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在胡九齡欣喜異常,命人備車急忙趕往碼頭時,沈家宅子內剛送走宋欽文沒多久的沈金山反應卻完全相反。

本來昨日出了那麽多事,房契被偷心神恍惚之際又逢孫氏激将,當着那麽多人面不知不覺說出大半沈家醜事後,他心情已經蕩到谷底。原以為最倒黴也不過如此,沒想到更倒黴的還在後面。

“你說什麽?”

“回老爺的話,外面有人在處置沈家房契,孫老爺、吳老爺他們……”

昨日雖然損失慘重,甚至差點氣得還沒好全乎的哮喘病再度發作,可沈金山強忍住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生氣有什麽用?想法子及時扳回損失,等情勢逆轉後再算賬,才是上上之策。

盡管在府門外丢盡了臉,但回到府內大門一關,他很快便忍住了自己的脾氣,然後換身不起眼的衣裳,趁人不備從角門偷偷溜出去。一路走到衙門,幾張數額足夠的銀票遞過去,那些當官的瞬間很好說話。他們向他保證,哪些産業是沈家的,青城所有人都清楚。他這個正兒八經的沈家家主還在,斷沒有只憑一紙房契改名換姓的道理。

得到保證後他總算能稍稍放心,只要家産還在,再運作一番保住會首之職,用不了個一年半載,情況就會慢慢好起來。到時候那些欺辱他、背叛他的人,他會一個個慢慢收拾。

往下算了好幾十步,一直算到沈家吞并胡家,他掌管整個青城綢市,站在大夏商人頂端。暢想着美好未來,這一夜沈金山做了個美夢。

可美夢剛做到一半,他就被宋欽文回城的消息驚醒了。阿慈與宋欽文在一處他是清楚的,雖然有衙門的保證,但若是能追回房契當然最是穩妥。半睡半醒之間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親自領着人去把宋欽文捉回來,問出來的結果卻讓他心驚。

那個不孝女跟平王糾纏在一處,那些房契也全都落到了平王手裏。

當時他心裏就開始發毛,如果平王硬要處置這些房契,那他打點過的那些小官還有可能幫忙?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些無利不起早的官員,怎麽可能為他那點銀票,去得罪高高在上的平王。

當然他也沒完全相信宋欽文的話。自己養的女兒自己知道,阿慈繼承了他的精明,深谙良禽擇木而栖之道。平王此人除去出身外,再沒有什麽能拿出手的東西。他那個精明到把人賣了還讓人幫她數錢的女兒,當真會選擇這樣一個人?

如今青城內的兩股勢力,平王與小侯爺,哪位比較可信一目了然。

倘若是小侯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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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種種跡象都指向平王,沒有任何證據跟小侯爺扯上關系,可冥冥中沈金山就是覺得,或許這才是整件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小侯爺,那前面的會首之職,甚至可能就是一個天大的誘餌。單是想到這種可能,他便覺得眼前發黑。

坐在書房寬大的圈椅內不住地權衡兩種可能,明明是倒春寒的天氣,他腦門上汗卻從兩邊一直往下淌。越想心裏越慌,還沒等完全想明白,外面突然有人敲門,然後進來的人告訴他,有人在兜售沈家房契。

頓時他如遭雷擊,腦子裏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抓過眼前茶盞。

“本老爺聽清楚了,不用你再說第二遍,滾!”

茶盞重重地砸到面前報信之人頭上,直砸得他一臉血。聽到最後“滾”字,報信之人如蒙大赦,捂住臉三步并作兩步退下。

而書房中沈金山整只手都在顫抖,心底不斷有個聲音告訴他:平王沒那麽快,肯定是小侯爺。

“備車,去孫家!”

在胡九齡的馬車一路向西,路過沈家門前時,自打昨日中午鬧劇過後便一直緊閉的沈家大門終于敞開,沈金山那輛華麗無比的馬車從中駛出。

兩輛馬車在府門前開闊的空地上交彙,說來也怪,明明胡九齡所乘不過是一駕普通馬車,比起沈金山精雕細琢的專屬馬車來完全不起眼,可受到近來之事的影響,沈家下人自覺丢臉,車夫面對胡家馬車佝偻着身子、眼神飄移,一副瑟縮模樣。不僅車夫,甚至連拉車的駿馬都受到自家主人影響,胡家馬高高揚起脖子、踩踩前蹄喘下氣,而沈家馬則是彎下脖子,四蹄往後退一副避讓之姿。再加上露在馬車外的這兩點,這會胡家馬車竟然比沈家馬車更加打眼。

“沈兄可是沒歇息好?看着精神有點不太好。”

“胡兄倒是龍馬精神,不知何時能喜得麟兒?”

