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不是一句兩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能解決的,某個女人遲早得有這種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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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還有些距離,母女兩人卻不慌不忙,黎貴妃道:“落兒,與剛剛那個廢物有什麽好說的,浪費唇舌。”
百裏落抿嘴一笑:“母妃,怎麽說他也是婧驸馬呀。”
黎貴妃嗤笑:“婧驸馬?呵呵,落兒,就他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你以為皇後會讓他繼續霸占婧驸馬的位置?”
“母妃的意思是……?”百裏落收了笑,頗有興趣地問道。
黎貴妃冷哼了一聲:“我太了解那個悍婦了,她的眼裏怎容得下一粒沙子?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那個悍婦不會讓她跟一個廢物過一輩子,所以,墨相的大公子絕不可能是最後一個婧驸馬!真可憐,不知道還能活幾日。”
百裏落靜默不語,黎貴妃似乎了解她的憂慮,偏頭看着她笑道:“落兒,你放心,就算那個病秧子真的死了,你的婧兒妹妹也嫁不了什麽好人家。哪怕是嫁了王侯将相,能逃得了被指指點點麽?一個克夫再嫁的寡婦,誰能拿她當一回事?如此,你心裏還有什麽不開心的?”
百裏落笑了,摟着黎貴妃的胳膊搖了搖,聲音更軟更柔,撒嬌一般:“母妃,我哪有不開心啊?”
黎貴妃打趣道:“落兒,你這撒嬌的本事是越學越好了,連母妃都快被你的柔情打動了,驸馬待你如何?這裏沒有外人,你且與母妃說說。”
百裏落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轉瞬又笑得羞澀腼腆,斂下眉眼,嬌聲道:“哎呀,母妃,你就別問了……”
身後的陪嫁丫頭春翠接口道:“娘娘,驸馬爺待公主可好了,每日同吃同睡,簡直是一刻都離不開呢,奴婢們見着都羨慕死了。”
黎貴妃笑得更開心,贊許地看向春翠一眼,又問百裏落:“落兒,驸馬看起來是斯文俊秀,也許性子裏如狼似虎,不知洞房夜可有弄疼了你,新婚夫妻要節制一點,如此才能長久,知道麽?”
如此私密的話題,被身後的宮女們聽了去,紛紛羞紅了臉。深宮之中寂寞難捱,聽來的有些話能說出去,有些話卻得守口如瓶,這種帶有炫耀意味的話題是可以擴散的秘密,經由好事的宮女們一傳十十傳百,當做茶餘飯後蹈資,卻也無人追究。
百裏落的臉上飛起一朵紅霞,不依不饒道:“母妃,您別再問了!”
“娘娘,奴婢知道。”宮女春翠邀功似的上前去,附在黎貴妃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聲音太小,身後的那些宮女都沒有聽到,紛紛面面相觑。春翠作為百裏落的陪嫁丫頭,對晉陽王府內的事最為了解,這會兒賺足了風頭。
黎貴妃聽罷,掩嘴一笑,搖搖頭指着春翠道:“這丫頭鬼靈精還不知羞。”
春翠咧嘴,甚是得意。
百裏落秋水般的瞳眸不易察覺地眯了眯,一絲殺意一閃而過。
黎貴妃适可而止地收了笑,牽過百裏落的手,拍了拍,道:“落兒,母妃剛剛說的并不是玩笑,你胸口的劍傷還沒痊愈,驸馬若是個體貼的人,必然會好好照顧你,至于房事,來日方長嘛。”
百裏落笑:“母妃,你多慮了,驸馬很體貼,他很雄我的。”
“這就好。”黎貴妃點點頭,聲音裏卻帶了些許悵惘,“你能嫁給韓晔,母妃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轉瞬,黎貴妃又恢複了笑臉,輕快地邁開步子道:“走吧,落兒,咱們去瞧瞧好戲,看看那個潑婦現在是如何焦頭爛額。”
百裏落想起什麽,問道:“舅舅呢?”
