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再見

立秋已過, 邊防軍區位置在山腰,氣溫要比平原低了許多。

寒風吹動,樹葉蕭蕭,軍區不大的操場站滿了軍人,他們舉起右手, 一個肅穆的軍禮, 敬給五星紅旗下已化為一抹忠魂的冬天。

一盒骨灰, 殘酷而冰冷, 再也拼不成那個陽光淳樸少年的音容相貌。

黎末站在隊伍的後面, 紅着眼睛,任眼淚肆意流淌, 險些泣不成聲。

徐青青在旁邊抱住她,逝者已逝, 勸她節哀,肚子裏還有孩子,不要太過悲傷。

黎末想起她走時,冬天不依不饒地叫她阿姐,讓她早些回來, 他要帶她去看山頂的日出。

她回來了, 可是,那個笑起來有小虎牙,待人純真熱情的冬天, 卻不在了。

她走時對他敬了一個軍禮, 要他當一個好的邊防兵, 那個孩子,用自己的生命做到了。

聽徐青青說,這次去打探西南邊境最大制毒工廠的任務,是冬天自告奮勇請求前往的,在抵達制毒工廠時,不幸被人抓住,喪心病狂的毒販子把他折磨得不像人樣,他憑借自己頑強的意志力,逃了回來,回來時,告訴他們制毒工廠的位置後,他就不行了。

他用最後一口氣,說了最後一句話。

“告訴阿姐,我是個好邊防兵。”

他死了,整個人血肉模糊,父母早亡的他,家中只有一個年過七十的阿婆,阿婆知道後,傷心欲絕,承受不住打擊,被送到了醫院。

制毒工廠已被及時圍剿,抓獲了大批潛逃毒販,那個在山裏土生土長的冬天,那個對當兵報國有滿腔熱血的冬天,那個好學卻還沒來得及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冬天,在這片他熱愛的土地上,用他的生命換來了國家千萬個家庭的安寧幸福。

想到這裏,黎末終于忍不住,蹲下來痛哭。

徐青青告訴她,冬天一直盼着她回來,一直問她過得好不好,在聽說她結婚即将要當媽媽後,冬天很滿足地笑了。

他說,如果那個人欺負她,他一定趕去C市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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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笑得特真摯誠懇地問她,她的孩子,他可不可以當幹爹。

她想說可以,她想帶他去她生長的城市看看,她還想幫這個有些木楞不開竅的孩子,找一個喜歡他,願意陪他過一生的好姑娘。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晚上,徐青青見她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擔心她餓,送來了幾盒壓縮餅幹。

“部隊也只有這種東西了,你快吃點,大人吃不下別餓着孩子。”

黎末接過,道謝,卻是沒有拆開。

這幾天的事情堆在心裏,她實在是沒有胃口。

“青青,冬天下葬了嗎?”

“傍晚的時候葬到軍隊的公墓了,死者已安息,你也要節哀。”

她緩緩點頭。

徐青青看着她蒼白的臉,有些心疼。

“那人沒好好照顧你?怎麽覺得你比走的時候瘦了。”

她搖頭。

“他對我很好。”

說這話時,她抱着自己的膝蓋,頭埋得低低的,表情帶着很深的落寞與傷感。

“青青,我走的時候跟他吵架了。”

“我沒有接他電話,也沒有回他消息。”

憋在心裏的話,在這個注定難眠的夜晚,她總算願意說出來。

“可是我現在後悔了,我很想他。”

“如果他在,我很想告訴他冬天是個多麽好的孩子,很想告訴他冬天死了我有多難受。”

她說到這裏,開始低低地啜泣,聲音聽了讓人很心疼。

徐青青知道,她這次是真的傷心了,冬天突然的離世,讓她僅有的一點安全感也消失,她開始害怕,開始自責,開始陷入深深的思念。

徐青青輕輕抱住她,安慰這個一直堅強,現在卻特別脆弱的姑娘。

“黎末,世事無常,有時候身邊的人突然就和你天各一方了,我們能做的,是好好珍惜。”

“珍惜眼前人,你們在一起這麽多年,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解決的?”

