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胡九齡原本想得是,好好用這船黑炭氣下沈金山,最好能把他氣出個三長兩短。

他向來是目标堅定之人,想到什麽就要立刻去做。而且這事也不難,胡貴戲班子一叫,胡家那輛論華麗程度不輸于沈家、但又因皇商底蘊而多了幾絲大氣,總之十分吸引人眼球的馬車往前面一亮,就沒有不引人注意的可能。

萬事俱備,按照他的性子,就敲鑼打鼓一路招搖過市,直接到沈家跟前,簡單利落目标明确,中間不可能出任何差錯。

偏偏中間出了個連他都想不到的變數,不是別人,正是阿瑤,而這也是他唯一奈何不了的人。

一開始阿瑤也跟阿爹想得一樣,前世沈家把她害得那麽慘,重生後他們又屢次算計相逼,如今終于有機會揚眉吐氣,她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趕緊出現在沈家門前。

可從碼頭一路往城東走,看到城西那些眼巴巴的百姓,她那點報複心開始一點點淡化,滿腔心思逐漸被同情所占據。

“這些人多不容易啊,阿爹,咱們能幫就幫吧。”

前世最後住在京郊四合院中的那段日子,四鄰多以耕作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久地躬身呆在田間地頭,指甲裏終年都帶着厚厚一層泥土,風吹日曬間整個人也老得特別快。

閑來無事時阿瑤曾随他們一塊下地,親身體驗過那種辛勞。她本以為阿爹過世後自己過得日子已經足夠辛苦,可自那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受那點苦還遠遠不夠。

偏偏這些農戶們不覺得苦,他們一年到頭勞作,期盼得不過是秋日能有個好收成。

看着沿路面露期盼的蠶農,雖然前不久她還惱恨于他們的背信棄義,可這會她眼前總不由自主地閃過前世一幕幕,然後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

這一心軟,她就下了馬車,跟挑着黑炭過來的下人一到,将東西發放下去。

沈家的炭遲遲沒送來,燒草又不頂事,眼瞅着忙活一春的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死去,這些百姓們的焦急可想而知。看到阿瑤下來,他們一下子圍過來,争先恐後想拿到炭,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大家安靜下。”

阿瑤沒見過這等場面,吓得躲到腳夫身後。

最後還是胡九齡看不下去,出了車廂站在車門前,居高臨下高聲喊道:“再擠下去,傷了我家姑娘,炭也不用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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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脅之言出口,場面瞬間穩定下來,阿瑤終于有機會開口。

“阿爹也只是擔心我,你們放心,炭都在碼頭上,整整一船足夠用。我胡家已經加派不少人手過去搬,很快就會送到大家手中。”

話音剛落,比上次更多的胡家下人挑着扁擔趕來,扁擔前後籮筐裏上尖的炭塊,臨近正午剛剛冒頭的陽光中,黑炭閃爍着比黑曜石更加誘人的色澤。

“你們看,這不就到了,大家排隊一個個來。”

眼尖地看到有人想領兩遍,阿瑤忙沖過去:“我記得你剛不是領過了?”

“誰也不知道下次領是什麽時候,我家蠶多,想多攢點……”

這下別人不幹了,誰家沒蠶,你加蠶多你有理啊!我們這都還沒領着救急的炭呢,你那邊就已經火急火燎地想多攢點。

什麽玩意!

在衆人的譴責聲中,插隊那人灰溜溜逃回家。

可有一就有二,抱有這樣心思的人不在少數,就連許多本來沒這想法的人,現在聽說這事後也隐隐起了小心思。很快又抓到一個重複領的,阿瑤也不禁冷下臉來。

“大家互相監督,要再有誰多領,直接一點也不給,省出來的炭給所有守規矩的人平分。”

別人少領了,他們不就能多領點?懷揣這種心思,一時間排隊的百姓皆盯緊前後左右。

見事情終于解決,阿瑤高懸的心終于放下來。以前不是沒見過這種繁雜雍擾的場面,不論是前世阿爹過世後,還是這輩子前面那幾次,可那些時候她都是選擇了逃避,由別人在前面頂住風雨,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站出來面對。

剛才開口之前她其實壓力很大,唯恐重壓之下百姓們反彈,把場面弄得更亂。可如今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她才發現有些事情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難。

原來她也可以!