黎貴妃嗔怪地瞪她一眼:“落兒,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舅舅能不忙麽?”
百裏落笑開了:“母妃通知了舅舅就好。”
黎貴妃擡頭挺胸走得儀态萬千,唇角輕蔑:“那是自然,這麽難得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
【018】以暴制軟
百裏婧奔至未央宮,恰好與跨出門檻的孫太醫撞了個正着,那老太醫身形一晃,差點絆倒,待看清來人是誰,忙不疊地跪下行禮。百裏婧也顧不得搭理他,徑自沖了進去。
金制雕花的鳳塌上,司徒皇後淡定而坐,似乎并不知曉宮中的混亂,見她慌慌張張進來,司徒皇後眉頭一皺,雙眸銳利,氣勢逼人:“婧兒,母後教你的規矩全忘了?如此橫沖直撞成何體統?!”
身為正宮所出的唯一血脈,百裏婧從小被寵得太過,無論是十二歲前随司徒赫出宮鬼混還是十二歲後上鹿臺山習武,這些旁人看來離經叛道的事只要去求母後,通通都會得到應允。
因為有了太多先例,所以,一直長到如今十六歲,百裏婧仍舊不知道有什麽事是母後辦不成的。
她連行禮都省了,直接跪在鳳塌前,急道:“母後,赫回來了,可是他擅闖後宮,被禦林軍抓起來了,父皇說要将他關進刑部大牢候審!”
“哦?”司徒皇後微微一挑眉,那雙與司徒赫分外相似的鳳目異常平靜地盯着她,似乎事不關己,只是問:“赫為什麽會擅闖後宮?為什麽會私自從西北戰場回來?嗯?婧兒,你知道麽?”
百裏婧半邊發髻被削去,一路跑來,另一邊也已散落開,長發零零落落地披在肩上,分外狼狽,她低下頭:“赫是……是為了我。”
司徒皇後還在輕笑,又問:“為了你?為什麽呢?婧兒,你做了什麽?”
百裏婧的頭垂得更低,右手緊緊捏着左手腕,知道母後是在明知故問,她顫聲答:“因為我……我嫁給了墨問,他不僅體弱還克妻,是百無一用的病秧子,赫擔心我,所以……才回來……”
司徒皇後的一只手撫上百裏婧的頭,撥弄着那被利劍齊齊削斷的一縷長發,嘆道:“婧兒,母後疼你,舅舅、表哥都疼你,可那有什麽用呢?你不知道雄自己,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陷自己于水深火熱之中,讓親者痛仇者快,母後很失望。你父皇再怎麽寵愛你都是一時的,你沒有兄弟,而最終繼承大興國祚的只能是皇子,黎姬那個賤人之所以如此嚣張不過是因為她有個兒子!仗着這個血脈,黎姬遲早會壓過我們母女,你如此任性一嫁了之,置母後和司徒家于何地?”
百裏婧擡起頭,滿目的淚水,失敗的愛情讓人痛不欲生,繼而一時沖動,産生失敗的婚姻,将許多無辜的人連累進她盲目的任性之中,說到底,全部都是她一個人的錯。
司徒皇後也不逼她,嘆了口氣摟她進懷:“赫兒擅離職守加私闖禁地,這兩重罪名如果被小人趁機添油加醋,可以渲染成目無尊上甚至通敵賣國,下場可能株連九族,到時候司徒家逃不了幹系。但是,司徒家軍功赫赫,是大興的開國功臣,即使你父皇再生氣,也不可能因為今天的事把赫兒怎麽樣,所以,婧兒,收起你的眼淚,司徒家無論男兒還是女兒都不會輕易哭泣,那種弱不禁風的姿态讓黎姬她們母女做去,看她們能惺惺作态到幾時!”
