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死茫茫
年輕時的謝雲揚是個浪子,嗜酒、居無定所、愛打抱不平,雖有一身好武功,但經常被人揍得抱頭鼠竄。并不是他武功不敵對方,只是他覺得偶爾這樣落魄的逃命很有意思。
那時他才十八歲,沒有醇酒美人、沒有寶馬雕車、也并非年少多金,但是過得很開心。
遇到沈眉君的時候,她正在被人追得滿街跑,那時候她還是個假小子的打扮,看着不過十六七歲左右。
謝雲揚覺得很有趣。看得出這個少女武功不弱,追她的是幾個街頭混混,再多幾個人也不過是她的手下敗将。少女逃跑的時候注意避讓着路上的行人,是以跑得很慢,而那幾個混混卻是橫沖直撞,弄得滿街淩亂。
謝雲揚看着熱鬧,便尾随他們到了城外。
出了城,少女的步伐明顯加快,那幾個混混再也跟不上,不多時就已被甩在遠處。
那少女一路奔到河邊,抱膝坐下後就沒了動靜。謝雲揚覺得奇怪,走上前才發現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泣。他于是走到她身邊坐下,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
“你是誰?”少女擡頭,淚眼朦胧的看着他,往旁邊挪了挪。
“我叫謝雲揚!”他嘻嘻笑着,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探問道:“你武功明明不弱,剛才怎麽被追得到處跑呢?”
“我跟他們賭錢輸了,他們追着要錢,我又沒錢,只能跑。”少女撇着嘴,“都怪那該死的小偷,把我所有的錢都偷了!”
“這樣啊……”他拉長了聲音,朝她眨眨眼,“那我帶你再去賭錢,把輸了的都贏回來怎麽樣?”
“可我沒錢。”
“我借給你,贏了算你的,輸了也不用還我。”
“你真仗義!”少女轉悲為喜,抹了把眼淚,重新整整衣冠道:“我叫沈眉君!”一雙靈動的眼睛眨巴眨巴,俏麗的臉上帶着幾許調皮。
謝雲揚暗暗咋舌,都說人如其名,可這姑娘卻偏偏相反,名字如此穩重,性子卻又如此靈動調皮,不過還真是可愛!
于是兩個人就去了賭坊,用半天的時間賺回了許多銀子,還了那些混混的錢,還有許多富餘。沈眉君拿着銀子嚷着要去吃好吃的,他拿手敲敲她的頭,揶揄:“還是先買身衣服給你換上吧,這樣男孩子的打扮可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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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眉君的臉瞬時紅了,小聲道:“真的很難看麽……”
“換上女兒家的裝扮就好看啦!”
于是兩人逛街買了衣服,又沿着街邊小店吃了許多東西,最後抱了兩壇酒到城外的一座亭子裏,喝得酩酊大醉,一起躺在草地上嘻嘻哈哈的鬧。醉中争相不用輕功徒手爬樹,看誰爬得高,結果摔下來無數次。
對于初見時的情形,謝雲揚記得無比清楚,在後來數年的時光中,每每憶及此,總能讓他在枯燥而孤寂的日子裏會心而笑。他甚至會獨自抱着酒壇子喝醉,然後獨自爬樹,再然後,雙眼潮濕的躺在地上,呆呆望着不遠處的墓碑。
那天醒來時,兩人都躺在樹桠之間,清晨的陽光透過交錯的枝葉斑駁的灑在她的臉上。她的唇微微勾着,仿佛夢裏也在歡笑,臉蛋上還有未褪盡的酡紅。
謝雲揚呆呆的看着。
沈眉君說她是背着爹娘偷偷北上,想體驗傳說中的江湖。謝雲揚說他在江湖中已摸爬滾打了很多年,可以帶着她一起闖蕩。那之後他們形影不離的游戲了三個月,走了很多地方,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
沈眉君的小名叫“梅兒”,所以謝雲揚花了所有的積蓄,找能工巧匠制作了一枚戒指,選翠玉做指環,以紅色寶石做成梅瓣,再用白玉镂刻出流雲樣子,環繞襯托在梅瓣之下。流雲上間或有細微嫣紅的小點,仿佛梅影映于雲心。
他為其取名梅影戒。
将戒指送給沈眉君的時候,她笑得眼如彎月,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有次,他們喝醉了躺在屋頂,沈眉君醉眼迷蒙的說:“雲郎,等我們玩累了的時候,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蓋個茅屋,種上梅花,然後釀着酒,賞着梅。再養些小雞小鴨,閑了就逗它們玩。你說好不好?”
