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蒼白的小臉,近在眼前。
曾經粉嫩的唇,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微弱的天光,從窗縫中透進,灑落。
在那一束束清透的光線中,有塵埃悄悄飛舞着。
他不在藍天白雲之下,這裏也不是麥田之中,而他确實身在一間以木頭、泥土和麥稈搭建的陰暗屋子之中,就和他小時候住的那棟一樣簡陋、狹小。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她。
女人側身偎靠着他,沉睡着,總是被她梳得萬分整齊的黑發,從發網中溜了出來,淩亂的散落在她的臉與肩頭上。
她眼下青黑的陰影,透出她的疲倦。
可即便如此,她一只手仍擱在他臂膀上,另一只則和他交握着,被他握着。
有那麽小小的片刻,他只能看着她,着迷的看着。
還沒睜眼時,他就已經感覺到她。
這幾天,即便陷入昏迷,他總能感覺得到她,還以為是夢,沒想到她真的在。
現實不像夢裏那麽美好,這屋子陰暗破舊,陳舊的黴味和動物的腥味飄散在空氣中,木板硬床也沒有麥田柔軟,而且他感覺疼痛無所不在。
但她在。
那讓一切都更加鮮明起來,現實的醜惡,反而讓她更顯美好耀眼。
情不自禁的,他側過身子,想面對她。
軟弱無力的身體,終于願意聽從他的指揮,可這簡單的動作,卻狠狠扯痛了胸前的傷口,雷擊一般的疼痛讓他冷汗直冒,他慢半拍想起自己昏迷前幹了什麽事,只能僵躺着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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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幾乎在瞬間,他能感覺到一股暖流從她手心裏湧出,襲上疼痛的部位。
剎那間,那疼痛被那溫暖取代,她卻悶哼一聲,擰起了眉頭,不自覺将擱在他手臂上的左手挪移到她自己的右胸。
那,是他最痛的部位。
波恩一愣,感覺起來,幾乎就像是她汲取了他的——
她在這時吸了口氣,微蹙着眉頭,睜開了眼。
當她看見他面對着她、睜着眼,清楚意識到他是清醒時,她屏住了呼吸。那雙翠綠的眼眸,浮現驚喜、釋然,跟着是些許的慌,和難以抹去的緊張。
幾乎是反射性的,她想要松開手,疼痛去而複返,讓他眼角抽緊,她因此察覺,最終仍是繼續握着他的手。
只是短短一瞬,那溫暖又再襲來,這一次,直接就抹去了那痛楚,就好像它從來不曾存在一般。
她不敢動,只是看着他,美麗的瞳眸,透着小小的憂慮與慌張。
然後,她努力的擠出了一抹笑。
“嗨。”
她說着,微笑,開口問:“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可以看見,微光中的塵埃,緩緩飄落,落到了她抽緊的眼角。
她緊張的忘了呼吸,而她嘴角強扯出來的笑,太過掩飾,像是試圖遮蓋什麽,像是怕他發現了什麽。
他的沉默,讓她更加緊張,難以言喻的痛楚,出現在她眼中。
她的小臉,瞬間變得更白,然後再次試圖松開手。
在她抽手之前,他牢牢握住了她。
她一怔,驚訝的擡眼,朝他看來。
凝望着眼前的女人,他張嘴吐出沙啞的字句。
“有一頭熊……”
她的眼,浮現水光,還有更多其他的情緒。
“我看見腳印,以為是狼……”他啞聲說,緊握着她的手,“結果是條笨狗……”
她咬着唇,忍着淚,淚眼汪汪的看着他,吸了口氣,才有辦法開口。
“我以為,你說是熊?”
“腳印是狗的……”他告訴她,“那天殺的熊……是突然冒出來的……”
他看着她含淚的眼,道:“我希望你有把它煮成肉湯,我一定要吃到那頭該死的熊。”
她一怔,然後笑了。
晶瑩的淚珠滾落,讓他心頭緊縮,但這一回,是真心的笑,沒有任何勉強。
她擡起手,抹去他臉上的冷汗,捧撫着他蒼白的臉,含淚笑着說:“我忘了,我沒有想到,但穆勒和朗格有,我看到他們在煮肉湯,村裏的人正把剩下的肉做成肉幹。”
“很好。”他說着,看着她,問:“你為何在這裏?我昏迷多久了?”
