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孑

孤孑

二十年來,牧子深第一次覺得,蕪城于他是一座空城。不知怎麽了,就像是突然間的,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早上他從冷石街的家裏出來,太陽照舊沒有升起,但在通往濱河大道的楓葉街上的第一棵紅葉楓下,卻沒有了左朝歌等待的身影;每每看到這一幕,他都要發呆很久,然後緩慢地走過去,從地上拾起一片楓葉,夾在一個淺色天鵝絨封面的筆記本中。

左朝歌與牧子深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幼兒園,讀小學讀初中,然後是高中;近二十年來,兩人就像彼此的影子,每天都黏在一起。一起讀書做題,一起打球上網,一起調戲女同學;別的不敢說,但就兩人間的默契度而言,可以說是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說是随時能夠合二為一,也不為過!

左朝歌原來也住在冷石街,但十五歲那年,他那個在糧食局上班的父親不知怎麽就高升了,然後舉家遷至城郊的一座高檔小區。從那以後,左朝歌就得每天早起半個小時,在七點前趕到楓葉街,在通往濱河大道的第一棵紅葉楓下,一邊吃早餐,一邊等牧子深從家裏出來。

十年如一日,七點,太陽撒下第一縷金輝,牧子深騎着山地車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左朝歌身後,總是對着左朝歌猛地一拍肩,或者照腦袋就是一掌;左朝歌就會嚼着食物,做出一臉嫌棄的神情,慢慢扭過頭,看着笑得一臉泛濫的牧子深突然加速,身影沖上楓葉街,在一片霞紅中,白色的襯衫左右上下,飄忽不定。

……

現在牧子深已經穿過楓葉街,走在濱河大道上。他沒有穿白襯衫,而是穿了深藍的一件T-恤。他的前後左右甚至沒有再多一位騎行或者步行的人,于是他把車子騎得飛快,像是想要逃離此地一般,堅毅的眉宇也間摻雜了細碎的慌張。

冷石街基本屬于城邊,而且被繞城河與濱河大道圍起來,冷石街的人們出行,都必須穿過楓葉街,走上濱河大道,然後向左或者向右。因此有條件的人家,大都搬離了冷石街,而且聽說政府已經有了改造這一塊的意向!牧子深的父母也曾想過搬離冷石街,但礙于市區的房價一漲再漲,終于沒能搬走!牧子深卻覺得這樣挺好,冷石街清幽,民風淳樸,外來人口不多,而且還有幾棵百年李樹!他從小在這裏長大,懷舊的性格加上習慣心理,他甚至有些抵觸流言中政府想要改造冷石街的說法。

但對于高中穿了三年的白襯衫,他卻一點也不念舊;在上大學以來,他就一次也沒再穿過白襯衫!他的衣櫃裏添了更多的黑色灰色深色的單品,白襯衫卻被壓在櫃底,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或許是青春期複雜多變的性格在作祟吧!誰又真正知道呢!

穿過濱河大道,就是他之前的高中,哦~應該是他和左朝歌一起就讀過的高中,蕪城一高!七點一刻,這所高中的門口擠滿穿着白襯衫的男生女生,他們三五個一群,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穿過人行橫道,在校門口進進出出……

正對校門的行政樓前的大屏幕上,滾動着距高考還有三十天的訊息,牧子深把頭再擡高一點,就可以看到高三一班的教室;一個戴了眼睛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站在那教室門口,看一張報紙。

牧子深突然不知所謂地笑笑,然後穿過人群,轉上大學路。

大學路的盡頭是蕪城的一所重點大學:蕪城師範學院。

在上大學之前,牧子深幾乎沒怎麽走過大學路,因為在他的印象裏,蕪城師範學院足夠破敗,甚至不如他所就讀的那所高中!就連那個總是一絲不茍的教他數學的中年老師,也不止一次對他們全班說過,千萬不要報考蕪城師範學院,它雖然是一所二本院校,但硬件設施甚至不如省會城市的三流大學。

但誰又想到,青春期複雜多變的性格,把品學兼優的牧子深留在了蕪城,留在了那所蕪城人避而遠之蕪城師範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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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大概因為此,牧子深成了一個人,一個徘徊在蕪城的孤家寡人。