“好啊。”謝雲揚咕的喝了口酒,眼中笑意滿滿。
沈眉君又神秘兮兮的從懷中掏出個小瓶子遞給他,“這是子夜優昙的種子,相傳每十年才開花,花開時盛美異常。”
“唔,等它開花的時候,說不定我們都已經有小娃娃了。”他借着酒意調笑
“雲郎!”她本就醉紅的臉愈發紅了,坐起身背對着他,羞澀掩面,吃吃的笑。
星輝漫天,夜風微涼,與心愛的女子喝着酒,說笑着,謝雲揚只覺歲月靜好。
相識的一年半無比歡愉,直到那天他們在酒樓裏吃完飯要離開時,迎面碰上幾個風塵仆仆的路人。謝雲揚拉着沈眉君的手,想繞開她們,沈眉君卻呆站着不動,耷拉着腦袋喚道:“娘!”
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臉上滿是疲憊,只冷冷的看了謝雲揚一眼,問道:“梅兒,這是誰?”
“他是我的朋友,謝雲揚!”沈眉君喜滋滋的回答。
謝雲揚拱手正要行禮問好,卻被打斷。
“謝雲揚?”沈夫人挑剔的看看他略有些皺的衣服,又轉身将女兒的衣衫撫平,溫言道:“梅兒,出門在外要好生照看自己。不要随便和外人說話,你看看你,哪裏還像個名門閨秀了?”說着,喚身後的侍女,“合歡,帶小姐去換衣服。”
“娘!”沈眉君抗議,“雲郎他……”
“去換衣服!”沈夫人肅容,不怒自威。
原本牽着的手不知何時已放開,沈眉君被合歡拉着不情願的走了幾步,又從她手中掙脫,跑到謝雲揚身邊踮起腳尖道:“等我說服了母親,就來找你。”說罷,嘴唇有意無意的從他耳際掠過,她的臉頰已然紅了。
沈夫人寒着臉,拉着沈眉君拂袖而走。謝雲揚站在那裏,耳際的溫熱還在,她的呼吸依舊萦繞,含着淡淡的香氣。
既然如此,那就先等等吧,否則看沈夫人這樣子恐怕會越攪越亂。
那時,他習慣于萬事随緣,對很多事都不太上心。
謝雲揚回到客棧後等了一整天,沒有任何音信。
次日傍晚,他正坐立不安的在客棧大堂轉悠時,有個女子闖入客棧,他認得那是昨天被沈夫人喚作合歡的女子。
“謝公子!”合歡直奔上前,微微有點氣喘,欣喜道:“小姐說得沒錯,你果然在這裏。”
“眉君呢?”他急切的問。
“小姐病了,讓我來給你傳個信兒。”合歡抓起桌上的茶杯潤喉,續道:“昨天小姐跟夫人鬧起來,結果舊病複發,現在正在調養呢。”她看了看左右,湊近了悄聲道:“小姐怕你着急,讓我來傳句話,說她會跟夫人再商量,讓你先等着別亂動,不然惹怒了夫人就不好了。”
“那眉君現在如何?”謝雲揚大為着急。相識半年,他從不知道沈眉君有什麽會複發的舊病,想着沈夫人那張寒冰般冷肅的臉,還有沈眉君那單純直率的性子,生怕她出什麽岔子。
“病得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合歡嘆了口氣,“好在這病以前發作過幾次,夫人按照舊時方法醫治,也不會有大礙。”
謝雲揚松了口氣,探問:“那眉君現在何處?”
“夫人在城裏有位故交,他們在城外有座莊園正好空着,所以打掃出來給我們居住。”
“那莊園叫什麽名字?”
