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決定

今天是他在病床上昏迷的第三天, 是個好晴天。

初冬的陽光在四季裏格外溫暖,她帶着從家裏做好的午飯,捧着剛從花店買來的新鮮鳶尾百合,走在去醫院的路上。

陽光灑在她細嫩的脖頸,照眯了她的眼睛, 肌膚所觸的溫暖與內心極度的虛寒形成鮮明對比。

她望着天, 不自覺嘆息。

陰雨連綿的C城, 難得晴朗的天氣, 可惜, 他看不到。

她沉了沉心,面色淡淡的, 走進了住院大樓。

推開門,爺爺和黎牧守在病床邊。

“飯來了, 你們辛苦了,快來吃吧。”

他出事的這幾天,爺爺、黎牧、她爸媽、還有焱哥小顏,輪流會守在這裏,他們總趕她回去, 醫院不是個好地方, 可她堅持守在這裏,拖都拖不走。

他們倆去窗戶邊的桌上吃飯了,她走到他床邊, 把新買的花放在床頭, 然後坐下, 握住他的手,望着他。

床上的人,不複往日明朗的模樣,臉上挂着青青紫紫的傷,窗外灑下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就像白得透明的瓷娃娃,安靜、脆弱,仿佛一碰就碎。

昏睡的這幾天,他瘦了很多,手掌暖暖的溫度也消失了。

那場車禍,他倒下時撞到腦部,是不算嚴重的腦震蕩,醫生說,看病人情況,醒來不成問題,只是時間關系。

他受傷最重的是他的右腿,他側身被那輛車撞上的時候,剛剛好,冰冷無情的鋼鐵碰撞他右側的肉體,撞飛。

她眸色沉了沉,不再想他的傷勢,她現在,只想他醒來。

“路逍言,今天陽光很好,你別睡了,陪我散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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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聞到,今天病房裏很香啊,猜猜是什麽花?算了,你這麽笨一定猜不到,我告訴你吧,是早上剛摘的鳶尾百合,你睜開眼看看,可好看了。”

“你一直不說話,寶寶都忘記你的聲音了,你心裏一定很着急吧,所以,快點醒過來吧。”

“……”

坐在窗邊的黎牧和路老爺子,忘記動手中的筷子,靜靜看着她。

她垂下眼眸,時而挂着淺淺的微笑,就跟床上的人在回應她一樣,一句一句,溫柔耐心地,緩緩跟他說着。

他們看着,心裏很澀,堵到說不出話來。

他出事到現在,她就哭過一次,他渾身是血被送進手術室時,她在手術室門口哭到失聲,誰都勸不止,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說他救過來了,她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兩眼呆滞地自言自語:“幸好,幸好。”

那是黎牧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他像個女超人一樣勇敢堅強的姐姐,那樣的崩潰。

他害怕她傷心過度,卻不想,她很快恢複原本的淡然。

後面的這幾天,他昏迷不醒,她卻再也沒哭過,整天守在他病床前,幫他擦澡,跟他說話,把所有的耐心給他。

她看着他說話的時候,是笑着的,她握着他手的時候,晦暗無神的雙眼才會發光。

旁觀的人都心疼到無以複加。

他們不知道,她是不是悲傷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迫不得已樂觀。

下午,黎牧躺在旁邊病床眯了一會,睜開眼,路逍言床邊卻沒看到她。

他連忙穿上鞋出門找她。

在樓梯間的門後,他聽到她的聲音,在打電話。

“警官,肇事司機抓到了嗎?是不是有人指使?”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許多,她再開口,聲音越發低沉。

“謝謝警官,麻煩了。”

說完,她提着熱水瓶走出來,看到他,眼神閃過些許詫異。

她努力對他勾起一個笑容。

“怎麽不多睡會?”

黎牧皺眉,從她手裏接過熱水瓶,反問她:“警方怎麽說?”

她搖頭。

“司機跑得很快,就像有人幫他計劃好的一樣,撞了人,就再也尋不到他的消息。”

“你覺得是有人指使?有懷疑的人嗎?或者說,他有什麽仇家嗎?”他問。

她心裏閃過一個名字,眸色沉了沉,繼續搖頭,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現在什麽證據都沒有。”

“如果真的是他,我不會放過他。”

黎牧愣了幾秒,這大概是這幾天他從她臉上看到的,除了溫和之外的唯一一次不一樣的神情,幽暗的眼神底下,是濃重的恨意與憤怒。

眼前是比就他大了兩分鐘的姐姐,小時候護着他長大,現在,他已為八尺男兒,而眼前嬌小的姐姐,這些天背負了太多太多,卻從不軟弱,他看她一眼,心裏就溢滿心疼。

終于,他忍不住上前,一手攬過她的肩膀,抱住她。

“姐,我知道你難受,你難受就哭出來吧。”

“我抱着你,把眼淚擦在我身上,不會讓人看到。”

懷裏的她片刻僵硬後,身子微微顫抖,下一秒,卻從他懷抱裏退出。

她仰頭,看着他,眼睛紅得厲害,卻終究沒讓眼淚落下來。

“阿牧,我不能哭。”

“能給我肩膀依靠的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我不能軟弱,一點點,都不可以。”

“我要好好守着他,我要好好地活,我要讓他醒來的時候,看到的依舊是原來的我,而不是潰不成軍的樣子。”

“我肚子裏還有寶寶,我還沒把黑暗裏那雙惡毒地盯着我們的那雙眼睛揪出來,所以,阿牧,我真的不能倒下。”