按道理來說,在大學階段怎麽也不至于孤單着一個人,但可能因為牧子深走讀的關系,大學課又不多,他的的确确沒什麽親近的同學,也就更談不上朋友了!而之前高中的同學,成績稍好一點的去了省會或者更大的城市,成績不好的則去了更悲催的城市;剩下一些殘存于蕪城的,他多半不熟,自然也沒有相聚的理由。

他于是一個人上課下課,吃飯回家;其餘時間留在圖書館看書或者完成作業。今年十一月份,他就要過第二十個生日了,他時常會想,他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久,他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他這樣的生活屬于積極向上的嗎?想了又想不通,他就去打球,幾組完美的三步上籃後,他氣喘籲籲的環顧四周,球場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他驀地想起高中時,每當他三步上籃後,站在一旁的左朝歌總會搖着頭說只能打八分;然後伸手搶過球,潇灑的運球上籃,落地總是半跪的姿勢,猛地一甩劉海,帶着流川楓一般的神情,看着牧子深緩緩開口道:“怎麽樣?十分嗎!”

牧子深依如當年那般沒奈何的笑笑,然後撿起滾在網牆角的籃球,轉身看到有人說笑着往籃球場走來,他就會取下挂着的背包裝了籃球,淡淡然的退出球場。偶爾也會有來人同他打招呼,說人數不夠借他湊個隊,他總是笑笑,誠摯的拒絕掉。

有時候藍球打得不夠發洩,他就去足球場跑步,跑到大汗淋漓,忘乎所以,索性就躺在綠茵場上,帶着微笑看着天,心裏若有所想,又想無可想!仿佛時間定格在這一刻,回不去也走不開。

牧子深回到冷石街的那個家,多半是在晚上八點以後。他委實找不到早一點回去的理由,因為那家裏空落落的,比他的心還要空!

父母下崗後就沒有可出路,先是父親外出去沿海打工,高考後母親也出去了;牧子深一開始還挺享受一個人的時光,但日子久了,青春又不滿,緊随而來的就是一個人數不盡的孤寂!于此他開始抗拒家裏孤清的氛圍,他寧願在路燈輝煌的街道上往返流連,也不願過早的回家,不知何以的從客廳到卧室,從客廳到廚房,然後坐在院子裏長久地坐着,看那泛着淡淡猩紅城市的夜空。

他家在冷石街一百一十一號,是差不多有近兩百平的一座獨家小院;放在熱鬧擁擠的城市,一個人獨自守着這樣的一個家,的确分外索然,孤清!

他給自己煮一碗面,放在院內的石桌上,然後去屋裏給自己倒一杯白酒或者啤酒;他慢慢地專心地吃喝,任由時間若清風般拂過,一去不返!

曾經也是這樣的晚上,時辰比這再早一點,還是這張石桌,擺上幾樣小菜,坐着他們一家三口。那時候喝酒的是他父親,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羨慕,問他父親酒是什麽滋味!甜不甜?好不好喝。他父親就笑而不語,用筷子在酒杯中蘸一下,然後迅速地點過牧子深的舌尖;等牧子深繞着舌尖在口腔裏品嘗時,淡淡絲絲的甜香,已經彌漫進他的腹腔,帶來一整夜的舒爽。

後來石桌旁剩下他和母親,喝酒的就成了母親。但母親只是偶爾喝,喝的是紅酒,而且絕對不允許他喝。但也沒關系,只要每每能嗅到紅酒那清冽溫涼的氣性,他一樣可以整晚睡得安然。

然而沒多久過去,現在石桌旁喝酒的變成了他自己。而且他無論喝什麽酒,都是滿嘴裏存不下的苦澀與辛辣!這味道繞在喉間,總也消散不去,讓他一整晚難受!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每晚坐在石桌旁喝酒,就像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一般,盡管他并沒有這樣的習慣。

五月的葡萄架算不上繁茂,當月亮升上當空,那清淡離合的神光就可以攸然散落在石桌上,映照牧子深孤孑的身影,堆疊着杳無窮盡的落寞。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杯烈酒,賺盡了月光,一人獨酌,消耗了些許時光。