母後的強勢百裏婧從小深有體會,相比于父皇的“博愛”,母後卻只寵她一人。也是受母後的影響,她才會堅持上鹿臺山習武的念頭,只因母後是大興國有名的女将軍。
百裏婧的眼底氤氲着水汽,卻始終沒有掉下來。
“如意,慧心,替公主梳頭。”司徒皇後吩咐道,後宮最忌諱蓬頭垢面,任何時候都要幹淨整潔。
兩個宮女忙上前扶起百裏婧,帶她進了內室。梳妝鏡前,經由宮女靈巧的手,将長短不一的頭發修剪整齊,分別垂在兩側耳際,頭頂處绾成發髻,用釵環固定,倒也整齊利落。
待百裏婧收拾妥當從內室出來,恰好看到黎貴妃和百裏落攜手進了未央宮,母女倆儀态萬千地給司徒皇後請安,之後,黎貴妃熟絡地坐在下首的貴妃椅上,百裏落則親切地上前拉百裏婧的手,道:“婧兒,讓姐姐看看,錦華宮的宮女真是心靈手巧,妹妹的頭發梳得真別致呀。”
百裏婧卻毫不客氣地抽出自己的手,沒有父皇和其他外人在場,無須表現姐妹情深,她從不曾将黎妃和百裏落放在眼裏過。
那段失敗的愛情裏,最讓她無法釋懷的也許不是韓晔的變心,而是他如此輕易地判定,過去的四年都只是一個錯誤,卻承認眼前這個惺惺作态的女人是他一生所愛——
如果你要丢了我,至少給我一個好一點的情敵,讓我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然而,愛情與比武到底不同,毫發無傷的那一個不一定就是贏家。
被這麽明顯地拒絕,百裏落卻絲毫不惱,仍舊溫婉地笑道:“婧兒,剛剛在來的路上碰到了妹夫,妹夫的精神還是不大好啊,有沒有請太醫替他診治診治呢?走路都要人攙着,日後可如何是好?”
百裏婧冷笑一聲,眼睛上下打量着百裏落,學她的口吻軟綿綿道:“姐姐,你似乎管得太寬了,我的夫君身子如何,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有那麽多閑工夫,不如自己去看看大夫,看傷到了心肝肺還是撞到了腦袋。”
百裏落臉色一白。
黎貴妃卻還是笑容滿面,對司徒皇後打趣道:“姐姐,婧兒丫頭這張嘴真是不饒人哪,落兒,你何苦費這個心思?成日家跟我念叨婧兒妹妹如何如何,要多置備些名貴藥材給婧驸馬送去,讓婧驸馬好好補補身子,可惜,婧兒不領情哪。”
百裏婧的性子最是護短,昨日回門筵上的那番話,絕不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這會兒見黎妃明裏是教訓百裏落,實則編派墨問身子太虛,兼暗罵她不知好歹,心頭已然火起。
她未發作,只是淡笑着施施然走上前去,忽地拔出袖中的玄鐵匕首,“咚”的一聲插在了黎貴妃身側的茶幾上,玄鐵匕首極其鋒利,即使是名貴的紅木,匕首也整根沒入,只剩下一小截金色的刀柄。
如此近的距離,刀光剛好劃過黎貴妃的眼,她原本帶笑的面容吓得煞白,手中的茶盞一抖掉在了地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她的裙擺和鞋子,她着手指着百裏婧道:“你……你……”
百裏婧一笑,輕而易舉地拔出沒頂的匕首,重新收回袖中,瞅着黎貴妃,頗無辜地嘆了一聲:“這未央宮不是閑人可進的,我們司徒家不比那些裝模作樣以色侍君的小人,黎妃娘娘既然敢來,就要做好這些心理準備,刀啊劍的不長眼,不會因為誰說話好聽嬌聲軟語就對誰客氣。這玄鐵匕首是父皇賞賜我的寶貝,若是黎妃娘娘還想見識見識,只管告訴我便是。”
随後高聲喝道:“來人吶,快去請太醫,就說黎妃娘娘受了很大的驚吓,一定要給娘娘多抓幾副藥壓壓驚,順便拿姐姐準備的那些名貴藥材多補補,正好不浪費……”
【019】将軍夫人
黎妃在未央宮吃了虧,憤憤甩袖而去,回到鹹福宮砸了一地的珍奇古玩,氣得着實不輕:“悍婦所生的女兒也是個不要臉不要命的小潑婦!本宮倒要看看這小潑婦到底是個什麽下場!”