黎末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

這次冬天的突然離世,讓她釋懷了很多,有時候人生不需要那麽多的計較,眼前人還能陪你一起說說笑笑,一起牽手到老,或許,就是值得滿足的事了。

這次回去,她會和他好好聊聊,有些可以原諒的誤會,不必再耿耿于懷了。

徐青青走後,她洗漱完,換好睡衣,正準備躺下睡覺,住宿區的阿姨突然扯着嗓子在樓下大吼:“黎醫生,基地門口有人找。”

黎末皺眉,心裏疑惑,這麽偏僻的地方,上山就是一件困難事,有誰會這麽晚來找她?

腦海裏第一秒想到的就是他,但很快否決了,他現在應該還在拍那部電影,而且,這裏信號塔出現問題,她一直沒跟他發消息告訴他她來了這裏,他不會知道的。

懷着滿腹的困惑,她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就下樓了,走到靠近基地大門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然後,整個人愣住了。

“喂,我說了我是黎末的老公,你為什麽不放我進去?!”

“別急?你老婆跟你吵架離家出走了你能不急?”

熟悉的幼稚,她在不遠處,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在和站崗的軍人理論。

身披月色,他俊秀的眉眼在崗哨臺昏黃的燈光顯得模糊,但那急起來有些炸毛的語氣,卻是不變的。

真的是他。

不知不覺,她停下腳步,捂住嘴巴,還是難以置信。

沒想到,她很想很想他的時候,他真的來了,像夢一樣。

像是察覺到她的到來,他沒再和站崗的人争執,轉過頭,終于看到了他這幾天心心念念的人。

隔了五米的距離,他們相對而望,他對她笑,帶着慶幸的笑容,他總算找到她了。

她看着他,卻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睛。

見她來了,站崗的人把大門打開了。

她望了他很久,然後緩緩低下頭,沒有再往前走,靜默地站在原地。

她的肩膀在發抖,她在哭,她不想被他看到。

這些天強忍的悲痛,在看到他時,好像一下子委屈了,忍不住傾瀉而出。

路逍言眼裏微微酸澀,他握緊了拳頭,壓抑着這些天心裏所有的思念與忏悔,一步一步,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她。

終于,走到她面前,與她只相隔咫尺的距離。

他勾起一個笑容,故意捏了捏她的臉,卻留了滿手晶瑩的淚水。

發現她哭了,他的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疼痛入骨。

“黎小末,不哭了,我來了。”

“我趕了一天的路,七點到的山腳,太晚了,都沒有車上山,我自己爬到現在,所以,來晚了。”

“你們這地方路是真的難走,我腳被磨出了很多個水泡,黎小末,你都不心疼我嗎?你都不看看我嗎?”

他剛說完,面前柔軟嬌小的一團就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

她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口,他這幾天空落落的心,好像一瞬間就被填滿了。

他摸摸她的腦袋,無奈地笑:“黎小末,我爬山時踩滑了 ,在地上打過滾,還出了一身汗,是不是現在很臭。”

她的發頂抵着他冒出胡渣的下巴,蹭了蹭,然後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聽得他心都化了。

她說:“我不嫌棄”。

他緊緊地抱着她,用懷抱溫暖懷裏嬌小的身軀,然後,一陣寒風吹過,他的眼睛也像被吹紅了。

“黎小末,我好想你。”

“以後,不要再一聲不吭地離開家了,你知道我回家看不到你有多害怕嗎?”

懷裏的人輕輕點頭,他嘆氣,總算,她還是不曾離開。

皎潔如洗的月色下,一個穿着被樹枝劃破的爛外套的男人,帶着登山而來山間沉重的露水味,和那個穿着睡衣的姑娘,緊緊相擁,靜谧的夜裏,像是一幅動人的水墨畫。

畫的題詞該是:我曾踏月而來,只因你在山中。

***

回到她的宿舍,他洗完澡了,穿着她以前留下的軍綠色汗衫當睡衣,她穿着很大的衣服,在他身上顯得很緊。

“黎小末,你這衣服好小。”

憋得他難受死了。

“要我去男兵宿舍,幫你借一件大些的嗎?”她好心地問。

路逍言趕緊搖頭,他老婆穿着睡衣進男兵宿舍,豈不是進了狼窩?他才不要。

“不用了,這個還可以接受。”

黎末知道他是小孩心性又犯了,笑着點頭。

他坐在床沿,像個乖寶寶,眼神一秒不落地落在她身上,她站在他面前,察覺到他的目光,笑着提醒他:“你今天很累,早點睡吧。”

