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對于後叫來的這幾個人,胡九齡并沒有一次性全叫他們進來,而是根據大管事所透露出的細節,先叫了一個疑點最輕的人進來。

“聽說過年時你與沈家綢緞莊管事在雲來樓喝酒,相談甚歡?”

一句話先把他吓得失了魂,連哄帶詐之下,那管事很快把自己這些年做過的那點錯事,甚至連半夜值守時跟碼頭上挑夫湊一起喝酒打牌九的事都說出來。本着法不責衆的心态,為了減輕自己罪責,在胡九齡的有意誘導下,他甚至添油加醋,把門外兩個人幹過的事也一塊說出來。

而後胡九齡如法炮制,他也沒有可以虛張聲勢,而是将自己已知的事說出來。姜還是老的辣,這麽多年生意坐下來,他深谙語言藝術。同樣一件事在他嘴裏說出來,只不過調換下前後順序,換下某些重點的詞彙,然後再在關鍵時刻加重下語氣。明明吃酒、平常碼頭上偶遇說兩句話等稀松平常的事,聽在本來心裏就有鬼的管事耳中,那就是老爺已經知道了一切。

既然都知道了,那他們趕緊老實招吧。

這三人全部招認後,碼頭上一些陰暗處的事基本說個七七八八。加上大掌櫃方才所說整體情況,整個碼頭從上到下,從明到暗的情況已經基本明晰。

情況比他想得要好得多,胡九齡長舒一口氣。

“雖然你們已經招認,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即便招認也不能抵全部罪過。”

看着面前鹌鹑般的三人,胡九齡當場宣布懲罰。與沈家關系最親近的管事,奪了這些年在胡家所得全部沈家後攆出去;剩餘兩人錯不算太嚴重,卸去管事職位後發配到下面做腳夫,即便腳夫也有活輕活重之分,結局如何看他們日常所做過的錯事。

被攆出去的那位管事跪在地上,抓住地板的手青筋暴起,臉上涕淚橫流。忙活大半輩子,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好後悔,當初就不該被沈家所收買,為了那點蠅頭小利出賣胡家,到最後丢了西瓜撿了芝麻。

另外兩位管事心有戚戚然,趕緊脫下綢衫,光着膀子跟其餘腳夫去船艙內搬炭,試圖在老爺和姑娘面前留個好印象。

殺雞儆猴,親眼目睹三人下場,碼頭上其他人皆繃緊了皮,幹起活來更加賣力。

外面熱火朝天地搬着炭,碼頭上略顯簡陋的房間內,胡九齡問着阿瑤:“你可學到了什麽?”

“問人話要有技巧。”阿瑤眼睛晶亮地看着阿爹。

被女兒崇拜的目光看着,胡九齡心裏別提有多熨帖。就那個狼崽子,也想搶他在阿瑤心中的地位,果然阿瑤還是比較重視他這個當爹的。

雖然如此,他也沒忽略對阿瑤的教導,“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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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阿瑤抓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剛才明明說得是實話,沒有一件事是虛構的,但只是改了下問話方式,一樣的事好像就不一樣了。”

“沒錯,”胡九齡點頭,“我說得都是實話,對他們沒有任何欺瞞。剛才問話中,如何說話再其次,說實話才是重點。阿瑤,你要記得,我胡家之所以能在青城立足百年,從普通蠶農變為如今衣食無憂的綢緞商,靠得便是‘誠信’二字,‘誠’是真誠待人,‘信’是信譽經商。只有本住這兩點,才能去談其它。”

誠信麽?阿瑤似懂非懂地點頭。

“你是不是還在疑惑沈家之事?”

“對,阿爹,前世的事你也知道,明明沈墨慈騙了那麽多人,可最後她不還是錦衣玉食、華服美婢,好好地做人上人。”

胡九齡噎住了。

其實在聽阿瑤說完前世之事後,他也隐隐有過慨嘆,世道不公,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誠然是非公道自有後人說,可不論沈墨慈死後名聲多臭,活着時她總已享盡世間榮華,而她享受過的那些榮華富貴,是尋常人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神仙日子。

“或許正因為她過得太好,天道才彌補你這次重生。”

良久,胡九齡這樣說道。

頓了頓,他重新恢複精神:“雖然前世之事阿爹無法改變,但這輩子卻可以。都這會功夫,你貴叔應該準備好了。阿瑤,你且随為父去沈家走一趟。”

胡貴辦事效率很高,這會功夫已經找來了城中專門為喜事敲鑼打鼓的戲班子,不僅如此,他還把胡家最華麗的那輛馬車給一道弄過來。這些東西全都準備就緒後,他又命人将搬出來的炭砸成細小的碎塊,裝在扁擔內。選面容得體、身材壯碩勻稱的十二名漢子挑起扁擔,跟在吹拉彈唱的戲班子後面。