當他倒下,他沒想過有機會再見到她,他知道他傷得很重,他還以為他死定了,他深深記得那時的不甘與遺憾。
“三天,你昏迷三天了。”她撫着他下巴上滲冒出來的胡碴,看着他的眼,啞聲說:“我在這裏,是因為……我想見你……我想……”
望着眼前的男人,凱緊張的舔着唇,感覺一顆心快要躍出喉嚨,但仍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告訴他。
“我想告訴你,我不會去威尼斯,我是你的妻子,除非你希望,我哪裏都不會去。”
沒想到會聽到她這麽說,波恩眼角抽緊,熱氣莫名上湧。
他應該要說些什麽,但他找不出任何字眼,沒有想,他擡手覆住她淚濕的小臉,這個動作,引起另一陣該死的疼痛,可他不在乎,只垂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
她輕喘了一口氣,眸中淚光盈盈滾落。
剎那間,喉也緊縮。
他撫着她的臉,以額抵着她的額,以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然後那些字句,自然而然的,就滾出喉嚨。
“是的,你是我的妻子。”他啞聲告訴她:“我希望,你一直都是。”驀地,心熱、眼也熱。
方才那時,她不知他已經醒了,她只是感覺到他的痛就反射性的治愈了他。
她知道他可能察覺到她做了什麽,但他依然握着她的手,依然摸着她的臉,依然告訴她,他希望她是他的妻子。
凱淚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捧着他的臉,忍不住更加靠近他,親吻他幹澀的唇,悄聲承諾。
“我會的,我會一直都是。”
黑色的瞳眸,漾起一抹溫柔的光彩,他性感的嘴角也随之微揚。
不知是否因為放松了下來,他的肚子,很配合的在這時發出咕嚕聲響。
那饑餓的聲音,讓她再次含淚笑了出來。
“我去幫你拿點吃的。”
她說着坐起身,小心不碰到他。
“要有肉。”他提醒她,“那頭熊的。”
凱懷疑他有胃口吃肉,但她只是笑着抹去臉上又掉落的淚。
“我會記得的。”
當她下床時,波恩差點無法讓自己放開她的手。
不知為何,仍有一種莫名的忐忑,幾乎害怕他一松手,她就會消失無蹤。
她回頭看他,他強迫自己松開手,可那聰慧的女人,仍是察覺了。
她俯下身來,撫着他的臉,吻着他的唇,悄聲開口。
“我馬上回來。”
那溫柔的撫觸,和她眼裏的情意,莫名安慰了他。
他沒有開口,她也沒再多說,只是撫着他的臉龐,然後依依不舍的起身去為他弄吃的。
那是一碗熱呼呼的熊肉湯。
因為他太過虛弱,她一口一口的喂給他喝。
也許是因為差點死在這頭熊手中,也或許只是因為湯裏有肉,他只覺得這湯該死的好喝。
溫暖的肉湯,讓身體熱了起來,卻也讓他再次昏昏欲睡。
聽到他清醒了,穆勒、朗格和安德生,先後進來過。
他在她替他換藥和重新包紮時,撐着精神聽他們說明情況,在他昏迷時,穆勒曾派安德生回去通報情況,但邁克爾去了北邊,賽巴斯汀需要留守在城堡,他只讓安德生帶了一些凱需要的酊劑回來。
“他做得很好。”聽出穆勒對賽巴斯汀的不滿,波恩說:“我們需要所有的人手。”
穆勒臉上依舊透着不以為然,他沒再多說,只道:“這裏的人,很久沒吃肉了,你把這些熊肉分給所有人。”
“是。”
“你吃了嗎?”波恩看着他問。
穆勒點頭,“吃了。”
“好吃嗎?”
那紅發的男人露齒一笑,大聲道:“好吃!當然好吃!”