五月夜微涼,時有冷風起,縱有烈酒能果腹,怎敵夜深人靜,晚來風急。

喝過酒的牧子深總是微醺狀态,頭重腳輕,卻異常清醒;他收拾了碗筷,知道自己尚且睡不着,就橫披了外套,走上冷石街。

冷石街之所以被稱為冷石街,正因為街道是由大大小小的石塊鋪成。這些石塊有多少年的歷史,已然無從考究,但它們光滑圓潤的外表,仿佛在訴說它們所承受的幾輩人之重。每當月夜靜悄悄的,不管天氣多麽晴朗,月光照進了冷石街,就會變成涼殺殺的一片,即使是在三伏天的夜晚,也讓人寒意叢生。

老一輩有人說冷石街在幾百年前時流放犯人的一座孤島,島上用石頭砌的圍牆,石頭鋪的地面,故稱為石島。流放在石島上的人們無以為生,也無從逃脫,只能互相殘殺,取彼肉以充饑。後來有一年皇上大赦天下,有大臣就問石島上的犯人是否要赦;皇上一時興起就說了金口玉言的八字謎:石上生花,點石成金。

衆官員都懂這八字金口玉言的典故,卻不懂皇上的意思,于是連夜趕赴石島,看到滿地累累的白骨,以及流放犯那嗜血的眼神,心裏頓時生出奇寒,驚覺他們已不若人類!于是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要石頭上長出花朵,才肯大赦石島。于是匆匆宣布了這荒誕的揣測,倉惶逃離了。

流放犯本已生無可戀,如今聽到這樣的荒謬,自然置之不理。直到後來有一天,一位年輕的流放者發現在自己儲存的腐肉上竟然長出了一棵嫩綠的幼苗;也就是這株幼苗,激活了衆人心中渴望自由的念想,于是決定以抽簽的方式,每次抽出一人,成為這幼苗生存的載體……

就這樣日複一日,一群流放犯懷揣着夢想,不知斷送了多少無辜的生命,那株幼苗總算茁壯成長,并且紮根于石縫中,漸漸繁茂!有人認出它是一棵李子樹,說這種樹極其粗犷易活,而且能開出一樹繁花,衆人就越發欣喜鼓舞。但就在衆人欣喜鼓舞的期待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李子樹逐年繁茂,卻始終不見開花結果……

再後來島上就有了很多李子樹,被流放至此的人們也不在互取彼肉;他們在李子樹撐開的石縫中培育農作物,竟漸漸開墾出土地……他們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生老,安居樂業!遇到有死去的人時,就按照之前的習慣,将屍體安葬與李子樹跟。據傳,在冷石街現存的三棵百年李子樹,就是當年在其根下安葬屍體較多的結果!

牧子深從小在冷石街長大,聽人家說這三棵的确是李子樹,但經年累月的,從不曾見它們開花結果;它們就像是人間孤獨的呈象,無欲無求的與清風長存。

進街的第一棵李子樹下,就是左朝歌之前的家,也是一座獨家小院;院子很大,房屋破敗,現在租給了那對在街口賣燒鵝的中年夫婦。牧子深走近那樹下,黑暗中有一股燒鵝的香郁撲面而來。他靠着那兩人合抱不住的粗壯樹幹,然後從口袋裏摸出香煙,點着一根,回憶起一些同樣發生在如此這般深夜的往事。

曾經多少個夜深人靜,他因為或大或小的一些事情難以入眠,也像這樣橫披了衣服來到這裏,往眼前的院子裏丟三顆石子;幾分鐘後,左朝歌就會提溜着一件外套,好不灑脫的走出來,與他會和。然後兩人天南地北的胡扯,談理想,說人生,比較火箭湖人,計劃說走就走的旅行……

初三那年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牧子深做完一套數學試卷,竟然精神飽滿,索性蘸着月光出了門,來到那棵李子樹下,往左朝歌家的院子裏丢進三顆石子;然後是長久的沒有任何回應,直到他又摸索着撿起幾枚石子,頭頂的李子樹樹上卻傳來一聲暗笑,接着一個身影突然跳下,正是生龍活虎的左朝歌。左朝歌落地依然擺了自認為很帥的pose,然後潇灑地走近牧子深身邊,黑暗中牧子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到十分怡然自得的語氣開口說道:“哥們離家出走了,看看,這就是我的新家,屬于我一個人的家!”尾音明顯的上揚,示意牧子深擡頭向上看。

牧子深向上看的同時,想到下午放學的時候,左朝歌從書包裏拿出一張對折的信紙遞給他;他拆開一看,是鄰班的一個女生寫給左朝歌的。于是他有所擔心地問:“不會是那封信被發現了吧!”

