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優昙花開
沈眉君的指尖撫着冰冷的墓碑,已無力嘆息。
那份刻骨的思念與心痛被埋得越來越深,她本以為早已忘記,此時卻如此突兀清晰的出現,讓人心底一陣陣的刺痛。
擡頭望着不遠處的茅屋,她低聲喃喃:“雲郎,真的是你嗎?”
如果她的猜測沒錯,如果母親當初真的玩弄手腕,如果那個柳如梅真的是母親找來的幫手,那麽母親既然有能力讓她死心,必然也有本事讓雲郎死心。
這座墓碑,那幾間茅屋,成片的梅林,酒杯上的梅花,熟悉的容顏……都是證據。
這個孤獨的守墓人,也許真的是雲郎!
她忽然站起身,踉跄着跑過樹林奔過河面,迎面碰上推門而出的守墓人,她本想叫聲“雲郎”,聲音卻哽在喉頭發不出來,只是呆呆站着,淚珠簌簌而落。
“雲……”她艱難開口,耳邊卻傳來孩子的哭聲,流霜抱着孩子湊到她的身邊焦急道:“夫人,小公子的病又發作了,快些給他喂藥吧!”
仿佛有盆冷水當頭灌下,她的意識猛然清醒了過來。
早已不是十年前了!
她不再是當初純真的沈眉君,而是清遠山莊的夫人,有夫有子,會玩弄權術,心機暗藏。這樣的眉君,雲郎還會接受麽?
“姑娘認識眉君?”謝雲揚的聲音略沙啞,剛才墓地中的景象他當然看見了。她在墓碑邊的沉思、奔走時的失态、剛才她奇怪的神态,還有那枚梅影戒……這個人,和眉君有什麽關系?
沈眉君呆了呆,強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孩子,艱難開口:“舊時相識而已,看到她的墳墓,難免傷心。”
謝雲揚原本期待的神色漸漸轉為失落,他不顧失禮,直直的盯着沈眉君的面紗,想看透隐在後面的容顏。她再也無法鎮定,慌忙逃離,奔進屋裏反手掩上門,捂住溢在喉嚨處的哭聲。
“夫人,夫人你怎麽啦?”流霜不明就裏,擔心的跟了過來。
“沒事。”她隔着門板幹咳了幾聲,努力穩住心緒,再從包裹裏挑了藥喂給孩子。不敢面對室外熟悉的容顏,她在屋裏靜坐了許久,始終抱着孩子不敢放手,生怕心內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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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內心再次平複如止水後她才開門,低着頭匆匆出了茅屋,沿着被雪覆蓋的蜿蜒小路上了後山,在山脊上逡巡一時,唇邊綻開笑意——山後峰巒交錯地勢複雜,谷底的道路上有不少行客留下的腳印,流霜也許能從此處逃脫!
匆匆下山時謝雲揚已備好了中午的飯食,沈眉君卻不敢再耽擱,顧不上吃飯,将流霜拉進屋裏,然後把信件和孩子托付給她,鄭重叮囑:“務必将信交給莊主,照顧好孩子!”
“那夫人你呢?”流霜情急。
“我自有辦法應付,躲過追兵後會去雲安鎮與青兒會會合!”身上的內傷還未痊愈,此時跟随流霜逃命無疑會成為她的負累,不如留于此地,也許會有轉機。
流霜還欲再說,見沈眉君神色間頗有果決之色,不敢再抗命,只得向她深深跪拜後抱着孩子匆匆離去。
桌上的飯菜早已涼了,沈眉君緩緩夾菜,藏在桌底的左手掌心盡是汗意。指甲已嵌入肉裏,她能感受到身後那道灼灼的目光,卻咬牙裝作未覺。
即便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戀人,知道那年的分離是陰錯陽差而非情變,她也不敢相認。
謝雲揚在沈眉君摘下面紗時就自覺的背轉過身去做別的事,此時卻盯着她的後背,目光悠悠。梅影戒、奇異的熟悉感、她在墓前的異常表現,總覺得這個女子和眉君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應當不是沈眉音,那麽她會是誰?
屋裏靜得令人心裏發虛,大雪已漸漸停歇,風卻未止。謝雲揚斜靠在窗邊,冷風灌進他的袍子裏,周身徹骨的冰冷。他忽然皺眉,低聲道:“有人來了!”
沈眉君猛然從悠悠思緒中清醒,覆上面紗奔到窗邊道:“多少人?”追兵來得比預料中快了太多!
謝雲揚貼着牆壁聽了一陣,道:“二三十個。”他摸了摸多年未動的劍柄,指着屋角的一扇小角門,“你先進裏面去。”
“可是……”沈眉君遲疑。如果躲入其中,可能會有幸躲過追兵,可将雲郎獨自留在這裏,萬一那些追兵前來搜查并發現蛛絲馬跡,當如何應付?