百裏落的神色已經恢複,不似黎妃那般憤然,反而上前拍着黎妃的背,安慰道:“母妃,她們那是狗急跳牆,事事不如我們便開始咬人了。母妃若是因此氣壞了身子,不是便宜她們了麽?不過,就算她們的嘴皮子再厲害,也改不了既定的事實——那個悍婦生不出兒子,小潑婦嫁了個活死人,再猖狂也不過是一時的,而且,我聽說,自從嫁入相府,百裏婧便和那個病秧子分居,此事若是讓父皇知道了……會怎麽樣?”
黎妃緩緩勾起唇,慢悠悠道:“若是你父皇知道了,文武百官也知道了,陛下的賜婚就等同兒戲,那個小潑婦不僅欺瞞了你父皇,也欺騙了天下百姓,如此不守婦道嚣張跋扈的人妻,就算貴為公主,也要受到處罰!”
百裏落燦然微笑,明眸與額際的銀鎖珍珠相映,挽着黎妃的手臂搖了搖:“母妃,既然如此,那您還有什麽好生氣的?我們坐等好戲便是。”
黎妃瞅着百裏落,伸手點了點她的眉心,帶笑嗔道:“落兒,還是你想得周到,啧啧,真是青出于藍啊。”
百裏落嬌羞地低下頭,眼眸中卻閃過狠色,幽幽道:“母妃,我八歲的時候就發過誓,她的所有東西,總有一天,我要全部都奪過來!”
……
雖然司徒赫被關進了刑部大牢,但礙于司徒家的勢力,刑部的官員、獄卒都對他十分客氣,甚至,他仍穿着他的玄鐵铠甲,并未像其它犯人那樣被迫換上囚衣,景元帝還未發話,無人敢給他輕易定罪。
靠着冰冷的牆,坐在潮濕的地上,周圍散發出陣陣黴味,江南的氣息始終是濕漉漉的。司徒赫輕咳了幾聲,卻不是因為這牢中的濕冷,喉中殘留着西北的凜冽寒風,這十日來一直呼嘯于耳邊,且毫不客氣地無孔不入。
借着牢房頂窗射進的白光,司徒赫垂眸,視線落在左手腕系着的那條紅繩上,顏色已經舊了,紅繩上串着的銀墜子有薄薄兩面,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赫。
四年來,無論紅繩還是吊墜都沾過無數次的血跡,時常将他的名字染成血紅色,可是背面,緊貼着手腕脈搏的那塊地方,卻始終幹淨。
“赫,你要跟舅舅一起上戰場?那我怎麽辦呢?”女孩糾結地擰着她的眉,大而透亮的眼睛裏滿是不舍和擔憂。
那時候,他十七歲,是盛京有名的“四纨绔”之首,坐在法華寺系滿紅絲帶的銀杏樹下,他一條腿毫無形象地翹起來,痞裏痞氣地瞥身邊的女孩一眼,随後笑眯眯地伸手捏捏她的臉頰:“婧小白,等我當了大将軍,就回來找你,乖乖地等我啊!如果有打不過的混蛋,一定要記下他們的名字,等我回來揍他們!”