阿瑤扶着胡九齡走出來時,就看到所有東西準備就緒的一幕。

胡九齡舒心地點頭,剛準備喊人啓程,胡貴湊過來面露難色。

“老爺,沈金山好像是犯病了。”

犯病?父女倆同時皺眉,這要是沖着沈家去,到時候沈金山出個三長兩短,胡家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非要沖着沈家去麽?”阿瑤喃喃道。

她只是一句無心之言,聽到的胡九齡卻是眼前一亮:“誰說我們沖着沈家去,沈金山不義,拿黑炭相逼,逼迫青城百姓簽下三七開的吃虧契書。連百姓的血汗錢都貪,簡直是喪盡天良。我們這是告訴百姓,黑炭這東西不稀罕,他沈家有的,我胡家也有!”

胡貴聞言面露喜色,此計甚妙。雖然也是沖着沈家去,但老百姓們喜歡。只要大家都喜歡,到時候沈金山出個三長兩短,那不就是他自己小氣。

當即他走到十二位挑夫前,将方才胡九齡所言重複一遍。

“挺清楚沒?就這樣說!”

胡家來碼頭上幾百號下人,能被挑出來的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過是幾句囑咐,當然不在話下。

一切準備就緒,父女二人上了胡家最為華麗的馬車,胡貴親自坐在車轅旁趕車,一行人排成長龍,離開碼頭緩緩朝城中走去。

剛離開碼頭,戲班子便已吹響了歡快的調子。雖是春蠶最為忙碌之時,可因為這場倒春寒,許多蠶被凍死,一下子減産一半,多數人家也都閑了下來。即便閑下來,面對驟然少了一半的蠶張,他們心情也好不到哪去。這幾日熱鬧事很多,先是沈家多年秘辛、再是沈墨慈與宋欽文私奔,再然後今早各商賈吵到一處,可不管多熱鬧的事,說着說着總能說到凍死的春蠶上去。

“哎,東山腳下的草都被人給拔光了,這兩天柴火也貴了好幾倍,還不是幹柴,點着了一點都不好燒。”

“我把從沈家領來的那點炭,夾着柴火燒了,将将夠用。可第一天的炭還好,第二天炭裏竟然燒出了好大一塊石頭。”

“你加也燒出石頭了,我家也燒出來了。那石頭根本燒不着,還堵了爐子,光燒柴火不夠,昨個夜裏又死了一批蠶。”

沈家提供炭是在征募軍饷宴前一日,到今日剛好第三日,一大早送炭的人還沒來。随着鄰裏間的閑談,不少人發現他們領的炭裏出現了不少石頭塊。最倒黴的那家,就是石頭上面被炭染了點黑色,還沒等燒,鏟子鋤起來時稍微一震,就已經露出裏面石頭原本的顏色。

“這不是坑人麽?!”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胡家雇的戲班子就在這時敲鑼打鼓招搖過市,響亮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邊正愁雲慘霧,那邊卻喜氣洋洋,任誰心裏都不是滋味。而當他們氣咻咻地看過去時,卻看到了自己最期盼的東西。

黑炭,散發着耀眼黑色光芒的炭。

“這馬車……好像是胡家的,胡老爺也弄到了炭!”有人激動地說道。

“可前面咱們為了沈家的炭,毀了跟胡家契書,現在胡家還會幫咱們麽?”有人憂心忡忡。

一針見血,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他們先背信棄義,胡家憑什麽還要再幫他們。

可眼見要到晌午,沈家送炭的人遲遲不來,眼瞅着蠶室內結繭結到一半的春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只只死掉,終于有人忍不住,大膽問出口。

“胡家這炭,可否賣給咱們。”

“不賣!”

胡貴鐵面無私道,正當來人灰心時,他話鋒一轉:“我們只送。”

說完胡貴從車上下來,打開車門,胡九齡帶着阿瑤從裏面站出來。站在車轅上,他居高臨下,看着這會功夫聚集在四周的百姓。

“逢此天災春蠶減産,諸位鄉親父老定日夜難以安眠,胡某亦有同感。胡家立足青城百年,多虧了諸位蠶農鼎力相助。如今你們有難,胡某又怎可袖手旁觀。恰好因家中瑣事,偶得一船炭,胡某願将此炭免費送給大家,權當略盡綿薄之力。”

胡九齡一番話說得極為客氣,與當日沈家下人嚣張的态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會他越是謙卑,就顯得沈家越是嚣張,而受他恩惠的百姓們對沈家的不滿、以及對胡家的愧疚之心也越來越濃。

說到做到,他當即命後面的挑夫把炭分給周圍人家,分完後繼續去碼頭那邊挑。

就這樣走一路分一路,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沈家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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