漠的臉,離開了高窗,消失在塔樓裏。不安的心,就此落定,一股強烈的渴望從心中升起。

她想見他,她要見他。

無法忍受他整個晚上都在想她會離開的事,她一刻都等不下去,那迫切的渴望是如此澎湃,她轉身朝馬廄走去,先是快走,然後跑了起來。

守在馬廄的安東尼看見她,吓了一跳,臉色有些發白。

她沒有理會他,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馬。

“夫人……”安東尼站在走道上,看着她,眼裏透着慌亂,“你……”

凱在這時,确定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疑慮。

“我沒有要去威尼斯。”她告訴他,“我要去找我丈夫。”

安東尼遲疑了一下,這才往旁退開。

她将馬騎出馬廄,廣場裏,人們驚慌的看着她,安娜和蘇菲亞跑出了廚房,麗莎抱着小安妮站在谷倉旁。

當她将馬騎到大門前時,看見邁克爾走出了城門塔樓。

那像山怪一樣高大的男人瞧着她,她以為他會阻止她,但那家夥只是暗咒一聲,沉着臉,伸手替她轉開了鐵閘的絞鏈。

看見邁克爾開了門,人們再次騷動起來,她回頭看着那群人臉上的擔憂,忽然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

所以她看着邁克爾,說:“我是史瓦茲男爵夫人,波恩的妻子,這裏是我的家,我希望我回來時,這裏還能保持幹淨。”

邁克爾一愣,露出了笑容,粗聲應答。

“當然,夫人。”

她轉頭看向安娜,再交代。

“幫我好好招待我們的客人。”

“沒問題。”安娜緊握着勺子,眼眶含淚的說:“不會讓她餓着的。”

凱揚起嘴角,這才扯緊缰繩,策馬騎過城門,穿過木橋與石橋,飛馳上路。

風很冷,天已經完全黑了,可她的心在狂奔,血在沸騰。

黑暗森林裏,霧牆慢慢、高高升起,教人看不清前方。

她不害怕,她是大地的女兒、森林的孩子。

過去那些日子,她看過無數次波恩研究的地圖,和他一樣清楚他領地上的每一個角落,她不需要人們指引方向。

她策馬狂奔,米白色的亞麻長裙在風中飛揚着。

她穿過山丘、田野,越過小溪、山澗,在黑夜中,進入迷霧茫茫的重重森林之中,奔向那個偷走她心的男人。

奔向他。

從小跟着澪東奔西跑,凱的騎術很好。

她是如此急切、滿心雀躍,急着想要見到他,想要伸出雙手擁抱他,告訴他她的心,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這一生、這一世,絕不會主動離開他。

當她穿過那廣袤的森林,騎出那浩瀚迷霧時,月亮高挂在天上。

她可以看見,麥田在月下綿延,一條小溪宛如銀帶,穿過田野,幾棟屋子就坐落在麥田的正中央。

其中有一棟屋子冒着濃煙,月夜下,那棟慘遭火燒的屋子是如此明顯。

凱心頭陡地一跳,無名的恐慌與不安倏然上湧,她驅策着馬兒,快馬加鞭的趕了過去。

越靠近那座村子,她的不安越深。

被火燒起來的那棟房屋,是村子裏最大的屋子。

遠遠的,她就能看見人們提水在救火,有個男人在指揮救火。

那應該是他,但那不是他。

隔着大老遠,她就能從那男人的背影認出來,那不是他。

她心更慌,騎馬飛奔過大街,卻在街上看到一頭巨大的棕熊倒在血泊之中,她策馬飛馳而過,在那棟被火燃燒的屋子前,扯緊了缰繩。

駿馬人立而起,吓了那指揮救火的男人一跳。

“夫、夫人?”

她認出他來,是朗格,他一頭一臉的灰,但讓她更害怕的,是他雙手都是血。

“波恩呢?出了什麽事?”她臉色蒼白的在馬上開口問。

朗格看着她,臉上驚疑滿布,然後在聽到她的問題時,露出讓她恐懼的表情。

他一臉抱歉,啞聲道:“那頭該死的熊,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大人他試圖阻止它——”

剎那間,她只覺整個人像在瞬間掉到了結冰的湖水裏。

那頭熊死了,可它是如此巨大,她不認為他能毫發無傷,她聽到自己問。

“他人呢?他在哪?在哪?”