扭頭看向馬車上關切的阿爹,她唇角微微上揚,露出兩顆小虎牙,圓溜溜的杏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

阿瑤真的在慢慢長大。

這一個月來,看着她由先前萬事不管的嬌嬌女,帶着恐懼和小心,一步步探索自己從未碰觸過的東西。遇到不會的就去學,遇到機遇努力争取,她由一株剛從地裏鑽出來的嫩芽,一步步成長,逐漸舒展開葉片,整個身軀越發茁壯。

親眼見證這個過程,胡九齡這當爹心下既驕傲又酸澀。

低頭,悄悄擦去眼角溢出來的淚水,胡九齡視線突然轉向另一邊。在衆多排長隊的蠶農中,那幾個悄悄站在角落裏,用羨慕的神情看向長隊的蠶農格外醒目。

“胡貴,我怎麽瞧着那邊幾人有點眼熟?”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胡貴看過去,愣了下後,用不确定的口氣道:“老爺,那是最早跟咱們簽訂契書的幾戶蠶農。他們幾家是養蠶的老把式,出來的生絲格外好,歷年來最好的生絲全都賣給了胡家。這次沈家開出的契約實在太狠,按他們的性子,我估摸着應該不會簽,拿不到炭,這蠶大概是都被凍死了吧。”

聽胡貴這麽一說,胡九齡也想起來,的确是有那麽幾戶人家生絲格外好,從他們手裏收過來的生絲,做成綢緞後大部分進貢上去,留下的一小部分連他都沒舍得穿,而是全都送進了阿瑤房中。

“你去問問。”

胡貴走過去,起初幾人還不肯說,直到胡貴提及胡九齡。聽說胡家老爺還記得他們,感動之下幾人終于說出來。

這幾人不是別人,正是前兩日沈家下人推着炭轉悠,依次為要挾強迫蠶農毀契時,堅持不肯更改契書的那幾人。而事實真相也跟胡貴猜得□□不離十,這幾人跟胡家合作久了,不想背信棄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們這般真正用心養蠶的蠶農,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自己耗盡心血養成的桑蠶被沈家那麽糟蹋。

“三七開,沈家七我們三,抛去各種開銷,能賺得還只剩不到一成,沈家打發叫花子呢。再說沈家做得那是什麽布,好絲孬絲混着一起織,缺斤少兩弄出來糊弄人。就算這批蠶全死光了,我也不能讓沈家拿過去弄那種綢緞!”

說話之人是個精神矍铄的老人,即便事情過去已經有幾日,提起來他還是氣憤不已。

“您老放心,我沈家定不會虧待你們。”

熟知胡九齡行事作風,胡貴連連保證道,然後折返回馬車上,将方才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胡九齡。

“看來這批蠶是真都死了。”

嘆息一聲,撩開簾子看向外面,胡九齡道:“外面不是有人渾水摸魚,想多領點炭,你請他們幫忙看着點,工錢……就按照合同上的出。”

“老爺,那幾家生絲好,這可不是筆小數目。”胡貴吃了一驚,而後勸道。

“此等品性堅定之人,值得嘉獎。別說胡家不缺那點錢,就是如沈家今日般陷入困境,該給的錢也不能省。去吧,就按我說得辦。”

幾人皆是多年養蠶之人,青城周邊哪家有多少張蠶、哪家養得蠶好,他們再清楚不過。聽胡老爺想方設法把他們虧掉的錢補回來,他們更是感動不已。又因着自家蠶已經死光,事不關己少了一層利害關系,這會他們監督起來格外盡心。

于是乎,在阿瑤想出互相監督的法子後,胡九齡又為此次之事上了一層雙保險。

即便如此阿瑤還是有些不放心,她站在邊上親自看着。順着城西衆養蠶人家的住處一路慢慢往東走,親眼看着各家各戶領上第一批炭後,眼見着後院蠶室一道道炊煙升起,她總算徹底放心下來。

她的這番辛苦沒有白費,看着胡家姑娘親力親為,白淨的小臉因為跑來跑去而挂上一層汗珠,梳理整齊的劉海濕噠噠黏在上面,這些百姓們心裏不是不感動。

在燒起爐子加好炭後,各家女人在家裏守着,青壯勞力則出來,跟着一起到碼頭上幫着搬炭。這時候胡貴事先安排好的人終于派上用場,當有人好奇地問道,這炭是哪來的之時,他們就會把管家剛吩咐的說辭說出去。

于是沒過多久,所有人都知道胡夫人體弱受不得涼,為了讓她安心養病,胡家一年春秋冬三季都要燒地龍,将整個後院燒熱。因着需求甚大,胡老爺特意派人去西北買炭。

至于為什麽不早說,任由沈家欺壓到頭上。在談及這個問題時,胡家下人面露無奈。

“我們老爺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來不帶說虛話。這炭大老遠從西北運過來,多走兩天少走兩天,那是誰都預料不到的。萬一多走那麽兩天,倒春寒過去了,那豈不成了老爺在賣大家好?不等船真正到碼頭,親眼看到東西,老爺絕不晃點大家。”