“綠柳山莊。”合歡如實回答,又狐疑的看了看他,“謝公子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了解一下而已,既然有個安穩的住所,我也放心了。”
“那就好。天色也不早了,公子且請休息,小姐再有吩咐時我自會來轉達。”合歡看了看天色,告辭離去。
合歡離開後,謝雲揚坐在大堂的窗邊,對着外面穿梭不息的人流呆坐了很久。直到夜幕漸落,他心裏實在擔憂,于是打聽了綠柳山莊的位置,疾奔出城。
憑他的本事,要找沈眉君的住所自然輕而易舉。
山莊正殿中燈火輝煌,下人來往不絕,他揀着暗影前行,落在院中一棵老樹上,将身子藏在密密層層的枝葉裏。
正是仲夏,夜裏空氣熱而悶,對面的窗戶開着,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屋裏面的卧榻上有女子側卧,身上蓋着輕紗。旁邊放了一大盆冰,有婢女用風輪不停的将涼氣吹向床上的女子。其他婢女匆匆往來,卻都是輕手輕腳的,似乎不敢驚動沉睡的人兒。
屋外,沈夫人坐在廊下的太師椅上,臉色陰沉,她的身邊坐着位大夫,正埋頭翻着醫書。
謝雲揚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身上滲出細密的汗,将衣服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他小心翼翼的換了個姿勢,不期蹲得太久,腿竟有些許的僵,稍不留神,腳下的樹葉嘩嘩落下。
“叮!叮!叮!”十數枚鋼針急速向他射來,釘入身側的樹枝上,他忙翻身下樹。站穩時,就見沈夫人氣勢淩人的站在門口,正冷冷的盯着他。
許是這個女人太過強勢,被她這樣盯着,謝雲揚心裏竟有點毛毛的。
“你來做什麽?”沈夫人遠遠的問。
“我來看看眉君,她……”
“跟我來。”沈夫人打斷他,率先走進旁邊的大廳,正襟危坐。
謝雲揚只得跟過去。畢竟她是沈眉君的母親,他未來的岳母,不管她的态度如何,他不得不遵從。
“梅兒已跟我說了所有的事情。”沈夫人看着他,高貴中帶着疏離。許是她經歷過太多世事,目光總是冷銳而沉穩,即便沈眉君病重,她依舊鎮定自若,仿佛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謝雲揚恭敬的聽着。
“母親,先生的方子寫好了,請您過目。”突然有清悅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這聲音像極了沈眉君,謝雲揚猛然一震,轉過頭去看她。捧着藥方進門的女子着一身黃衫,眉眼身量與沈眉君頗為相似,只是少了沈眉君的那份靈動,氣質也略有不同。
“這是……”他詫異的張口。
“這是梅兒的姐姐,眉音。”沈夫人難得的好心了一回,主動解釋。
那女子将藥方交給沈夫人,轉身出去了。謝雲揚重又坐好,恭敬的聽沈夫人教誨。
沈夫人依舊寒着臉,斥道:“梅兒自小有不足之症,在家裏好生調養着沒什麽大礙,可這一年半跟着你胡鬧,身子也變差了!”她瞪着謝雲揚,自有威嚴,“昨天她不過是着急上火了些,飲食也沒進多少,竟然就引發了舊疾,你說是要對她好,可你是怎麽照顧她的!”
“是我的不是。”他慌忙起身認錯,大為忐忑自責。
這些日子風餐露宿,雖然玩得開心,卻未料到她的身體竟是這般羸弱,若早知如此,他絕不會那般大意。悔意無以表述,他只能垂首躬身立着,心緊緊的揪成一團。
“罷了。”沈夫人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也是我太心急苛責了。”她擡頭又看向謝雲揚,“你先回去吧。”
“那眉君她?”
“梅兒正病着,情緒不能起伏,若見了你,恐怕對她更不好。”沈夫人依舊寒着臉。
“那我和她的事?”