他跟着揚起嘴角,也笑了。
但這笑讓他胸腔震動,再次扯痛了傷口,讓他咬緊了牙關,冷汗直冒。
凱在旁邊看了,好氣又好笑,她伸手按着他的手臂,道:“好了,其他有什麽事,之後再說吧,你該休息了。”
穆勒聞言,站了起來,“大人,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波恩颔首,點點頭。
穆勒朝門口走了兩步,又轉身回過頭來,看着他道:“大人,那真的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只的熊,我當時真的以為你死定了。換做是我,絕對不會選擇站在那裏面對它,更別提要沖上去了。”
波恩一時無言,不知該說什麽。
“大人,能跟着你,是我的榮幸。”穆勒敬畏的看着他說,跟着朝他點了一下頭,走了。
沒想到會突然聽到這樣的效忠告白,波恩整個愣住,甚至感覺有些尴尬,幸好那家夥走了,否則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可等穆勒關上門,一股莫名的熱氣,卻慢慢的上湧。
大人,能跟着你,是我的榮幸。
他承認,這确實很受用。
凱在這時握住了他的手,他擡眼看她。
“睡吧,別想了。你需要多休息,身體才能複原。”
他沒有抗議,順着她的意思躺下,那讓傷口又牽動拉扯到,可她陪他躺了下來,小手小心的環着他的腰,輕輕的撫着他被包紮起來的胸膛。
那股暖流再次從她手心裏湧出,撫平了疼痛。
在她的撫慰下,睡意再次襲來,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合上眼的時候,他聽見她沙啞的聲音悄悄響起。
“那頭熊,真的很大,你怎麽敢?”
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仍讓他覺得膽寒,波恩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
“棕熊平常不會進村子裏覓食,人類有刀劍、斧頭,并不友善,那只熊一定是餓瘋了,才會襲擊村莊,如果我不阻止它,會死更多的人,這裏就算有人能活下來,也沒有人敢再來此開墾。”
他舔着幹澀的唇,深吸口氣,再道:“騎士之所以是騎士,是因為騎士能提供武力保護人們。騎士和農民,本來就是相互依存的關系,他們種田,我們提供武力的保護,如果這個時候逃跑,将來誰還願意相信我?”
她愣住,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想。
直到這時,她才曉得,原來初相識時,他表現出來的那些階級意識,只是一種假象。他假裝成他的兄弟西蒙,但這個男人從來不曾認同過貴族和農奴之間不平等的階級關系。
或許因為他本來就是農奴,所以更能了解體會人們的痛苦。
于是,原本想叫他下次還是先保住自己的勸告,停在了唇邊。
她知道,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丢下那些老弱婦孺先跑。
他不是那樣的人。
所以,她沒再多說,只是對這個男人,更加的心疼。
就在這時,他擡手覆握住她環在他腰上的小手,她翻轉手掌,反手握住他的手。
兩人之間,再無言語,卻莫名安心。
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深沉,沒有多久就再次睡着,不由自主的,她消消汲取更多原本屬于他的疼痛,偷偷加速治愈他的傷口。
這些村子,看起來都很像。
幾棟簡陋的小屋,一條供水的小溪,一間共用的谷倉,一間打鐵鋪,一間小教堂。
人們的住家前後一定會開墾自家菜園,還有一間小棚子和木條搭成的畜欄,好養雞鴨。
稍微有錢的人家,還會有好幾頭豬牛羊,小孩子每天一早起來,就要去收集動物的糞便,把它和拔起來的幹草和泥土混在一起,做成堆肥,然後再去放牧牛羊,天氣好的時候,早上把羊群和牛趕去草地上,把豬趕到森林裏,天氣要是不好,那就得去弄草糧回來給牲畜吃。
今天,是個好天氣,不過這村子所有的牲畜早已被吃得精光,如今畜欄裏什麽也沒有,只有泥巴和不知多久沒換的幹草,和那只死裏逃生的雞。
今年初春,若不是遇見凱,他差點把馬也宰來吃了。
波恩坐在樹蔭下,看着眼前人們在那被風吹得如浪一般的麥田裏工作。那些村民們,一邊工作,也一邊遠遠的偷看着他,不敢靠近打擾。
至少田裏已經長出了麥子,他看着那只母雞啄食着地上小蟲,它現在每天都會下蛋,他應該要叫人到城堡再弄只公雞來,這樣這村子就會有小雞了,然後很快那些空蕩蕩的畜欄就會再次充滿動物。
那只黑背黃腹的大狗蜷坐在他腳邊,自從幾天前,他把吃過的骨頭給它啃之後,他去哪兒,這狗都跟着他;并非他真的有力氣到處亂走,否則早就騎馬回城堡去了。