有這番話在,繼前幾日拜師儀式阿瑤大大露一回臉,剛才宋氏又“因病陰差陽錯造福衆人”後,這會胡九齡又成了所有人感激的對象。

看着碼頭上堆成小山的炭,再也不用擔心熬不過這場倒春寒,青城百姓長舒一口氣。

放松下來的同時,他們又對胡家感激起來。

胡老爺,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人。

胡家一家三口,全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轉世。

可前頭咱們還那麽多胡家,不聲不響地就撕毀契書。皇商進貢那些事,這些普通百姓不懂,但他們明白,做綢緞生意的得靠生絲,上好的生絲在誰手裏,誰就能賺錢。

“不能把生絲賣給沈家!”有人提議道。

“可契書都簽了。”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懊惱。

這些人,總算還有點良心。方才被胡九齡找出來,負責監督黑炭發放的幾位蠶農暗自點頭。

胡家對他們那麽好,這會他們當然也要替胡家着想。就算自己家蠶死光了出不來生絲,但也可以鼓動這些人将生絲賣給胡家。

“諸位聽老朽一言,今早孫家門前的事,大家多少也聽說過,沈家出了大問題。這會他們正焦頭爛額,咱們湊到門前鬧一鬧,指不定能解除契書。”

“當真?”

“反正炭都搬完了,也沒事,姑且試試看。”

後者的提議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當阿瑤和胡九齡父女倆帶着戲班子、乘坐着華麗的馬車,擺足陣仗來到沈家門口時,絲毫沒有想到後面還有千軍萬馬正在路上,很快就能到達戰場。

城西動靜那麽大,沈家這邊又怎麽可能聽不到。父女倆來到沈家跟前時,站在府門前迎接的正是沈府大管家。

“胡老爺、胡姑娘,小的有失遠迎。”沈管家連忙迎下來,抱拳作揖,做足了恭敬姿态。

“胡某聽說沈兄病了,恰巧路過,前來探望。”

大夏人講究以和為貴,不管有理沒理,率先挑事的一方總會本能地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胡九齡知道,如今胡家在百姓們中的口碑很好,但這并不妨礙他願意讓別人印象更好。

當然他也沒有卑躬屈膝,而只是客氣地同官家寒暄着。

“不知沈兄如今情況如何?”

沈管家心裏暗暗發苦,這會他倒是寧願胡老爺姿态擺高高的,那樣他還好裝可憐博點同情。如今他這樣,簡直斷掉他最後一條後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絲毫不恭,而是小心答道:“老爺已然蘇醒過來,只是……”

“蘇醒過來就好,胡某就說,沈兄正當壯年,雖然本性簡樸,可平日山珍海味也沒少進補,身子底子肯定差不到哪兒去。”

本性簡樸還食山珍海味?昨日中午府門前孫氏的争執還言猶在耳,身為當家夫人生病想開點好藥都得動用自己陪嫁私房,而沈金山那邊卻山珍海味地補着。幾乎同樣的時辰,在同一處地方,胡九齡這番話怎麽聽怎麽都覺得是在譏諷。

沈管家自然聽出來了,胡九齡這是在擠兌他們呢。可人家口口聲聲在說自家老爺身強體壯,話語中全是美好祝福,這讓他怎麽回嘴?

還沒等他開口,胡九齡下一句話接上來了。

“沈兄抱恙,有些話本不該在這時候說。只是事關青城多數人,沈某也只能不體諒地問一句。這都已經晌午,怎麽不見沈家發炭的人從碼頭出來。”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管家噎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這不是老爺突然昏倒,沈家上下一團亂,可能耽誤了時辰。”

“原來只是耽誤了,還好我胡家也弄到批炭,剛才挨家挨戶發了些,也夠這半天燒的。既然沈兄已經醒來,那碼頭上的事也別再耽誤。畢竟這麽多人等着那,耽誤一時半刻,還不知道要凍死多少蠶。”

“那是自然,在下這便前去禀報。”

終于逮到個機會,沈管家如蒙大赦,小跑着上了臺階,麻溜着跨過門檻,飛快消失在大門後面。

沈府內,沈金山已然醒來。他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大夫早已配好藥丸子,随身帶着犯病時吃一粒即可。方才他是為阻攔孫家買鋪子之事才刻意沒吃,可他畢竟惜命,剛被擡到馬車上,便哆嗦着手指向腰間,命人取藥伺候他服下。