謝雲揚見她遲疑,緩緩道:“我是這裏的守墓人,他們不會動我。”說着便走向桌邊,經過沈眉君身後時,縮于袖中的手卻如鬼魅般迅速探出。
沈眉君只覺後頸酸麻,身體便軟了下去,意識模糊不清。
伸臂接住暈倒的女子,謝雲揚嘴角動了動,習慣性的望向窗外的墓碑。那年他未能救下眉君,如今她的朋友有難,他怎能袖手旁觀?
蹲下身抱起女子,他将她藏入角門後的暗道之中,從外鎖閉石門,然後将屋內一切歸整幹淨,再抱了壇酒坐在椅內,拍開封泥,瞬時有酒香四散蔓延,充盈整間屋子。
沈眉君醒轉時發現自己身處青石暗道中,身側放着盞燈籠,燭火微閃。嘗試着推搡四壁卻毫無結果,緊閉着的石門更是紋絲不動,她只能放棄。
外面似乎沒有大的動靜,不知雲郎現在何處。也許将她藏入地道後,他已另有安排?
沈眉君将燈籠執在手中,緩步向內行去,走過長長的甬道,最終踏入山洞。
洞內陳設簡陋,正前方桌案上的牌位突兀顯眼,旁邊一盞孤燈明滅。她怔怔的看了一時,目光四顧,落在緊貼洞壁擺放的長案上。那上面淩亂的堆着許多紙張,紙堆旁摞着數十軸畫卷。
她随意抽出一卷,打開看時,上面是男女相對坐在郊野飲酒的景象,周圍曲水流觞,群芳争豔。側身坐着的女子鵝黃衫兒,青絲随意挽着,唇角勾起,似有盈盈笑意,對面的男子青衫磊落,正舉樽揚眉。旁邊一行小字: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分明是那年他們春日同游的景象。
第二幅是在眼界開闊的山腳,有茅廬竹籬院,遍地綻放的菊花似有氤氲香氣,山間偶有黃葉枯草,遠處更有大片的楓葉紅如烈火,為暮色所籠罩。淡綠衫兒的女子笑容明媚,醉顏酡紅,鬓邊簪着朵金菊,寬袖覆在菊叢上。男子只有挺拔的背影,可以想象他臉上亦有爽朗的笑意。旁邊一行小字: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分明是那年重陽,他們山間對飲的景象。
第三幅是熱鬧的集市中,遠處火樹銀花魚龍舞,華燈繁星相映。近處女子穿着淺紫錦袍側立在一盞琉璃燈畔,半仰着頭,簪上的一串細珠流蘇垂在耳際。身周行人稀少,比別處冷清些,女子專注立于燈前,周圍一切彷如陪襯,唯有她的身姿定格,明豔而靜美。旁邊一行小字:衆裏尋他千百度。
分明是那年元夕夜游的情景。那晚她貪玩亂跑,害得謝雲揚在熙攘人群中尋找,找到她時她正專注猜着燈謎。猜中後燈主贈的那朵絹花她至今還留着。
……
一幅幅打開細看,均是他們往昔經歷的許多趣事。
漸漸的場景變了,山腳的茅屋,門前小橋流水,成片的梅林……那景色似乎正是如今這屋子所處之地。
女子依舊明媚嬌憨,或在溪邊濯足,或在門口支頤而坐,或是兩人在梅樹下對飲,砌下落梅如雪亂,覆了女子滿身的清香……那些從未有過的場景,他卻畫得十分生動鮮活,仿佛真有這個女子在此居住生活。
這漫長的十年,他就是這樣度過的?回憶着過往,憧憬着兩人共居的生活?沈眉君眼角溫熱,淚水不期然的掉落。
畫面上春夏秋冬景色交替,女子的容顏漸漸添了幾分成熟韻致,畫卷中甚至出現了小孩子,嬉戲在她左右。
一卷卷緩緩展開,看完後再收起,沈眉君抿嘴立在案前,心裏沉沉的。
最後一幅畫還未完成,畫上是紅梅綻放的場景,男女依偎在梅下,旁邊擺着盆花,正是那盆子夜優昙。花盆中只有枝幹綠葉,花朵并未畫出,女子的容顏也還空着未畫——也許事隔十年,謝雲揚已無法想象她在看到花開時會是如何歡欣的模樣。
沈眉君摩挲着畫卷,美目中蘊滿淚水,面紗被打濕後緊貼在臉頰上。她定定站着,驀然聽到身後一聲遲疑的輕喚——
“眉君?”