女孩粉白的小臉被他捏習慣了,也沒立刻搭腔,想了想,道:“那我能和你一起去麽?我們一起做将軍啊。”
他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不再捏她的臉頰,改用兩只手去揉,揉得她略略嬰兒肥的臉頰都變了形,鳳目一挑,擡頭挺胸道:“婧小白,你才十二歲,屁點兒大的人,上戰場喂馬啊?刀劍不長眼,傷到了怎麽辦?我一個人當将軍就行了,到時候你就當……”
他頓了頓。
“當什麽?”女孩鼓着嘴問。
“你當……那個……”他咳了咳,說話有點結巴,尴尬地擡頭望天,正好見銀杏樹枝桠上系着的一條紅絲帶飄落下來,女孩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随即站起來,一伸手剛好把紅絲帶握住了,她憤怒地甩手扔在了他臉上,邁開小腿跑了,邊跑邊罵:“赫,當你個大頭鬼!你為什麽不想讓我當将軍?!”
十七歲,他被女孩扔過來的紅絲帶蒙住了眼睛,看她的小短腿越跑越遠,第一次覺得無可奈何,心下嘆道,婧小白,将軍夫人也不錯啊,連将軍都歸你管了,不是更厲害麽?
不過,他沒好意思說出口。
半個月後随軍出征,他只是個小小的騎兵,并沒有因為父親和家族的身份就高人一等,浩浩蕩蕩的将士走過盛京街頭,百姓們夾道相送,嘈嘈雜雜的混亂中,他還是聽見了女孩的聲音,轉過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那麽小的個子,穿一身桃紅色的衣服,擠過百姓,鑽過幾個馬肚子,好不容易才來到他身邊,高舉着小手把手心裏的東西遞給他,滿頭大汗地喘着氣道:“赫,你要記得給我寫信,記得想我,記得平安回來。當不當大将軍沒關系,要平平安安地回來!千萬別忘了!”
婧小白第一次這麽正正經經地囑咐他,而他,第一次穿如此累贅的盔甲,戴如此沉重的頭盔,頭被卡得非常不舒服,他龇着牙揮揮手道:“婧小白,快點回去,當心別被馬踏着了!別哭鼻子啊。”
出征的隊伍是不能停的,隊列也不能亂,有條不紊地走過女孩的身邊,越走越遠,他小心地攤開手掌,看到一條紅繩串着的銀墜子,紅繩的顏色真像那條紅絲帶。
他傻傻地盯着掌心看了會兒,惹來旁邊的騎兵一陣嬉笑:“喲,心上人送的?随軍打仗可不是鬧着玩的,你真舍得走啊?”
他沒搭腔,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去,道旁那抹紅影子已經離得很遠,他卻還是看清她蹲在地上哭。
少年都有保家衛國的熱血,可他從軍出征卻只因為父親的那句話,父親說,大興國的嫡公主,絕不可能嫁給一個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在婧兒長大之前,你還有很多機會建功立業。
“別看了!有什麽好看的!男兒當有雄心壯志,貪圖一時安逸有什麽出息!”伍長見狀,揮鞭訓斥道。
他的背上結結實實挨了一鞭子,卻仍沒有收回目光,這是婧小白第一次哭得如此傷心,而他,端坐馬上,只能幹看着,回不了頭。
建功立業需要多少年?他的未來從那刻開始,一片迷惘……
“司徒将軍,有人來探視。”
獄卒忽然打破牢中的沉靜,司徒赫擡起頭來,隔着堅固的囚牢,一道紫綢身影闖入了視線之中。
【020】黎戍其人
“司徒将軍,有人來探視。”
獄卒忽然打破這沉靜,司徒赫擡起頭來,隔着堅固的囚牢,一道紫綢身影闖進了視線之中。
來人優哉游哉地搖着手中的折扇,嘿嘿笑道:“哎唷,我說赫将軍,您肯定想不到是小的我吧?看看,患難見真情,您進了這地方,你們家婧小白都沒來探望,小的我就先來了,咱這情分經得住考驗吧?”
司徒赫沒答,獄卒在那人身邊小聲道:“黎少爺,您快點啊,探視的時間不能太長,別讓小人為難啊。”
來人的折扇“啪”的一合,作勢要揮過去,罵道:“去去去,一邊兒玩兒去!爺正跟好朋友敘舊呢,你湊個屁熱鬧!找抽呢吧!”