服藥過後他迅速緩過勁來,可神智清醒後,回府看到孫氏那張把他當仇人的臉,想起如今沈家境況,他恨不得自己還在昏迷。

可有些事,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清醒過後他看向屋頂,迅速思量着如今形勢。

最好的結果便是此事是平王所為,那他最起碼還有小侯爺,許小侯爺點好處、再動用自己三寸不爛之舌,興許能把那些鋪子要回來。

除此之外……剩下的情況他壓根不願意去想,因為一想起來眼前就浮現出一片黑洞,他知道那将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無力地閉上眼,雙手在胸前合十,從來不信神佛,求神拜佛也只為炫耀沈家財力的他,生平頭一次虔誠地祈禱。因為他發現,事到如今,自己除去祈禱外,已經沒什麽能做的了。

“保佑小侯爺站在……”

喃喃自語着,後面的“沈家”兩字還沒說出來,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

“胡家,老爺……他們那邊來人了。”

“保佑小侯爺站在胡家老爺……他們那邊?”

心裏一咯噔,與此同時右眼皮劇烈地跳動,沈金山隐隐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預兆。

“咋咋呼呼地,你這是又想讓我犯病。”他不悅地吼出聲。

“老爺,胡家那邊在滿城發炭。發完後胡老爺來到咱們門前,說讓咱們沈家接着發炭。”

“那你倒是吩咐人去發啊!趕緊滾!”煩躁之下沈金山聲音中滿是不耐煩。

管家“撲通”一聲跪到他跟前,面色如喪考妣,“可是老爺,咱們那船炭,搬開表面那層後,下面全是……全是不能燒的石頭塊啊。”

“你說什麽!你給我說清楚,炭怎麽會變成石頭!”

“當日船來時,看那吃水老奴就懷疑過,這船炭真有那麽沉?可當時老爺說,州府所用定是好炭,成色好分量也足。而且當日您還親自往下鋤了一鏟子,看到裏面黑黝黝的炭後,直笑老奴多想。可今早碼頭上來人報信,最上面那一鏟子鋤下去後,第二日再往下挖那麽一點,下面全是石頭塊。要不是老奴及時封鎖消息,只怕這會事情已經傳開了。”

怎麽會這樣?沈金山無力地躺在躺椅上,神情渙散。

“老爺,如今咱們可如何是好。”

“本老爺病還沒好利索,誰也不見。”

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傳來,沈管家趕緊上前:“老爺,您可千萬別為胡家老爺氣壞身子,如今沈家少不了您。”

“你說什麽?”沈金山靈機一動,不等管家回話,他拍下圈椅:“對,胡家欺人太甚,幾次三番找上門來,本老爺氣得哮喘發作。你出去就這樣說,先把事推到胡家頭上,其餘的随機應變,能拖就拖。”

盡量拖,拖到小侯爺現身,那時或許還有一線轉機,在這之前絕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剛這樣想着,院外傳來嘈雜之聲。

這些人正是搬完炭在碼頭趕過來的蠶農,本來他們還能來更早點,可還沒等走多遠,突然有人心血來潮,想去沈家那邊看看。

“那群王八羔子,昨天發一堆石頭,今天又押着遲遲不發,是不是在故意難為咱們。正好這會離得近,咱們一塊過去看看。”

說話這人正是胡家混進隊伍裏的下人。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胡沈兩家碼頭離得近,沈家能收買胡家的管事,胡家就不能往沈家裏面插人?黑炭變石頭,這是多大的事,那麽多人盯着,就算想瞞也瞞不過去。

雖然沈家管事意識到事情嚴重,嚴令不許往外傳。但這事能瞞得了普通百姓,卻瞞不了有心的胡家。胡家在碼頭的大管家自知出了細作,算是犯了大錯,這會正想表功,聽說這事後他靈機一動。

随着有人喊出來,仗着人多勢衆,幾百號青壯漢子結隊往沈家碼頭那邊走過去。在原木色的商船中,黑漆漆的運煤船格外醒目,輕松揮退沈家阻攔的下人,這些人沖進去,就看到艙內滿滿當當的石頭塊。

“好啊,我就說胡家都弄不來炭,為什麽偏偏沈家能搞到。原來是弄個表皮充門面,裏面裝石頭塊糊弄咱們。”

自覺腦補出真相,這幫蠶農們怒上心頭,當即抓起船上管事,浩浩蕩蕩地走到沈家門前,叫嚣着要讨個說法。

在胡九齡與阿瑤雲裏霧裏的目光中,幾百號青壯圍在沈家門前,高聲朝裏面喊着,要沈金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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