兩車交錯間車速放緩,掀開簾子兩人打個照面,空氣中滿是火藥味。

“沈兄當真是沒歇息好,胡某十三年前已得愛女。阿瑤那孩子乖巧伶俐,哦,當着沈兄面也不好提此事,畢竟沈家姑娘……時辰不早,胡某還有要事,先行告辭。”

夾槍帶棒地說完,不等沈金山反應,胡九齡放下簾子,吩咐外面車夫啓程。

他沈金山何時被人用女兒擠兌過?前幾年阿慈聲名鵲起時,胡家那丫頭片子還在後宅吵着要買糖吃呢!氣到胸膛起伏,沈金山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可再安慰他也知道現實,有了那樣兩位師傅,胡家姑娘如今絲毫不輸男兒,不僅不輸,單論對生意的助益,她甚至比青城任何人都要強。比起阿慈的小打小鬧,人家那才是真本事。

這樣想着他開始怨起了沈墨慈,當日明明承諾過拜墨大儒為師,為何到最後沒成?

“不過是個絕戶人家,繼續往孫家走。”

沈金山馬車到達孫家時,平王帶來的賬房正與孫老爺相談甚歡。

聽到門房來報,孫老爺當即火了,“我都沒去沈家找他,他還敢登我孫家門?”。說完後他拱手作揖朝賬房道惱,他命護院抄家夥,自己親自帶人朝門口走去。

沈金山早已料到會有此點,眼見着陣仗,他直接命跟來的下人退後,自己三兩步沖到最前面。

“今日沈某就站在這讓大舅哥打,只是有句話沈某不得不講,你以為這房契是那麽好得的?那個私吞蠶農田産的張家,最後判了什麽刑罰來着?年份太久我好像記不太清楚了。”

被他這麽一說孫老爺也記起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城東張家兩塊整田間隔着三畝地,就想把那三畝地買下來,可地主人不幹。張家仗着家大業大,想強行收,争執間一鐵鍬拍到了那戶人家的老人腦門上。老人年近六旬,身體本來就不好,當場就出氣多進氣少,擡回去沒兩個時辰家裏開始披麻戴孝。

這事鬧得很大,甚至驚動了州府。知州大人親自審問,安了好幾項罪名,判了張家老爺秋後問斬。

張家兒子尚且年幼,張老爺是家中頂梁柱。他倒下去,整個張家很快就撐不住,被青城其它商戶所蠶食,當時他還與沈金山合謀,吞并過張家田産。

“你別唬我,那次是因為出了人命。”

“沈家百年積累下來這點東西,若是在我手上弄丢了,我還有何面目茍活于世?”沈金山感慨地說着,眼睛卻不住地往孫家門口那兩個石獅子上瞄過去。意思很明白:今天你不答應我就一頭撞死在這。

“你……”孫老爺跺腳:“沈金山,這些年我孫家上下如何?是不是全心全意支持沈家?可你前面弄什麽暖鍋宴,坑去了我一半家産,緊接着昨日征募軍饷宴,那十兩銀子簡直剝掉了我孫家臉面。損失如此慘重還不都是你害的?”

“先前之事的确是沈某之過,不過如今事涉我沈家百年積累。”

“你沈家積累百年,難道我孫家就少積累了?”孫老爺是真的怒了,“反正房契不在你手上,遲早要轉手,與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讓我多買幾處産業,也算彌補下損失。”

“哎,看來大舅兄是真的要逼沈某一頭撞死在這!”

邊說着沈金山邊小跑朝孫家門前石獅子撞過去。眼見着就要血濺當場,孫老爺急了,“攔住他!”

“不必攔!”

門房後面突然傳來蒼老的聲音,孫老夫人出來,身旁跟着平王派來的賬房。

“老身當日将姑娘嫁到沈家,是盼着結兩姓之好,生意上互相幫扶。可沒想到這些年他竟然如此對我女兒,這不是親家,完全是仇家。是他對不起我孫家在先,讓他撞,撞死在這也算給你妹妹賠罪。”

孫老夫人的話果然有用,沒有下人去救沈金山,眼見着就要撞到石獅子上的他停下來。

“老夫人真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孫家大半家財,還不是靠我沈家得來。這麽多年下來,孫家應該知道沈某人還是有些本事。今日這鋪子你們若是拿了……”

“拿了又怎樣?”

一直沉默的賬房突然出聲,“沈老爺欲将姑娘送給平王殿下為妾,連帶着這些也一道孝敬過去。平王殿下看不上這些小玩意,命在下随手處置了,莫非還有什麽不妥?”

“這,沈某并未曾……”

“沈老爺是未曾與平王殿下往來,還是未曾将沈姑娘送給平王殿下為妾?”

孫老爺忙作證,“沈金山确實與平王殿下關系親近。”

一句話徹底砸實此事,也砸得沈金山完全懵了。左右逢源向來是他最大的本事,就在昨晚他還打算着如何穩住平王,利用他的力量消弭自己不利名聲所帶來的影響,借機坐上會首之位。然後強大之後再如何搭上更厲害的人,比如說小侯爺,然後一步步往上爬。

這并非他癡心妄想,接手沈家這些年,他一步步讓沈家從衆多普通綢緞商中脫穎而出,變成可以與胡家比肩的龐然大物,所依仗的便是踩低捧高、撿高枝。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點,可他怎麽都沒想到,有一天手中這柄利器會突然對準矛頭指向自己。

此時此刻,沈金山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在他絕望之時,望着周圍指指點點的百姓,賬房則是長舒一口氣。小侯爺交給的差事可不好辦,多虧了沈金山這麽一鬧,不然他還不知道該怎麽把所有責任推到平王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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