司徒赫索性靠在牆後閉上眼睛,沒打算理他。
來人頓時不爽了,折扇從監牢的兩根鐵柱子中間擠進去,指着司徒赫道:“司徒赫!你丫的這可不像話啊,本公子好心好意來探望你,你還擺起架子了是不是!”
司徒赫睜開眼,聲音疲憊:“黎戍,你還是這麽無聊。”
黎戍見他答應了,本就不大的一雙小眼睛笑眯成一條線,也不管地上髒不髒,索性撩起錦袍,席地而坐,搖着扇子繼續話家常:“赫大将軍,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啊,本公子閑得都快發黴了!自從你跟你們家那個跟屁蟲婧小白都走了以後,這盛京城真***無聊透了!墨家老二老三都沒種,早早娶了媳婦兒,連碧波閣都不敢再去了。你說,怎麽盛京城‘四纨绔’就只剩下本公子一個了?我***找誰玩去啊?”
陳年往事,誰還記得那麽清楚?記得清的人,誰又敢毫無顧忌地說出口?
右相黎國舅的大公子,黎戍,性別男,愛好男,不是君子,也非完全的小人,做事從來随心所欲,他是真正倒坦蕩蕩的纨绔。
司徒赫上戰場之前,是盛京城高級混混裏的老大,那時候左相還未續弦,墨家老二墨覺的地位比老三墨洵高出好幾個層次,飛揚跋扈自然不在話下,與黎戍同在“四纨绔”之列。又因為司徒赫的功勞,那第四個纨绔的名號就勉勉強強扣在了公主百裏婧的頭上。
盛京城再找不到第二個女孩子比百裏婧更瘋更野,黎戍也沒少吃她的虧,“婧小白”這名號在京城的混混裏那是響當當的,人人都知道她是司徒赫的小跟班,她指哪,司徒赫就打哪。小霸王的“霸”字不是刻在司徒赫身上,是金燦燦地印在婧小白的腦門子上,就算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公主,也沒人敢得罪她。
後來,司徒赫莫名其妙改邪歸正,居然随軍上戰場去了,兩個月後,婧小白去了鹿臺山,墨家老二他娘親病逝,盛京“四纨绔”就此作鳥獸散。
說起往事,黎戍感慨無限,搖頭晃腦地嘆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啊,我說赫大将軍,您老夠能耐的啊,好好地偏把自己往牢裏送,腦袋瓜子被馬踢多了吧你?”
四年戰場的歷練,司徒赫已非昔日十七歲的少年,他的鳳目定在黎戍身上,漸漸變得幽深起來,卻沒有理會黎戍話中的挖苦,他在想,如果這四年他不曾離開盛京半步,不曾離開過婧小白身邊,那麽,如今的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上天真喜歡開玩笑,偏偏弄巧成拙,他選擇的路走不到他想要的終點,那麽,只能說明當初的選擇是錯的。既然錯了,那他又該如何走下去?
黎戍見他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頗得意地“嘩”一下打開折扇,風騷地搖了幾搖,挺起胸膛道:“是不是這次回來發現我變好看了?嘿嘿,那還不晚,我的懷抱随時為赫将軍您敞開!”
司徒赫已經習慣他的輕浮調戲,沒有任何反應,倒是不遠處的獄卒聽罷,嗆得大力咳嗽起來。
黎戍轉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繼而哀怨地嘆道:“司徒赫,你就這麽對待老朋友啊?去年冬天你回京述職,婧小白為你設的宴,你小子居然喝得爛醉如泥,咱們都沒機會好好說話,這回等你出了獄,一定要随我去碧波閣聚聚!”
司徒赫忽然勾起唇,自嘲般笑了笑,一切都是從去年冬天開始的吧?
“黎少爺!”獄卒突然慌慌張張地沖進來:“黎少爺,您快躲躲!聖旨來了!快啊!”