說完,她轉身回病房了,黎牧看着她微微彎着的身軀,瘦弱的樣子,腳步卻同往常堅定,自己忍不住,紅了眼眶。

為什麽,這樣好的兩個人,要受到這樣的折磨。

***

他醒來,是第四天的晚上了。

那天的月亮很圓,瑩白的月光透過窗簾,他的側臉留下影子,

她讓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一個人守着他。

醫生說,熟悉的人多跟他說話,有助于他的蘇醒。

即使像是電視劇裏的狗血橋段,但她也不得不信。

在晚上,她一個人就自言自語地跟他說話,即使毫無回應,有時說得嗓子累了,就停下來,望着窗外發呆。

夜晚是容易讓人的思緒湧上心頭的時候,她壓下去的一些東西,在晚上,在那樣安靜的時候,會梗在她心頭。

她沒有跟別人說過,看着幾分鐘前還對你笑着的人突然在她面前被車撞倒,渾身是血,對她是多大的打擊。

以至于,開始的時候,她只有看着記錄他心跳的儀器上正常的曲線,她才沒有那種窒息感,心裏才有片刻安寧。

可人終究是貪心的,即使知道他活下來了,即使這是她開始時唯一的要求,但她現在貪婪地想要他醒來,她想看到他從前鮮活的樣子。

望着他緊閉的雙眼,握着他的手,肚子裏的寶寶踢了她一下,那樣真實的感覺,突然的,她就委屈了。

“路逍言,寶寶踢我了,你不想聽聽嗎?”

“他說他想爸爸了,他想聽你說話了。”

“你快點醒來啊,你還睡着,寶寶會生氣的。”

“我也會難過的。”

說完,一滴清透的淚從眼角劃過,低在他的手背。

意外地,幾秒之後,他的手顫了顫。

黎末從難以置信的震驚中反應過來,握緊他的手,他的手在動,他的眼睛卻沒有睜開。

短暫的頭腦空白,想起醫生說的要刺激病人,她豁出去,彎腰,低頭,顫抖的雙唇覆上他的。

有溫熱的淚,一點一滴,滾燙他的肌膚。

終于,在她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然後,那雙她日夜思念的眼睛,終于與她的目光交融,夜色下,在她心中,比星光明亮。

他用指腹溫柔地擦了擦她眼角的淚,跟她說了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句話。

“黎小末,我回來了。”

簡單而深情。

積蓄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流出,她哭得像個孩子,他用一只手臂緊緊抱住她。

還能看到你,真好。

***

之後的日子,他在醫院慢慢養傷,她依舊耐心地照顧他。

每天各種各樣的湯,她喂給他喝,他的面色也漸漸紅潤,不再像以前那麽蒼白,身上的傷口也在慢慢恢複。

他一直不想她為他這麽勞累,總覺得她瘦了,她卻堅持要親力親為。

不過,他們都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笑容多了,氣色也好了很多,兩個人成天在醫院待在一起,少了經歷這次人禍的傷感,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每天都由細微卻珍貴的小幸福組成。

他唯一有些難受的地方,就是他的右腿一直不見好,使不上力氣,如果硬是用力,則是鑽心刺骨的疼痛。

他問她,他的腿怎樣了?

她對他笑得溫和,告訴他,醫生說,傷了筋骨養一段時間才會好。

他很相信她的話,放心了,卻沒發現她眼底暗藏的不忍與心疼。

除了右腿依舊不能動,他其他地方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天天待在病房悶得很,他們說好下午去散步。

雖然他只能坐輪椅,但經過這幾天的練習,他已經會自己從病床挪到輪椅上,自己滾着輪椅的輪子移動。

她去醫生辦公室把他拍的X光交給他的主治醫生,已經去了二十分鐘,他有些等不及了,想去找她。

反正也要一起去外面,他先在門口等她好了。

于是,他推着輪子找到醫生辦公室,看到虛掩的門,剛準備推門進去,聽到她講話的聲音時,手突然頓住了。

“醫生,他的右腿,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他是明星,他很享受舞臺,很喜歡自己的事業,真的就不能治好嗎?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行。”

“有那麽多喜歡他的人,他真的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了嗎?”

裏面的醫生在嘆氣。

“車禍讓他的右腿骨折,還傷了神經。”

“用最好的治療方法,最好的結果也只是能讓他站起來,即使做了複健治療,他走路的姿勢依舊會很奇怪,他是不能變成正常人那樣了。”

“他的右腿,注定是瘸了。”

“……”

黎末回到病房時,發現床上的人側躺着,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乖乖地低垂着,灑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他,好像已經睡得很沉了。

黎末替他掖好被子,望着他的臉,想起醫生的話,眼裏濃重的痛心終于不再掩飾,她嘆了口氣。

很快,她調整好情緒,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

“說好的去散步的,怎麽就睡着了,真像個小孩子一樣。”

“好好睡吧,咱媽帶了只老母雞過來,我回家給你熬雞湯,晚上你有口福了。”

床上的人依舊閉着眼睛,她微微一笑,還真是睡得很沉。

她很快拿好東西出門了,在門輕輕合上的那一瞬間,他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裏是沉重的傷痛,腦海回蕩的剛才那些話,就像是被高溫炙烤過的烙鐵,一下一下,印在他心上,是最痛的折磨,讓人痛不欲生。

“他的右腿,注定是瘸了。”

醫生淡淡說出的話,卻是對他最大的淩遲。

他的手死死攥住床單,光滑的床單被他攥得變形。

他突然想起她離開時在他耳邊溫軟的語氣,全身的力氣就像一瞬間被抽幹了,他的手,無力地松開。

她方才輕輕一吻在他額頭仿佛還有濕熱,從前只覺溫暖的溫度,現在卻燙着他一整顆心。

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失神。

過了很久,他認命地閉上眼睛。

有些事,不經意間出現,卻殘酷地打亂你的人生。

他的人生可以破敗,她不可以。

有些決定,好像,不得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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