在她的照顧下,雖然他複原得很快,還是無法跑跳,只是他在屋子裏關了好幾天,實在需要出來透口氣。
話說回來,他真的覺得今天的情況又比昨天好上許多,早上凱幫他清洗傷口換藥時,他能看見他胸前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大半。
在這村子養傷的日子十分悠閑,有時他甚至會興起,就算他不回去當領主,幹脆領塊地,就和凱一起找個地方落腳,就當個農夫也不錯的念頭。
可是,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丢下那爛攤子,後面接手的人,很快就會再次恢複農奴制度。
無論如何,至少他有凱。
看着不遠處那個在屋子旁曬衣服的女人,他胸口微暖。
那一天,她什麽也沒說,他也沒有追問。
過去幾年,在戰場上打滾,他受過傷,很多次傷。
他知道,他的傷好得太快了。
每次她觸碰他,身上那些疼痛就會降低、減少,甚至消失無蹤。
我不是女巫。
她說過至少上百遍了,之前他也不相信有女巫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害過人。
他将她從火刑架上救下來時,她這麽說。
他當時沒有多想,可不只是那些藥草、酊劑,讓他的傷口好得如此迅速,他差點被那頭熊刨挖出心髒,但才幾天時間,他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他不知道她對他做了什麽。
也許他應該害怕,但就如她所說,她從來沒有害過人,一直以來,她都在救死扶生,她照顧他的人,也照顧他。
或許他該追問,可他發現,就算她真的是女巫,他也不在乎。
她是他的妻子,而且她會留在他身邊,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她不想說,他不會問。
我的愛。
他在半夢半醒間,聽到她這麽說,但等他清醒之後,她雖然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卻不曾再以那方式稱呼他。
那讓他有些小小的困擾,懷疑那只是他的錯覺。
而這,才是他真的想問清楚的事,卻又不想真的開口。
就在這時,那個從威尼斯來的男人出現了,走到她身邊,和她說話,把一個籃子交給了她。
蘇裏亞。
她告訴他,那男人叫蘇裏亞,那天她來時,她的阿姨不想讓她獨自穿越森林,所以讓這仆人跟着她過來。
這男人每天都會進入森林,帶回一些她需要的藥草。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家夥不只是個仆人。
風在這時又吹拂而過,男人略微移動了身體,就那麽剛剛好的,為她擋住了風。
一瞬間,波恩心頭陡地一跳。
忽然領悟,這個男人待她不像是在下對上的關系,更像是在保護與照顧,她待他也不像是對待仆人,她完完全全的信賴着那家夥。
不管那男人給她什麽,她都全然接受。
波恩知道,她以前住在威尼斯,這家夥也是。
她和他早就相識,是熟人,這沒什麽,可他還是有些不安。
我的愛。
她這麽說過,還是那只是他的幻覺?
那男人轉身走開,翻身上了一匹馬,走了。
他會再回來,波恩知道,那像夥天天都來,他懷疑他每天往返城堡與這村子,那男人晚上沒有睡在這裏。
凱目送他遠去,這才把幹淨的衣服收到洗衣盆裏,進屋去。
波恩有些煩躁的伸手搔抓腳邊大狗的後腦勺,那家夥眯着眼,露出一副舒服的表情。
這是一只牧羊犬,顯然曾被人養過,沒有人知道它是打哪兒來的,也許它的主人已經死了,所以它才到處流浪。
這年頭,連狗也沒好日子過,大部分的動物都被宰來吃了,當然也包括狗,它能活到現在,運氣也實在很好。
可能它體型頗大,警覺心也很高,又很聰明。
他發現,它每天都會自己去打獵,到森林裏抓兔子,到麥田裏抓田鼠來吃。
狗是比人類更敏捷的狩獵者,跑得更快、跳得更遠,它也夠聰明的知道要避開陷阱。
搔抓着那條大狗的後頸,波恩突然想到,棕熊其實也是很好的狩獵者,在森林裏,它幾乎是無敵的。
如今回想起來,它雖然體型龐大,但以比例來說,它有些太瘦了,再說雖然森林就在一旁,但人類有刀有劍,而且大部分的人總是群居,不是好對付的獵物,那頭熊會出現在這裏,實在很不尋常。
大狗在這時張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露出它尖利的白色獠牙和粉紅色的長舌頭。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一怔,爬站起身,朝正在幫忙村民修谷倉的穆勒和朗格走去,那只牧羊犬立刻跳起來跟在他身後。
“穆勒,那頭熊的頭骨在哪?”