“梅兒是我最疼愛的女兒,該怎麽做我自有分寸。你走吧。”仿佛是真有些倦了,她喚侍婢揉着鬓間,再不說話。
侍立在她身側的合歡走過來向謝雲揚福了福,道:“謝公子請吧。”引着謝雲揚出了門,向他低聲道:“聽夫人的意思,她會以小姐的心意為重,謝公子且請放心。”謝雲揚低聲道了謝。
回到客棧後謝雲揚一夜無眠。
次日忐忑的過了半天,依舊沒有半點消息,他心煩意亂之下抱了壇酒直奔河邊。那是他和沈眉君最愛去的地方,有河水潺潺,河畔碧草青青,天朗氣清之時,在這裏并肩坐着,當真暢意之極。
而此時河邊只有他一人。
心緒煩亂,他只好悶悶喝酒。按他素日的酒量,一壇酒下肚也不過是酒意微醺,今日大抵是心情不好,沒喝多少就已有了醉意。
直到日近西山時,謝雲揚已然沉醉,而壇中的酒只不過喝了一半而已。
醉意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沈眉音,恍惚中來人又是沈眉君,清悅的聲音響在耳畔,她甜甜的叫他雲郎,無限柔情。
夕陽餘晖灑在她的臉上,淡淡的暈紅嬌羞,嘴角的笑意卻是調皮的。他懸着的心略有放松,将她攬入懷中,輕喚她的名字。晚風脈脈,斜陽正好,他終于心安,擁着她睡意漸濃。
他是被夥計的拍門聲吵醒的,夥計焦急的聲音傳來,驅走所有的睡意。
“謝公子,快開門,快開門!”
謝雲揚揉了揉鬓角環視左右,發現自己身在客棧。依稀記得昨天在河邊沉醉,再然後……完全記不清發生了什麽,也不記得是怎麽回來的。想起昨天沈眉君模糊的容顏,他霍然驚醒,奔過去開了門。
“謝公子你可開門了!有位姑娘找你。”夥計松了口氣,指着站在身後的女子。
門外是沈眉音,她遣走了夥計焦急道:“謝公子,梅兒命在旦夕,需要你相助,你幫還是不幫?”
“當然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聽她的語氣,謝雲揚已被吓了一跳。
“梅兒的病情加重,需要一味藥叫做胡藤花,這種藥生在深山裏,城中的藥鋪最近也沒這種藥材,倉促間根本沒處尋找!聽說城外的山林中有這種藥草,你同我一起去采些回來吧?”
兩人匆匆出了城,直奔深山。
謝雲揚原以為采藥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卻不料此行卻極為波折。
他們進了山,适逢天降大雨,山路泥濘濕滑,沈眉音行走時不慎跌落懸崖,右腿傷得嚴重,幾乎不能行走。他為了救她也負了很重的傷。
山間大霧彌漫,兩人在崖底完全無從辨認方向,只能四處亂闖,還得抽空醫治傷勢。第三天的傍晚,他們終于在亂石堆裏采到了一株胡藤花。
彼時兩人均已疲憊不堪。
因沈眉音傷勢未愈,行走山路多有不便,因此謝雲揚将胡藤花交在她手中,背着她在泥濘的山路中艱難前行,卻不慎滑倒,沿着陡峭的斜坡一直往下滑,直至昏迷。
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躺在青草地上,天依舊陰着,旁邊是湍急的河流,身上早已疲軟無力,而沈眉音已不知去向,連帶着那株胡藤花也消失了。
他打了野味果腹,忙去尋沈眉音,第二天的傍晚,終于在河流下游的荒草中發現了她。那時她已餓得渾身乏力,所幸那株胡藤花還在,而陰沉了多日的天氣終于放晴。
當晚,謝雲揚憑着星象辨清了方向,便和沈眉音啓程,在第三天後晌出了山。沒有片刻休息,兩人問了路買了馬,懷揣着胡藤花馬不停蹄的趕往綠柳山莊。
到綠柳山莊時是次日黃昏時分,夕陽斜斜的挑在山頭,流雲被染成凄豔的血色,謝雲揚驀然覺得心驚。
山莊裏一片哀音,來往的下人各個身着喪衣,神色凝重。還未到正殿就見門口皆是素色,像是剛剛辦過喪事。
沈眉音哇的哭了出來,跌跌撞撞的跑進去,他也跟着疾奔,迎面碰上拄拐前來的沈夫人。
十日未見,沈夫人仿佛蒼老了許多,舉止依舊高貴沉穩,但掩不住眉目間的悲痛與臉上的憔悴。她指着謝雲揚,悲傷而憤怒的道:“你怎麽現在才來!”