左朝歌上前摟住他的肩,大概露出了十分蔚然的笑容,然後兩人坐在李子樹下,背靠着粗壯的樹幹……也就是那一晚,兩人一起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煙,說起諸多的被大人限制的青春與童年。

現在牧子深一個人抽着香煙,擡起頭向上看,黑夜還是那般模樣,李子樹也依如往常,只是他手裏攥着的石子,再也丢不進那院子裏了。

冷石街雖然被劃進城市的範疇,但卻依然極大的保留了其原始的生存環境,就像是鄉下一個破敗的小鎮,經年不求發展;因此它存在于高科技現代化的城市裏,讓人硬生生地覺出些孤憐來。

牧子深繞過街口走上後街,後街兩旁都是空無燈火大門緊閉的院落,竟像進入一片完全的黑暗裏一樣!據說這裏的房子都被高價統購了,這讓已經身陷孤孑的牧子深平添了慌張;雖然他習慣并愛上了冷石街的清冷,但對于他那顆年青的心來說,花花世界的精彩,也總能惹起他的忐忑;就像他一方面怨恨自己的孤孑,而另一方面卻生怕有人來打擾他的孤孑,如此這般奇葩的想法,大概也是青春期複雜多變的性格所賜吧!

沿着後街走一圈,拐一個近九十度的彎後,能看到遠處有一團亮光,亮光下是一片池塘,也是後街的盡頭。

五月時分,小荷才露尖尖角,青草池塘處處蛙;遠遠的人未走近,便能聽取蛙聲一片;後街的人們早已搬離,大概于此有關。牧子深悵然記起在他小時候,在仲夏夜,母親會提了馬紮與鄰居一起穿過後街,到池塘邊與很多閑散的人們聚集;大家就坐在月光下,搖着蒲扇,說說笑笑的直到涼氣降下來,夜色深重,才各自散去。那時候牧子深誠然是高興,因為他可以随了母親一起去,然後無憂無慮的與一群小夥伴們圍着池塘追逐嬉鬧,而且總是樂此不彼,欲罷不能!現在想起來依然會覺得快活!但也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家家都開始裝空調和彩電,小孩子的房間也配了電腦,于是漸漸的也就沒人再出去池塘邊納涼了……

牧子深蹲在路燈下,點燃一直香煙,若有所思的看着一池春水,但其實無甚所想,只是長久地發呆而已。他吐出一個煙圈兒,然後試圖像電影裏那樣,透過這煙圈看到一些回憶,但春日夜深空氣凝重,煙圈即形即散,就像昨天和今天,被風吹散不過眨眼之間。

一只幼蛙突然自塘沿下躍起,落在一片荷葉上,停留了片刻,又跳入水中,隐于夜色。那水面就泛起漣漪,一圈一圈的,接連擴散,仿佛教人無可奈何的日子一般,一天攆着一天,粘連不斷,無從停歇!

牧子深看着那漣漪出了神,不覺又抽盡一支香煙,感到一星半點的陰冷,這才站起身,想像當年那樣尖叫一聲刺破這黑夜,又沒有勇氣,于是裹了裹外套,穿過一片廢墟,站在自家的院落門前。

推開門,葡萄架下離合的神光依舊,石桌也淡然,院子裏靜悄悄地,仿佛幾米筆下的星空,看不盡也說不清。

牧子深匆匆的洗漱,然後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他能聽到這黑夜中很多細碎的聲響,比如潛伏的老鼠出洞,嗜血的蝙蝠飛走,輕巧的壁虎在移動,經年的牆壁在衰老,垂暮的葡萄架長出了新須,亘古的地球照舊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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