“和皮一起曬在那兒。”穆勒抓着鐵錘,指着另一頭的空地。
波恩朝那兒走去,很快看到那張幾乎能拿來當毯子的棕色熊皮,還有被晾在竿子上的頭骨,他匆匆走到那張熊皮前,那熊皮很大,能吃的肉都被拿來吃了,包括頭骨裏的肉,但大概是為了想能帶回去當标本,朗格和穆勒沒有把頭骨丢了,而是把肉剃幹淨,又煮過之後拿來曬幹。
那兩個男人和安德生都很興致勃勃,說要把這東西帶回去當紀念品,秀給其他人看。
他對标本這種東西沒什麽興趣,但熊皮可以保暖,所以沒有阻止他們。
他把挂在竿子上的棕熊頭骨拿了下來,因為用滾水煮過,又曬了好幾天,那頭骨非常的白,上面已經沒什麽味道,可它尖利的牙齒還連在上面。
他檢查它的牙齒,然後咒罵了一聲。
“大人,怎麽了嗎?”穆勒走了過來。
朗格跟在他身後,甚至連凱也因為聽到他的聲音,從屋子裏出來。
“這頭熊還很年輕。”波恩把頭骨朝他們扔去,“看它的牙齒!”
穆勒接住那顆頭骨,不解:“牙齒怎麽了?”
“太多了,這頭熊很年輕。”波恩邊說,邊将那整張熊皮拉起來檢查:“而且它該死的太瘦了。”
“太瘦了?大人你開玩笑吧?”朗格不敢相信的說:“那家夥大得像座小山。”
“它太瘦了,和它的骨架相比,它應該有更多的肉,現在是秋天,熊要準備冬眠,會吃得更多,我原本希望它是因為太老了,無法獵捕到食物,才襲擊村子,但它的牙齒還很完整,每一顆都在——”
穆勒一愣,發現手上捧着的頭骨,上頭每一顆牙齒都在,沒有一顆掉落。
“該死!”波恩停了下來,再次咒罵出聲。
雖然這熊皮已經被安德生刷洗過,但他仍在那熊皮脖子和四足的部位,找到了摩擦的痕跡。
“怎麽回事?”
見他不顧傷口的扯着那厚重的熊皮,凱擔心的走上前來。
波恩臉色難看的擡起頭來,将那摩擦過的地方掀開來給她和朗格、穆勒看,道:“這頭熊被人逮到過,這些是戴了伽鎖鐘铐的痕跡。”
凱一怔,低頭查看,那毛皮之下,确實有一部分的皮有着摩擦的傷痕,她臉色瞬間刷白。
“狗屎!”穆勒咒罵一聲。
朗格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連連粗聲咒罵着沒有人聽得懂的方言。
“安德生呢?”波恩冷着臉放下熊皮問。
“在田裏幫忙。”朗格說。
“叫他回來,騎最快的馬去通知賽巴斯汀。”波恩看着南方森林後方的那座山脈,臉色難看的說:“要他全副武裝,帶上所有能用的人馬過來,動作快。”
朗格聽了,沒有多問,立刻轉身跑去找安德生。
波恩的話,讓她瞬間領悟過來。
“你認為這只熊是被惡意放到這邊來的?”凱臉色蒼白的壓着心口問。
“我認為,這只熊被關了一陣子,他們大費周章的帶這只熊橫越森林襲擊村莊,是要測試我們的武力。”
“該死!”穆勒再次咒罵出聲:“是卡爾兄弟?還是費雪?”
“不管是誰,都不安好心。”波恩沉聲道:“穆勒,去把所有的男人集合起來。”
“是。”穆勒聞言,馬上去集合男人。
“凱,我需要你把所有能找到的床單和大面積的布料都拿來,然後帶着婦女,在天黑前,到每一間屋子裏的火塘去生火、點上蠟燭,每一間房子都要燈火通明。”
她知道,他要她去生火,是為了讓村裏看起來人比較多。
“你擔心有人會來攻擊?”凱憂心的問:“可現在這裏根本還沒開始收成啊,他們來搶,也搶不到什麽,不是嗎?這熊襲擊這裏,到今天已經十天了,他們如果想搶劫,為何還沒發動攻擊,他們在等什麽?”
看着遠方那被雲遮掩的山脈,他擰着眉頭、抿着唇,道:“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賭運氣。”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他将視線拉回她身上,下颚緊繃的道。
“我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七天前——
“史瓦茲?你确定?”