握在手中的胡藤花被捏成碎段,他踉跄着往前走,看到殿中陳設簡單的靈位,那上面清晰的刻着三個字——沈眉君。
靈位前面端正擺放着那枚他送的梅影戒,碧瑩瑩的指環,乳白的流雲和嫣紅的梅瓣。曾經它被戴在她細嫩的指上,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可如今伊人已逝,唯有這枚戒指空蕩蕩的擺着,格外顯得凄清。
心瞬間被掏空,他呆呆的站着,腦中一片空白。
終究是來遲了,那個靈動活潑的女孩子,竟然就這樣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如此突然的離去!
他跪倒在地,無聲的痛哭。
沈夫人說眉君是在他離開後的第二日病情加重,然後藥石罔效,猝然離世。彌留之際,她還喚着“雲郎”。她指着謝雲揚,痛斥道:“你說要照顧梅兒一輩子,可是就連一株胡藤花,你都不能及時的采到!你這個……混賬!”
謝雲揚默然跪在她的靈前,悔恨自責與悲痛交織,茫然中指尖觸及懷中的小瓷瓶時,霍然清醒。他擡眼,暗暗禱告:“眉君,等我十年,十年後我會捧着盛開的子夜優昙來找你!”
當晚他跟着沈夫人去了墓地。矮矮的新墳前,他将那枚梅影戒端正的擺放好,心又揪痛起來,仿佛她還戴着戒指,攀在她脖頸上撒嬌,嬌憨的喚他“雲郎”。可是她已沉睡,數尺深的墳土,是生與死的距離。
他在墳前鄭重的許諾,餘生将陪着眉君,不離此地半步。
那年他才十九歲,卻忽然斂了所有的年少輕狂與不羁嬉笑,心境蒼涼了很多。
此後的十年,謝雲揚按照他們曾經的約定,在湄河畔建了茅屋,種了大片的梅林,在心愛的器物上刻着梅花,孤獨而堅定的成了這片墓地的守墓人。雖然他真心守護的,其實只有那個女子。
給沈眉君立墓碑的時候,他将梅影戒埋了下去,然後在她的墓穴旁再造了一座空墓,早早的立好了墓碑。
“先室沈氏眉君之墓”
“武陵人謝雲揚之墓”
兩座墓碑并排而立,比周圍所有的都要顯眼。他永遠記得那句古老的歌謠——
冬之夜,夏之日,百年之後,歸于其居;
夏之夜,冬之日,百年之後,歸于其室。
時光忽然停在了十九歲那年,此後世間所有的烈火烹油、簪纓繁華,都再也與他無關。
謝雲揚依舊愛喝酒,常常會對着對面的虛空喊一聲幹杯,然後灌下一整壇的酒。沒事的時候,憑記憶畫着她的面容,精心的照料着子夜優昙,偶爾對着她的靈位說話,偶爾到她墳前坐着,整日整夜,或低聲訴說,或靜默。
就這樣十年彈指。
雪依舊在無聲的紛揚,空靜的山洞裏,啪的一聲,淚落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
謝雲揚擡起頭,從山洞頂的缺口望出去,只有漆黑的蒼穹,而山洞裏則只有一盞孤燈明滅。多少個夜,他就這樣呆坐着想念她,或痛苦,或甜蜜。
歲月将思念釀成一壇烈酒,有着濃烈撲鼻的香氣,入喉時卻是火辣辣的痛。
他忽然起身,提着燈籠奔出山洞,一路跌跌撞撞的出了密道,再奔出茅屋過了湄河穿過樹林,在茫茫風雪中,他淩亂的腳步停在她的墳前,然後無力的坐倒。
不知道是誰寫過這樣幾句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他垂着頭,指尖撫着冰冷的墓碑,聲音沙啞:“眉君,這些年,我是多麽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剩下四章明後天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