朗格伸手指着左手邊一棟有條大狗坐在門邊的木造小屋。

顧不得其他,凱慌亂的翻身下了馬,心頭狂跳的跑了過去。

在漫天的火光中,她可以看見,地上有可怕的血跡一路灑落進門,她心慌意亂的匆匆推開了小屋的門,屋裏沒有燈火,只有一個小小的火塘,靠牆那兒有張床,穆勒蹲跪在那兒,安德生也在,那高大的孩子滿臉是淚,兩個人的雙手都沾滿了血。

她推開門時,他們聽到聲音轉過頭來。

那張簡陋的木床,躺着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他臉色蒼白如雪,從他身上漫流出的血是如此多,以至于還從床沿流了下來,滴落在地上。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他死了。

她無法動彈,不能呼吸。

這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瞬間,全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無蹤,只剩下那像塊破布一般,躺在床上流血的男人。

不,不會的。

他要她等他的,他說等他回來再說的,他不會這樣對她,他不能這樣對她她告訴自己,但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

就在那掏心裂肺的疼痛攫抓住她,就要沖破喉嚨的那瞬間,她看見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那上下的起伏,幾不可見,就像是幻覺。

她不知自己如何能動,但她來到了床邊。

他的人拿了一塊毯子把他包了起來,但就連那塊毯子都被他的鮮血染紅,她在床邊跪了下來,抖顫着手伸向他。

有那麽一瞬間,她是如此害怕,那麽恐懼,怕得幾乎不敢讓手指真的觸摸到他,害怕那真的是她的幻覺,是她太過渴望才出現的幻覺。

她的手抖得是那麽厲害,可她不敢讓自己遲疑,她強迫自己放下手,觸碰他。

他的臉冰得像秋天的井水,讓心中黑暗的恐懼更加深濃,她屏住了呼吸。

下一剎,她感覺到他皮膚下微弱的脈動。

他還活着。

凱喘了一口氣,淚水在瞬間奪眶。

還活着,還沒走。

她沒有想,甚至沒有檢查他的傷口,她伸出雙手,捧撫着他的臉,俯身低頭親吻他冰冷的唇,汲取他的傷與痛。

幾乎在她觸碰到他的同時,胸口頓時疼痛似火燒,那可怕的疼痛幾乎撕裂了她,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差點喊出聲來。

“波恩……”她貼在他唇上,悄聲開口請求他,“我的愛,拜托你,撐下去……為我撐下去……別丢下我……”

滾燙的淚水從她眼中湧出,落在他臉上。

巨大的痛楚,讓淚奔流,但她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心跳開始變強,所以即便她能感覺胸前的肌膚陸續錠裂開來,感覺濕熱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胸口,感覺到黑暗襲來,她依然沒有将手從他臉上挪開。

忽然間,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肩頭。

“夫人。”男人平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請節哀。”

那聲音低沉冰冷,穿透了冰冷的黑暗與火熱的痛楚,将她強行從中拉了回來。

是蘇裏亞。

凱警醒過來,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明顯,所以強迫自己停下來,她握住波恩的手,忍着劇痛稍微退開,直起身子,轉過身。

“他還沒死。”

蘇裏亞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一臉平靜。

她淚流滿面的喘着氣,看着他說。

“還沒。”

以為這威尼斯來的仆人是和夫人一起來的,屋裏沒人對他的出現感到訝異。

“夫人,他沒救了,不可能活下來。”一旁的穆勒看着她,啞聲勸道:“我們現在做什麽都沒用,只能讓他不要那麽痛苦。”

“他會活下去的。”強忍着胸前灼熱的疼痛,她白着臉,仰望着穆勒,開口道:“我需要針線,幹淨的亞麻布,還有沸水。”

那男人瞪着她,她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看着他命令。

“去燒水。”

穆勒瞧着那嬌小的女人堅定的表情,這一次沒有再争辯,只掉頭朝外走去,心慌意亂的安德生匆忙跟了上去。

然後,她才轉頭再次看向蘇裏亞。

“你不該這麽做。”他低頭瞧着她。

“他還沒死。”她重申着。

“快死了。”他警告她:“他傷得太重,你會害死你自己。”

她握緊波恩的手,看着那個男人,只道。

“我愛他。”