“不會吧,這麽快?!”黎戍趕忙爬起來,從另一道門溜了。
很快,景元帝身邊的高公公雙手捧着聖旨,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踏入天牢,宣旨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征北大将軍司徒赫擅離職守,私闖後宮禁地,可謂罪大惡極。朕念其年幼,且多年來立功無數,特赦其死罪,罰杖責一百,連降三級,以儆效尤。欽此。”
司徒赫單膝跪地,雙手高舉,接過聖旨:“微臣領旨,謝主隆恩。”
高公公嘆道:“赫将軍,真是抱歉,奴才也是奉命辦事,得親眼見您用完刑之後才能離開,陛下此次真生氣了,這一百軍棍您得受了。”
司徒赫起身,淡然笑道:“行刑吧。”
獄卒卸下他的玄鐵铠甲,将他按在了硬板上,行刑的兩位士兵對視了一眼,卻把握不好力度,畢竟司徒赫的身份擺在那,下手輕了對陛下沒法交代,下手重了日後還怎麽在軍中混?
高公公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咳了一聲,尖着嗓子道:“一百軍棍是什麽力道,你們倆若是不清楚,就先嘗一嘗,等嘗明白了,再給赫将軍用刑也不遲。”
一百軍棍打下去,再硬朗的身子也吃不消,若是身子骨稍稍弱一點,可能再也爬不起來了,前程跟性命相比,當然是性命更重要。
于是,那兩位士兵咬着牙,毫不留情地一棍一棍砸下。
三十軍棍下去,司徒赫一聲未吭。
黎戍躲在後頭,鬼鬼祟祟地貓着腰聽那“啪……啪……”的聲響,每打一下,他的眼皮跟着跳一下,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喝:“住手!”
黎戍眼睛一亮,興奮地差點沖了出去。
【021】堵住情敵
黎戍躲在後頭,鬼鬼祟祟地貓着腰聽那“啪……啪……”的聲響,每打一下,他的眼皮跟着跳一下,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喝:“住手!”
黎戍眼睛一亮,興奮地差點沖了出去,他蹑手蹑腳地往前蹭了幾步,探頭朝外一看,頓時唬得一楞,只見婧小白拿劍架在那一個行刑士兵的脖子上,分明是來劫獄的架勢啊!
乖乖婧小白,連聖旨都敢反抗,黎戍打心眼兒裏佩服她的好膽量,不過,那高公公可不是吃素的,他家老不死的曾說過,皇上面前第一不能得罪的紅人就是高公公啊。
果然,一群人都懵了的時候,高公公氣定神閑道:“婧公主,您這是幹嘛啊?赫将軍犯的是死罪,陛下念着皇後和司徒元帥的好,這才從輕發落。您這麽一胡鬧,要是聲張出去,讓陛下如何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交代啊?到時候還得再加一條抗旨不尊的罪名,赫将軍可真就死罪難免了!”
百裏婧聽罷,仍舊高舉着劍,司徒赫趴在硬板上,汗水從額際滑下來,往日清朗的嗓音有些發顫:“婧小白,你……你別胡鬧,退開,這杖責不能停,得一氣打完,一停就更疼了。”
百裏婧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仍舊固執地不走:“赫,剩下的板子我替你挨!”說着,甩手扔了劍,就要往他身邊走,神情無畏無懼。
司徒赫厲聲喝道:“站住!刑部大牢此等重地,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進來麽?劉大人,請将婧公主帶下去!若是她敢再上前一步,就多賞本将軍一百軍棍,直、至、杖、斃!”
百裏婧猛地定在原地,從未見過赫如此狂躁,聲音如此發狠。刑部侍郎劉顯成為難再三,終是一揮手:“來人哪,請婧公主去一旁休息!你們兩個,繼續用刑!”