高林堡的騎士大廳裏,身穿墨綠色織錦長袍,腰系金子與鑲着紅寶石皮帶,有着一張嚴酷長臉的男人,停下書寫信件的動作,擡起灰藍色的眼來。男人一頭黑發已有銀絲摻雜其中。
“确定,大人。”男子恭敬的低着頭,匆匆道:“他對付那只熊時,我聽到其他人喊他大人。”
“你說他殺掉了那頭熊?”
“是。”男子繼續道:“他被熊打飛出去,我們本來以為他不會蠢到再爬起來,沒想到他非但爬了起來,還拿斧頭殺掉了那頭熊。”
“所以他還活着?”坐在雕花大桌後的男人問。
“受了重傷,但還活着。”男子說。
有着一雙灰藍瞳眸的男人擰着濃眉,沉吟不語的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
高窗外,風聲呼嘯着,因為身處山林高地,這兒比平原更冷,窗外的林葉早已開始變紅。
“你确定看到的是麥田?”他忍不住,再問。
“是麥田。”灰衣男子正色道:“那村子的田裏,種的是麥子沒錯。葛林說,這還是比較晚才開始種的,其他地方還有更多,已經開始結穗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收成了。”
冬天快來了,他幾個月前就聽說史瓦茲那兒有了轉機。
一開始他還不是很相信,沒想到是真的。
他也有耕地,但那些耕地不大,散落在一些河谷裏,而他的人都是善獵的獵人,平常還過得去,可這該死的饑荒和瘟疫,真的快把人搞死了。
“大人,你要我們去把他抓來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擰眉沉吟着,半晌,才道。
“不,我們再等一等。”
“等?”
他用那雙冰冷的灰藍瞳眸看着眼前的手下,面無表情的說:“你讓人把這消息放出去。”
男子一怔,但沒有多說,只垂首應答,轉身領命而去。
男人抿緊薄透的唇,如刀鑿刻的臉,看來宛若岩石。
就讓大小卡爾那兩瘋子先和那家夥玩一陣子,這段時間剛好夠他整備武裝、集結人馬,他只希望史瓦茲那小子不要太沒用,多年前他見過那小子,看起來白白淨淨的十分軟弱,沒想到那家夥竟能殺掉了那頭熊。
即便是一頭被餓了許久的熊,還是很令人刮目相看。
他讓人帶那頭熊過去,原是為了試探,看看史瓦茲的人會有什麽反應,能不能應付,只是沒想到能把史瓦茲釣出來。
顯然那小子不是沒有頭腦,幾年前,他曾想把女兒嫁給史瓦茲這新上任的男爵,幾經思量,還是把女兒送去參加美茵茲的宮廷大會,讓她嫁給了另一位領地有大河經過,更加富有的伯爵。
豈料,他那伯爵女婿小氣得要命。
他眼角微抽,握緊了筆,不過他相信,若是有利可圖的事,那家夥也不會眼睜睜的讓機會溜走。
他只希望接下來,史瓦茲的人能應付卡爾兄弟一陣子,直到那些麥田成熟到足以收割。
只要時間夠,不管最後誰贏了都沒有關系,他只需要等着他們打完之後,接收一切就行了。
刺骨的寒風,在窗外呼嘯着。
他低頭繼續寫信。
三天前——
山脈另一頭的狼堡。
吟游詩人彈着琴,小醜抛接着彩色的球,美麗的女傳唱着歌,燈火通明的主城樓裏,喧嘩笑鬧聲不時響起,充塞在空氣中。
不像其他地方在鬧饑荒,人人都瘦到皮包骨,這兒的大廳長桌上,面包、酒與肉到處都是,身強體壯的男人們喝着搶來的麥酒,吃着搶來的食物,玩着搶來的女人,到處一片杯盤狼籍。
坐在最前方的兩個男人一高一矮,卻都十分精壯結實,各自身上還披着一頭咧着牙嘴的灰狼,讓人望而生畏,再一看,才發現那只是個保留了狼頭的狼皮标本。
在他們的身後,有一整片巨大的玻璃彩繪成的落地高窗,那彩繪玻璃繪着一張豔紅的旗幟,紅色旗幟幾乎滿布整扇窗,旗幟的正中央,有一只側身舉着長劍,張牙嘶吼的黑狼。
右邊那個矮壯的男人,略顯蒼白,十分英俊,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卻充滿着瘋狂的戾氣,他拿着火鉗,狠狠叉在桌上那半生不熟的烤肉上頭,将整塊肉都叉了起來,拿到嘴邊撕咬,因為肉沒全熟,他吃得滿嘴都是血。
