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開
西南邊境解放軍邊防基地。
七月已至,夏季連綿的雨讓訓練基地所在的山區蒙上了一層霧霭,白雲似煙,淺淺缭繞着群山。基地住宿區的老閣樓,紅牆磚瓦已落了灰,山裏的仙氣倒給這老樓增添了幾分美感。
醫護人員的宿舍在頂樓,因為基地位置在偏僻的山區,醫護人員也就兩人,黎末是醫生,徐青青是護士。
基地每年都會調來新人,奈何這裏條件太過艱苦,來這的人都想方設法地出去,黎末和徐青青算是堅持最久的,一晃,在這裏當軍醫快三年了。
如果不是那個晚上的意外,她估計,自己不會選擇暫時離職休假。
黎末正在整理行李,下午六點有車來基地門口接她去臨近縣城的汽車站,四點已過,她要抓緊時間。
過完半個小時,東西整理完畢,一個小小的軍綠色的行李箱竟然就裝下了她三年以來的東西,她心裏輕笑,這三年在軍隊的日子過得還真是簡單。
她坐下,休息一會,知道自己身體不同往常,幹一點活就容易疲累,拿起遙控器,點開電視。
山裏信號不好,再高端的手機功能也僅限于打電話與發短信,電視機算是這裏最高配置的娛樂方式了,部隊裏的兵還有徐青青都羨慕黎醫生的好待遇。
外面下着雨,電視的信號也不算好,她找了一個最清晰的頻道,是某衛視的訪談類綜藝節目,請來了許多俊男美女,花花綠綠的一片,她只認識一個人,也在看到那人的臉時眼神不經意間黯淡。
有些羁絆與過往,注定是讓人難以釋懷的。
突然,門吱呀一聲開了,徐青青收了傘,熟絡地進門,看到她在看電視,挑眉有些驚訝。
“喲~黎醫生這樣的仙人還看綜藝節目。”帶着笑意的調侃。
以兩人的關系,在徐青青眼中是沒有進她房間要敲門的說法。
黎末起身給她讓座,淡淡地回:“無聊罷了。”
徐青青坐在黎末旁邊,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她,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Advertisement
“說好的陪我在這破地方奮戰到底,結果還是自己中途跑路了。”
“喏,給你,上次去城裏買的上好的柿子,你帶路上吃,在這裏也給不了你什麽好東西讓你帶上路了。在外面不比在這裏,都是熟人,你別總一副愛搭不理的死樣子,學着嘴巴甜點,在外面也會有人照應。”
黎末接過,相處這麽久知道徐青青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裏很感動,卻學不來煽情,她垂着眼,只是點頭。
“青青,我會回來的。”語氣微微的篤定。
旁邊的徐青青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黎末,你別傻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別回來了,不是說一國防大學請你去當老師嗎?就好好在城裏安定地過活吧。”
黎末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徐青青看到旁邊身形單薄,白淨清秀得還像個高中生的黎末,心裏暗自嘆氣,有些不忍。
明明自己還像個小姑娘,怎麽幾個月前回一趟城肚子裏就多出條生命了,問她也什麽都不說,要不是她注意到她最近身體的不适,加上自己上次跟男朋友見面後多買了個驗孕棒,在這山裏面,真懷孕了怎麽能知道?
她還清楚地記得這丫頭知道自己懷孕時呆滞的表情,整個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山裏待着,她還真怕這丫頭想不開,好在她總算決定回C市把這事解決了,她也松了口氣。
這丫頭不管遇到什麽都像個悶葫蘆,安安靜靜,什麽也不說,遇到現在這種情況,心裏怎麽可能不難受?
如果孩子的爸爸是個肯給她安穩未來的人,她又怎麽會在知道自己懷孕後是那樣面如死灰的樣子,她可是在山上搶險時跟死人一起困在山洞三天被救時還能淡定地彙報死人的死因和死亡時間的黎末。
這丫頭,心裏是藏了多少苦。
“黎末,你回去打算怎麽做?”徐青青擔憂地看着她。
黎末無奈地笑了,搖頭,老實地回:“不知道。”
看到她這樣徐青青就來氣了。
“這有什麽不知道的,黎末你別傻着想把孩子生下來,找個好點的醫院把手術做了,未來還有無限可能,你要是當單親媽媽……”
黎末突然拉住她的手,打斷了她的話。
她難得笑得溫柔無害,她對徐青青說:“青青,我馬上要走了,和我一起安安靜靜地看會電視吧。”
徐青青癟嘴,心想明星你一個都不認識有什麽好看的,但還是把視線轉移到了電視屏幕上。
這時電視裏剛好傳來觀衆們聲嘶力竭的歡呼,好像是主持人問如今娛樂圈人氣爆棚的一個偶像“你談過幾次戀愛?戀愛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麽?”