蘇裏亞瞧着眼前的女人,可以看見她在光線不明的小屋中,有微光環繞包圍着她,再從她手中流瀉到那男人身上。

有那麽一瞬間,他記起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小小的、軟軟的,因為太過疲倦而被阿澪抱在懷裏,那時她的臉上和現在一樣,有着未幹的淚痕。

只是,當時她已失去了希望,如今還沒有。

人類總是這樣,在他沒有注意時,就已經長大。

他不懂愛情是什麽,但他見識過它的力量。

說他不羨慕是騙人的。

看着凱和那個垂死的男人,他沒再勸說,只摘下脖子上的碧玺墜子,握住她染血的另一只手,将那墜子放到她手心裏。

凱愣住,愕然的仰頭看着他。

“如果你死了,他卻活下來,這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凱握着墜子,只覺心緊喉縮,她點點頭。

“一次修複一點,不要做得太明顯。”蘇裏亞覆握住她的手,垂眸淡淡警告她:“他若是好得太快,只會引人懷疑。”

她再點頭。

“使用它。”他瞧着她,松開了她的手,“我會再拿新的過來。”

說着,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蘇裏亞。”

他停下腳步,回頭向她看去。

凱含淚瞧着他,啞聲道。

“謝謝你。”

那向來冰冷淡漠的眼,在那瞬間,浮現了些許情緒。

“他最好值得。”

蘇裏亞淡淡說着,然後走了,替她合上了門。

凱不知他為何會幫她,但此時此刻,她無法多想,只能回身查看波恩。

她将那包着他身體的毛毯掀開,只見他的胸前有五道被熊爪刨抓出來的撕裂傷,那兒的皮肉翻開,鮮血直流,即便她将他的傷轉移了一部分到身上,他胸前的傷處仍深得能讓她清楚看見他斷裂的肋骨。

她不敢相信雙眼所見,難以想像他傷得如此之重竟然還能守着一口氣。

淚水又再次滾落,她握着那顆墜子,俯身垂首,伸手觸摸他胸前鮮血淋漓的傷處,深吸口氣,再次替他療傷。

灼熱的痛楚驀然又再襲來,但他身上最嚴重的傷處開始停止流血,她的長發飛揚起來。

凱握緊了手中那塊冰冷的墜子,剎那間疼痛迅速從胸前流到右手,她能感覺到能量在碧玺和她的身體之間流動。

她喘了一口氣,那塊碧玺瞬間就在她手中迸裂粉碎,化為沙石。

他斷裂的骨頭開始愈合,她的則開始裂開。

她知道再下去,她會昏過去,凱強迫自己停下來。

就在這時,穆勒提着燒滾的水進來了,安德生也和村婦借到了針線,還找來了躐燭,她把針線用沸水燙過,在火塘的火光下,開始替他清洗縫合傷口。

從頭到尾,他沒有掙紮過,若非還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還能感覺到他在呼吸,她絕對無法忍住用她與生俱來的能力替他療傷。

那一夜,無比漫長。

她挑出了他身上傷口中的每一顆石頭、每一粒沙,擦去他身上的血水,拿蘇裏亞進入森林,為她帶來她需要的藥草搗成泥,敷在他的傷處。

人們在她身旁來來去去,為她提供幹淨的水與布,替她添加柴火、鱲燭,讓她能清洗照顧他。

當她把能做的事都做完時,才發現那小小的窗子,已透出天光。

然後,穆勒拿了一件亞麻衣裙給她。

“夫人,你衣服上都是血,這是村子裏的婦人的,你要不嫌棄,就換上吧。”

她沒有拒絕,只伸手接過,起身時,卻因為暈眩和疼痛差點昏倒,但蘇裏亞及時扶住了她,還順手塞了另一顆水晶給她。

她用掉了它,才有辦法站直。

男人們離開屋子,讓她更衣。

她忍着痛把衣服脫掉,裂開的肋骨,讓她無法将手舉高,她大口的喘着氣,幾次痛得淚水直流,她沒有伸手去擦,反正沒人看到。

在微弱的光線下,她拿清水把身上的血水擦掉,她知道,那些人以為她身上的血,是染上的,只是沾染到他身上的。

幾乎每個接觸到他的人,都沾到了血,那讓她不需多加解釋,當她把胸前的血水抹去,她能看見那兒的傷沒有完全愈合,就像她的右腳一樣,它之後或許會造成問題,但那不是她現在需要煩惱的事。