左邊那個高大的男人,有着大鼻方臉,和一嘴胡子,他沒在吃肉,卻正把一個半裸的金發女人壓在桌上,從後面上她;女人一臉蒼白,即便被當衆扯去衣物玩弄、受盡屈辱,卻不敢反抗,只能在男人們淫穢的眼神和叫嚣下,披頭散發的忍耐着。
就在這時,有個人來了,說了些什麽,她沒有注意,但那被人稱為大卡爾的男人把她像垃圾一樣的丢在一旁。
她摔跌在地,卻吭也不敢吭一聲,只是趕緊拉起衣物遮掩自己,從滿地臭掉的骨頭和食物殘渣中爬開,縮到角落裏,就怕有人再注意到她。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大卡爾瞪着來人喝問。
這一聲喝問,讓大廳裏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唱歌的女伶吓得閉上了嘴,吟游詩人壓住了琴弦,小醜的球更是因此掉得到處都是,三個人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只有恐懼滿布雙眼。
“史瓦茲被熊攻擊——”
來人話還沒說完,就再次被那一臉兇惡的大卡爾急匆匆的一把揪抓住衣襟,拉到了身前。
“他死了嗎?”大卡爾咆哮着問。
“沒有,還沒,他受了重傷,現在還待在村子裏。”來報告消息的士兵,被大卡爾噴了一臉口水,他不敢伸手抹臉,只能急忙說:“高林堡的邊境守衛喝醉之後,還不斷在那邊抱怨沒食物多養一張嘴,因為他親戚覺得雖然領主沒死,可繼續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所以才棄田跑來投靠他。”
“哈哈哈哈——我就說,搞什麽農奴自由,根本就放屁!”大卡爾開懷大笑,松開了手下的衣襟。
嘴邊有血的小卡爾揮舞着插着肉的火鉗,陰狠的道:“奴隸就該是奴隸!他們沒有腦袋,所以才需要我們管理他們,告訴他們,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大卡爾轉過身來,面對大廳衆人,抓起桌上大刀高舉,開懷的大聲吆喝道:“兄弟們!幹掉你們的酒,吃掉盤裏的肉,抄起家夥,有誰要跟我去解決史瓦茲那傻蛋,送他上路,順便教教那些白癡什麽叫真正的男人?”
“我!”
“我!”
“我!”
數十個男人,紛紛站了起來,争着出門行搶建功的機會。
“哈哈哈哈!”大卡爾開懷大笑,喊着:“讓我們帶些好吃好喝,又好上的女人回來!”
“好啊!”
狼堡大廳裏,那些有如豺狼虎豹般的男人們紛紛舉起刀劍,赤紅着眼、一睑猙獰的應和着。
“狼堡!狼堡!狼堡!”小卡爾跟着站了起來,跺着腳,拿火鉗敲打着桌面。
男人們大笑着,一起跺着腳,同聲喊着。
“狼堡!狼堡!狼堡!狼堡——”
跺腳聲震動了地板,發出像戰鼓一般的聲響,那咚咚聲,充塞一室,從窗口傳了出去。
狼堡!狼堡!狼堡!狼堡——
被關在地牢裏的人們,蜷縮在散發着惡臭的角落瑟瑟發着抖,從窗外望着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知道再過不久,他們又會有新的同伴被這些瘋子抓來。狼堡!狼堡!狼堡!狼堡——
人們在那群瘋子的嚎叫和跺地聲中,絕望的閉上了眼,只希望還能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
史瓦茲的城堡。
主城樓騎士大廳裏,賽巴斯汀站在長桌前,抿着唇看着桌上攤開來的地圖,然後擡起頭來,看着那個騎馬飛奔回來仍在喘氣的安德生。
“剛剛這些話,你告訴過別人了嗎?”
“沒有,我照隊長你吩咐的,有任何消息,都先來通報你。”
“好,你做得很好。”賽巴斯汀滿意的點頭,道:“你先來通知我是對的。”
“那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