只見鏡頭轉換到一張比女人都白淨妖冶的臉上,長而密睫毛擋住他眼底的所有情緒,他微勾唇角,薄唇漾開一個淺淺的笑容,似玩味又似苦笑,頰間的小酒窩耀眼明朗。
他穿着V領的毛衣,頸間白皙的肌膚仿佛在鎂光燈下反射着光線,鎖骨精致而性感,他雙手抱在胸前,兩臂彎成好看的弧度,靠在沙發上,散漫的樣子,好像并不着急回答這個問題。
徐青青看了在旁邊感慨:“這就是現在娛樂圈最當紅的小鮮肉路逍言,唱作跳演樣樣全能,不得不說他是我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的,比女的都長得精致,尤物啊,真是尤物。”
她沒注意到旁邊的黎末漸漸複雜的神色,只聽見她說:“我知道。”
她心裏腹诽,你個對娛樂圈一無所知的人,怎麽可能知道。
不久後,電視上的人終于回答了。
他說:“只談過一次戀愛,和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印象深刻。”
說完,薄唇緊抿,眼底的悲傷被額間瑣細的劉海完美擋住。
語氣,篤定,不帶一絲猶豫。
臺下粉絲又開始瘋了一樣地尖叫,這樣深情專一的偶像更讓她們為之瘋狂。
徐青青切了一聲。
“他們這種明星就會哄小姑娘,就他這長相從小就不會缺女人,只談過一次戀愛,誰信啊!雖然我迷他的顏,但不會被他這種騙小姑娘的話欺騙的。”
黎末看着電視裏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自嘲一笑。
“對啊,就是騙人的。”
說完,她起身拿上行李,打開門。
“青青,我該走了。”語氣,一如往常的溫和平淡。
徐青青連忙把電視關了,趕過去,跟她說要去送她,卻發現面前的姑娘還在看着電視屏幕發呆。
拿手在她眼前晃晃,徐青青疑惑:“你看什麽呢?”
黎末嘆了口氣,然後說:“青青,我說那人是我孩子的爸爸,你信嗎?”
徐青青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剛想說她今天是不是腦子有病,眼前的人又從容淡定地往前走了。
留下一句:“當然也是騙你的。”
徐青青在原地風中零亂,黎末這丫頭,今天是吃錯藥了吧。
***
在門口和徐青青告別的時候,平日總嫌棄她的徐青青,還抱着她煽情了一把,掉了幾滴眼淚,把她的眼眶也惹紅了。
她說,她又不是不回來了,不用這麽生離死別。
徐青青堅定地搖頭,讓她別回這山區了,然後又附在她耳邊悄悄囑咐,一定不要犯傻,好好去醫院把手術做了。
徐青青執拗地拉着她讓她答應,她點了頭她才肯放她走,坐進車裏,外面突然趕來一群人,站在門口送她,大多是剛剛下了訓練的邊防兵,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趕過來了。
一群十八九歲的楞頭少年,剃着幹淨的平頭,濃眉俊眼,皮膚被陽光曬成健康的黝黑色,平日裏動筋傷骨又或是出任務命懸一線時就送到她的醫務處,在這山裏黎醫生也不知道救過他們多少次,他們都是一群粗人,不懂什麽奉承話,平日也就對黎醫生說句“謝謝”,如今黎醫生要走了,他們心裏就像被潑了一瓶子醋,酸得很,好幾個兵還紅了眼睛。
去你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就是舍不得黎醫生。
他們這地方又破又小,那些軍醫大的高材生都不願意來,黎醫生一清清瘦瘦的姑娘,卻默默在這地方守着他們,一守就是三年,平日裏走山路去縣城取藥,提着大袋小袋,腳上都磨出了血也一句話不說。更別說他們救山洪的時候,他們在水裏泡着,她一姑娘也在旁邊沒日沒夜守着,臉都熬白了,就怕錯過了救人的最好時機。
他們也早就習慣了基地偏僻角落的醫務處,有個身穿白衣的嬌小身影,膚白似玉,杏眼薄唇,早晨,他們隔着窗戶和坐在窗前的她打招呼,她就笑,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溫軟軟,然後就傳來她的叮咛:“現在是流感高峰期,訓練完不能洗冷水澡,感冒了我可不給看病呀。”
他們笑着答“好”。
這樣的場景,早就成了他們心裏最美的風景。
黎末看着窗外的人,車窗遲遲不肯升上去。
這些比她小幾歲的少年,朝夕相處,平日裏笑笑鬧鬧,雖然從軍,卻也像孩子,照顧不好自己,生了病總委委屈屈地找她,平時去山裏巡查摘到什麽好吃的果子,總迫不及待地送給她。
她怎麽可能沒有不舍。
嘆了口氣,她又打開車門,下了車,因為要坐火車,她沒有穿軍裝,卻也站得筆直,對着他們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
“謝謝你們來送我,也謝謝你們為祖國抛頭顱撒熱血,你們都是我心中最敬佩的英雄。”
“我不在的日子,希望你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一直健健康康。”
“你們的生命是代表國家的,是可以給人民帶來幸福的,所以,我為你們自豪,也為能成為你們的醫生感到榮幸。”
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有些東西更喜歡用行動來證明,這是第一次對他們吐露心聲,铿锵有力,真摯誠懇,說完,她又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沉默了幾秒,靜谧,是無聲的感動與尊敬。
後面一個人拼命擠上前來,紅着眼,聲音有些沙啞,是經常纏着她問問題的冬天。
十七歲的少年,從小在山裏長大,當了兵,又守着這片山區,把她當作老師與阿姐,總喜歡纏着她問問題。
冬天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問她:“阿姐你還回來嗎?”
他還說:“阿姐你還沒教我畫畫,我還沒帶你去山頂看過日出,你怎麽就走了。”
看着一臉認真與悲傷的冬天,她心中不忍,走上前,輕輕抱住他。
“冬天,我答應你,等我處理完自己的事情,一定會回來和你們并肩作戰。”
松開後,她幫冬天整了整衣領,溫柔地笑了。
“冬天,你也不要辜負阿姐的期望,一定要一直做個好的邊防兵。”
他眉毛微凝,幹脆地後退一步,然後向她敬禮。
“遵命。”
沉重有力的兩個字,回蕩在這雲霧缭繞的山間。
***
酸澀的告別之後,就是真的離開了。
她坐在車裏,看着車在蜿蜒的山路盤旋,山谷的泉鳴鳥唱,白雲清霧,對她都是那麽熟悉。
可是,終究要告別了,告別三年過去的時光。
命運是可笑的,她還是被迫要回到那摻滿悲與喜,傷與痛的城市,去直面心底的瘡疤。
以後會發生什麽,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