皮開肉綻的“啪啪”聲聽得黎戍腿軟,索性蹲在地上,将手心裏的折扇捏得死死的。可六十軍棍下去,司徒赫仍舊沒出聲,只有細微的悶哼偶爾從唇齒間漏出來。他微一偏頭就看到牢房門口那一角海棠紅的衣袖,頓時将牙關咬得更緊,連悶哼聲都全部吞下了肚。
婧小白從不肯聽他的話,他讓她乖乖的,她卻從來都不乖。他上了戰場,她就跑去鹿臺山習武,給他的信中說,她要練好武藝,等長大了才能做大興國的女将軍。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順從自己心裏的想法,別人的意見和忠告完全無效。
等到一百軍棍打完,高公公等人寒暄了兩句便走了,那兩名行刑的士兵忙扶他起身,司徒赫的中衣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平日裏矯健的身姿此刻站都站不穩,才走了一步路,膝蓋就一軟往前栽去。
黎戍腿蹲麻了,邊往外走邊揉腿,刑部侍郎劉大人見到他,吓了一跳:“黎少,你、你怎麽在這?”
黎戍摘掉自己頭發上的草屑,眯着小眼睛嘿嘿一笑,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頗無賴道:“此事說來話長,下次再說啊!”
說完就轉身,大力推開一旁礙事的士兵,将司徒赫的一條胳膊架過自己的肩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邁步。
刑部侍郎劉顯成是黎國舅的得意門生,黎大公子想進刑部大牢,實在太容易了。見此情景,劉顯成無可奈何,只得道:“去準備準備,送赫将軍回府。”
黎戍的嘴閑不住,邊走邊罵:“赫将軍,您真是鐵打的?就是鐵,一百軍棍也該打裂了吧?真不疼?”
司徒赫臉色蒼白,英俊的面龐滿是汗水,汗水彙聚起來,一滴一滴滑落在他的脖頸上,鑽進汗濕的中衣裏,他大口地喘着氣,沒有力氣答複黎戍,卻在跨出牢房的那一刻,突然出聲道:“不疼。”
因為,婧小白背靠着冰冷碟壁,正蹲在角落裏哭,牢房昏暗,壁上火把的光亮不斷跳躍着,偶爾“噼啪”一聲炸開,氣氛陰森詭異。
見過百裏婧哭的人不多,黎戍就從來沒見過,頓時擡腳踢了踢百裏婧的鞋,像從前一樣不拘小節道:“喂,婧小白,你吓暈了?”
司徒赫掙開左右扶着他的人,把黎戍給推得差點撞火盆上了,他提了提氣,彎下腰,一把将地上蹲着的女孩抱了起來,擠出笑意道:“看看,我不是好好的麽?一百軍棍而已,死不了的。”
懷中的女孩擡頭看他,那雙透亮的黑眸閃着晶瑩的淚光,時光仿佛回到四年前他出征的那天,那時候他若是跳下了馬,像這樣抱起蹲在路邊哭泣的她,是不是也會看到同樣的淚光?只為他而閃爍的淚光……
然而,到底不是四年前了,婧小白一垂眸,就眨去眼底的淚水,沉默地單手摟住他的腰,支撐着他的身體,一步一步往外挪。
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火紅,出了刑部大牢,車已經備好了,黎戍騎着馬,死皮賴臉地跟在他們的馬車後面。
一行人才出了皇城,就被前面的一頂并不奢華的轎子擋住了去路,黎戍手執馬鞭往前一指,哼道:“這是哪家的轎子,居然敢擋爺的路!快點給爺讓開!”
轎旁站着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厮,見狀,轉身撩起厚厚的轎簾,還未見轎中人影,就已聞得一陣虛弱的咳嗽。
随後,一道藏青色的身影躬身走出來,小厮這才開口道:“小的是左相府的奴才,是陪我們家大公子來接婧公主回府的。”
“左相府大公子?”黎戍聽罷,一雙小眼睛在墨問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嗓門沒控制住,毫不遮掩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就是左相府的大公子?!”
墨問在相府偏院一住十年,一直活在“傳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