他搖頭,然後拉住她的手腕,一拉,她跌坐在他大腿上,他穩穩抱住她。

這個姿勢很是暧昧,黎末紅着臉,不好意思想要起來。

他不讓,繼續黏着她。

他看着她的小臉,蒼白沒有生氣,好像他之前養出的那些紅潤又不見了。

“黎小末,你瘦了,我們才分開幾天你就瘦了這麽多。”

“我錯了,我不該讓你傷心的。”

他長長的睫毛低垂着,眼裏滿是自責和內疚。

黎末溫柔地摸摸他的臉,對上他深邃的雙眼,認認真真對他說:“路逍言,我們結婚了,要當爸爸媽媽了,以後都不能像以前那麽任性。”

“過去的事是我們都不成熟,我們都有錯,以後,你不能再騙我了。”

“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不要自己背負太多,知道嗎?”

在她的注視下,他鄭重地點頭,然後再次緊緊抱住她。

他以為,她再也不會原諒他,畢竟,他傷她很深。

結果,再見,她依舊是那個願意給他溫暖的黎小末。

他挨着她的臉,吻了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呢喃:“我以為你不會原諒我了。”

而她,隔開些許距離後,澄澈的雙眼對上他的,展顏,吻了吻他的唇角。

“因為我發現,我比想象中還要想你。”

終于,敞開心扉後的兩人,再次成為黑暗中彼此心中的爐火,這個長夜,相擁而眠,彼此溫暖。

第二天早上,他們倆很早就起床了,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山頂走。

天才蒙蒙亮,太陽還沒露出眉眼,他一手牽着她,一手提着一個很沉的布袋,勤勤懇懇地趕路。

“這裏面裝的是那個孩子的衣服嗎?”他問她。

昨天他們聊天,她跟他說了來這的意圖,告訴他冬天的事,所以今天一大早她要去山頂給他建一個衣冠冢,他堅持要跟來。

“嗯。”她點頭,眼裏帶着傷感,“是他生前穿過的一套軍裝。”

他沒有再問,知道提起冬天就像在揭她的傷疤,只緊緊牽着她,不讓她被山路上的石子絆到。

山裏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晨霧伴着陣陣無名的花香,一路美景相随,爬山也沒有那樣吃力了,但爬到一半,他還是堅持要背她上去。

拗不過他,只好讓他背着,在他背上,她不好意思地說:“路逍言,我現在就像個大小姐,哪有吃苦耐勞的人民軍人的樣子。”

她身上還穿着整齊的軍裝呢。

路逍言聽了,爽朗地笑了,然後耐心而溫柔地回她:“在我這裏,沒有軍人,你就是大小姐,所以盡管對我作威作福。”

他只會樂在其中。

她聽完心裏一暖,沉重的悲傷消減了些,她把頭輕輕靠在他背上。

“黎小末,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不如唱歌給我聽吧。”

“嗯?”黎末呆了,“我只聽過你的歌呀。”

他自己的歌,他肯定早就聽膩了,而且,她也記不住詞。

聽她這麽說,他心裏湧過淡淡的自豪,揚眉,堅定地對她說:“沒事,你唱我的歌,我來猜歌名。”

既然他堅持,黎末也沒辦法,努力回想音調,然後開始哼起來。

她的聲音清亮中帶着溫軟,很好聽,只是哼出來的曲調卻讓他一臉懵逼。

“這首歌是《無言》?”他大膽地猜測。

她果斷搖頭,皺着眉頭,有些不解。

“這是《初見》呀,你自己的歌都聽不出來了嗎?”

“這是…《初見》?”他被吓得吞了吞口水,恕他這個原歌的唱作人,實在是沒聽出來。

而背上的人卻堅定地點頭。

他大笑,笑聲回蕩在山間,回音明朗。

“黎小末,寶寶的樂感絕對不能像你。”

她愣了幾秒,反應過來,雙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路逍言,你笑我呀!”

說完,她自己也笑了,再次勾緊他的脖子對他說:“沒關系啊,即使像我,他也有個很厲害的爸爸可以幫他。”

他重重地點頭,心裏就像灌了新鮮的蜜糖,甜甜暖暖。

他的幸福,好像很幸運地被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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