之後,她又花了一點力氣,才有辦法把衣服穿上。

那亞麻衣裙十分寬松,但至少很幹淨。

她回到他床邊,查看他的情況,他仍在呼吸,仍有心跳。

她已拿幹淨的布将他的傷口都包紮起來,蓋上了另一件沒有染血的毛毯,那讓他的情況看來不再那麽可怕。

緩緩的,她鑽進了他的毛毯裏,在他身邊側躺下,撫着他蒼白的臉,他被包紮起來的胸口,感覺他終于穩定下來的心跳。

微光中,她能看見他的胡碴冒了出來,雙唇幹澀又蒼白,高挺的鼻子被撞斷了,臉上還有許多擦傷,但還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波恩……”情不自禁的,她将小手擱在他心上,在他耳畔悄聲告白:“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請你也別丢下我……”

半晌後,當蘇裏亞再開門,只看見她像只小貓一樣,小心的蜷縮在那男人身旁。

她合着眼,雙唇和她的臉一樣蒼白,但她還活着,和那男人一樣。

蘇裏亞靜靜的看着,安靜的退了出去,悄無聲息的把門再次合上。

麥杆。

陳舊的麥稈,混着泥土、洋蔥、發臭的羊毛酕,還有木頭燃燒的味道。那是他很熟悉的味道,從小聞着的氣味。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只有八歲,還在那棟他成長的屋子裏。

他應該要起床了,起來幫忙砍柴、幫忙生火,然後去下田,否則又會是一頓好打——

然後,他想起來那個男人已經将他趕了出去。

他試圖睜眼,身體卻像是被一張蛛網,牢牢裹住,讓他難以動彈,而疼痛更是充滿了他全身上下,胸前的劇痛尤其為最,教他渾身冒汗,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張嘴想說話,卻也無法張開幹啞的嘴,他的嘴又幹又澀,活像被人用力塞滿了一把黃沙。

就在他痛苦難當的那一瞬,一縷芳香徐來。

驀地,一只小手上了臉。

那只手一次又一次,溫柔的替他拭去臉上與身上的汗水,仿佛所有的痛楚手的主人都能察覺,都能了解。

那只手撫摸過的地方,疼痛都被抹去。

他的身體忽冷忽熱,但那只手一直都在,神奇的帶走了那陣陣的劇痛。

沒事的……別擔心,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

沙啞的女聲響起,悄聲告訴他。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陪着你……

那像絲絨一般的聲音包裹住他的心,然後他想了起來,想起她。

凱。

他娶了她,那個有着黑發綠眸的女人,那個伸出雙手擁抱他的女人,那個像森林妖精一樣夢幻的女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害怕她會消失,不由得試圖伸手抓住她,可他的雙手軟弱無力,完全擡不起來。

然後,她擡高他的腦袋,小心的喂他喝水。

清涼的水,滋潤了他幹啞的唇舌和喉嚨,還有如遭火焚的五髒六腑,雖然有些困難,他仍貪婪的吞咽着。

她耐心的喂他喝水,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清水。

在那幹啞終于被緩解之後,她握着他的手,親吻着他的唇,承諾着。

睡吧,我的愛,我不會離開你……

心頭,因為那溫柔的言語而緊縮着。

他幾乎以為自己在作夢,卻仍忍不住試着握緊她的小手。

痛楚被她的撫慰帶走,疲倦重新上湧,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往下沉,一時間有些驚慌,可她的手仍在,和他的交握,另一手擱在他的心上。

他能感覺她在黑暗中陪着他,感覺一股暖流,從她手心而來,将他包圍。黑暗慢慢散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金黃。

他能聽到鳥在啁啾,清風吹拂過麥田,傳來嘩嘩沙沙的聲音,遠方似乎有狗在叫,還有羊兒被狗追趕輕聲抗議。

天好藍,白雲拉成了絲,金黃的麥穗在風中搖曳着。

而她,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躺在麥田中央。

這是夢,他想着。

我的愛……

她這麽說。

這是夢,他知道,但她在他手中,蜷縮在他身旁。

我的愛。

她說,而那字眼,讓心暖熱,慢慢的,他放松下來,讓自己和她一起躺在遼闊的天地之間,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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