呼吸有片刻的停滞,她轉過身,就見謝雲揚不知何時到了洞裏,隔着兩丈的距離,正将她望着。她心中暖熱,伸手揭下面紗,應道:“雲郎。”
謝雲揚似是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上前兩步,像是怕驚了好夢。十年風霜後,眼前美婦的容顏與記憶中青澀的臉迥異,但依舊能辨認出舊時模樣,他顫巍巍的擡手,呓語般低喃:“眉君……你還活着?”
錯位的十年後,該怎樣面對昔日的伴侶?沈眉君看着眼前消瘦的男子,剎那間無數回憶與悲酸湧來,話到嘴邊卻只有簡短的一句:“嗯,我還活着,雲郎。”
像是依舊不敢相信,謝雲揚半僵的手臂動了動,擡起手想要去觸摸。可是之前那麽多次出現的幻影,每每在他将觸未觸之際,眉君便會消失不見。這次依舊只是幻夢麽?
遲疑着不敢再動,他緊緊盯着沈眉君,唯恐相逢是夢中。
沈眉君擡步,緩緩走了過去,抓起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低聲重複:“我還活着。”
溫熱的觸感傳來,她的眸中盡是氤氲的濕氣,掌心潤潤的,有什麽濡熱的東西蜿蜒着爬上手背,謝雲揚的唇角動了動。是真的麽?對面站着的女郎,真的是眉君?
她竟然還活着?
謝雲揚小心的呼吸,嘗試着挪動手掌。這樣的場景,亦真亦幻。
許久,他才長長籲了口氣,瘦削滄桑的臉上綻開笑意——十年刻骨相思,他終于再次觸摸到她的體溫。她還活着,真好。縱然這也意味着,他在這片墓地中度過的最美年華,不過錯付。
沉默的相對,兩人各自無語,只細細打量彼此,唇角笑意盈滿。
她已退卻少女的稚嫩,變得成熟而從容,姣好的面容保養得宜,眉目間更增韻致,世事歷練後平添幾分雍容貴氣。
而他卻已老了,多年的孤寂落寞,生死相隔的思念,粗陋簡單的衣食,他的身姿挺拔如舊,雙鬓間卻已生了白發,縱使滿面笑意,也掩不住深入骨髓的的滄桑。沈眉君心中不由酸楚。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若兩人相逢于別處,即便擦肩而過,她也未必能認出他罷。
風從洞頂呼嘯而入,寒冷徹骨,盆中的子夜優昙依舊靜默的生長,枝葉未凋。層疊細葉之上花苞早已結成,如立于春郊星夜的貞靜少女,裹了輕紗,蒙着瑩潤的霧氣,淑婉動人。
謝雲揚撫着花苞,輕聲道:“子夜優昙就要開啦。”沈眉君“嗯”了一聲,從角落裏取了張毯子鋪在地上,屈膝而坐,謝雲揚亦坐在她身畔。
周圍倏忽寧靜下來,肆虐的風漸遠,最後一撥追兵已被謝雲揚打發走,再無外物相擾。謝雲揚多年未與人說話,不再像從前那般愛說愛笑,倒是沈眉君先開口,問他離別後的境況。
自別後,謝雲揚的生活簡單得近乎單調——十年如一日的看守墓地,照看梅林和子夜優昙、釀酒、作畫、思念……相較之下,沈眉君的生活則曲折許多,嫁人、掌權、生子、持家……終日忙碌。
靜坐許久,外面天色漸暗。謝雲揚起身點了洞內的蠟燭,因子夜優昙即将開放,便去屋中拿了些酒菜到山洞中果腹,然後并肩坐等花開。
雪停後濃雲已收,依稀有星月之光從洞頂灑下來,襯得冬夜格外寧靜。
氤氲的香氣漸漸彌漫開,層疊裹住花蕊的玉瓣漸次舒展,如少女微微卷着的細嫩尾指,姿态曼妙。花瓣似有千層,從微卷到舒展,如豆蔻幼長成盈盈少女再到美豔少婦,每個姿态都攝人心魂,上千花瓣次第舒展,盛美得令人窒息。
燭火映着千百纖細而瑩白如玉的花瓣,迷離似夢,繁複綿密的花瓣絲絲舒卷,如暗夜中綻放的绮麗心事,隐秘而幽美。
馥郁的香氣萦繞鼻端,直透肺腑,沈眉君深吸口氣,為其剎那的美妙而驚嘆,漸漸傾靠在謝雲揚肩上,唇邊笑意愈來愈深。
上天總算仁慈了一回,割裂他們十年的時光後,終于讓他們從錯位中相會。
花開與君共賞之願,總算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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