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夢初醒

十七歲那年偶然的相遇,是沈眉君此生最值得珍藏的回憶。然而那樣短暫而快樂的生活,卻在她路遇母親之後戛然而止。峰回路轉,她原以為真實得可以永遠抓住的幸福被證實只是場虛假的幻夢,而他倉促離去,留給她的只有失落與心痛。

被沈夫人帶到綠雲山莊後,沈眉君施盡了平日裏的所有手段:撒嬌賣癡、佯裝生氣、和母親哭鬧甚至絕食,鬧了整夜,卻毫無效果。

第二天實在無法,她只好軟言軟語的哀求母親,試圖說服她。

而沈夫人的回答永遠是相同的,她說:“梅兒,你和清遠山莊的華公子早有婚約,不管那個謝雲揚對你如何,你絕不可背信棄義!”

“可那是你們許下的婚約,并不是我的心願。現在女兒有了喜歡的人,這樁莫名其妙的婚約早該作廢。”她垂着淚珠反駁。

“現在沈家有難,必須借助清遠山莊之力才能度過難關。梅兒,你是爹娘的獨女,不管你是否情願,這樁婚事絕不可背棄。否則……沈家恐怕就會敗落了。”沈夫人沉穩老練的臉上露出滄桑的疲态,她撫着女兒的額,溫言道:“跟娘說,那個謝雲揚到底有多好,讓你這樣放不下?”

“雲郎……”提及謝雲揚,沈眉君臉上終于露出笑意。

那時她未經世事,并不懂母親經歷風霜後的老辣城府,也不懂母親的無奈和果決。

從初識的場景,到後面相處的點點滴滴,沈眉君将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跟謝雲揚在一起時的萬種快樂,她說也說不盡,直至暮色四合時她才停止講述。她靠在母親身上,語氣中有殷切的期盼:“娘,你總該明白女兒為什麽那麽喜歡雲郎吧?”

“唉。”沈夫人嘆氣,“罷了,你先歇着,容我再想想,畢竟這樁婚約事關重大。”

見母親臉上終于露出的慈愛和妥協,沈眉君稍稍放心。那晚的飯食很香甜,盡管心情抑郁煩亂,她依舊吃了很多,然後困意濃重,不到入夜就昏然而睡。

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次日從沉睡中清醒,沈眉君簡單梳洗後便去找母親。她到了客廳時,就見母親端坐椅上,她的對面坐着位黃衫的女子,眉眼和自己十分相似,只是氣質略有不同。

那位姑娘見沈眉君進門,便起身道:“這位可是沈姑娘?”

沈眉君雖詫異,卻還是應道:“正是,姑娘怎麽稱呼?”

“我叫柳如梅,今日貿然造訪,是為了師兄謝雲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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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沈眉君落座,抿着茶打量來客。這位女子的容貌與她實在相似,而她又從未聽謝雲揚提起過他有什麽師妹,是以非常好奇。

“我這次前來,是找師兄回去完婚的。”柳如梅淡然開口,臉上綻開幸福的笑。

沈眉君手中一個不穩,茶杯險些滑落在地,她白着臉,顫聲問道:“完婚?”

柳如梅不理會她的反應,含羞帶怯的講明原委,卻是個甜蜜又糾結的故事。

說柳如梅的爹爹是位武林名宿,謝雲揚是他收留的孤兒,因為只比柳如梅大兩歲,兩人性子又投契,是以從小厮磨,感情非同一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兩人年紀漸長,于男女之事上也有所了解,多年相處早已讓彼此情根深種,愛意濃濃。

柳老爹既是位名宿,自然希望女兒能嫁個好人家,謝雲揚雖是他的得意弟子,但畢竟出身微寒,與江湖中世家弟子相比,風光稍遜。因此他時時留意要挑個好女婿,對謝雲揚卻漸漸的冷淡了。

濃情蜜意中的兩人尚未察覺老人家的變化,依舊每日黏黏膩膩,鴛鴦嬉戲。

直到那天柳老爹将兩人召到跟前,當着謝雲揚的面說給柳如梅挑了門好親事,問女兒是否願意時,兩人當即懵在那裏。

既然早就心有所屬,柳如梅當然不願另嫁他人,于是跪在地上訴說衷心,立誓此生非謝雲揚不嫁,謝雲揚亦深情起誓。這番行為自然招來柳老爹一頓臭罵,言語中含沙射影的說謝雲揚出身微賤,怎配得上自己的女兒。

年輕氣盛的謝雲揚何曾受過這等侮辱,與柳老爹争執起來,卻被師父狠狠的訓了一頓。

謝雲揚無比苦悶,暗下決心必要俘虜個出身高貴的女子,帶她在師父面前風光一番,說不定師父能摒棄偏見,就可以将寶貝女兒嫁給他。

于是,謝雲揚向柳如梅辭行後,孤身踏入江湖……

柳如梅每說一句,沈眉君的臉色便蒼白一分,到後來有些坐不穩,便斜靠在旁邊的桌上,臉色慘白。

沈夫人雖心疼女兒,卻也不發一語。

柳如梅說得又是甜蜜又是傷心:“師兄走之後我和爹爹鬧了很久,最終說服爹爹,摒棄了對師兄的偏見。因此我這次來是想找師兄回去完婚。”

“可是,雲郎說他……”沈眉君顫抖着說得斷斷續續,甚至語無倫次,“他會陪我……在一起。”

“沈姑娘對不起。”柳如梅滿含歉意的起身道:“師兄會那麽說,大概是為了和爹爹賭氣。”她誠懇望着沈眉君,仿佛犯錯的是她自己。

沈眉君沉默着,腦中只是混亂,半晌才道:“雲郎在哪裏?”

“師兄說他無顏見你,讓我同你道歉。”柳如梅惋惜的看着沈眉君,“沈姑娘,先前那些荒唐事是師兄不對。他說既然你母親已經來接你,你也玩鬧的夠了,還是回去過你大小姐的日子好些。這樣他與我完婚時,也能心安。”

端坐着的沈夫人寒着臉,似乎覺得此事太丢人,便命人将柳如梅請出去,向沈眉君道:“梅兒,謝雲揚以前跟你說過他的身世嗎?”

“他說他是孤兒……”

“那他的武功從哪裏學的?”

沈眉君茫然搖頭。

“他為什麽會突然對你好,你們本來素不相識。”

“他……他是……”雲郎為何對他好呢?沈眉君也答不上來,只覺得那樣的幸福相好天經地義,完全不需要理由。

“因為你長得和柳如梅酷似!”沈夫人指着梅影戒,“梅影,梅影,在他心裏,你不過是個影子!”

沈眉君瞅着梅影戒,心裏竟也猶豫起來。然而終究是不敢相信柳如梅的片面之詞,她趁着後晌暑氣濃時悄悄溜出綠柳山莊去找謝雲揚。

到了客棧卻不見謝雲揚的身影,問過店小二才知謝雲揚去了河邊。

馬不停蹄的奔往城外,她原本想要拉着謝雲揚問個究竟,卻在看到他的身影時怔在當地,再難舉步。

夕陽正好,餘晖斜斜灑在河面上,染了半邊的金黃波光,晃得人眼暈。河畔齊膝高的茅草裏,熟悉的人側身坐着,一如往昔。

只是坐在河畔的不止他,還有個黃衫的女子依偎在他懷中。謝雲揚他居然将那女子緊緊擁着!

沈眉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原先鼓起的所有沖勁瞬間消失殆盡,她努力的提步想要走上前問個究竟,腿上卻仿佛灌了鉛,半點也挪動不得,渾身只是無力。

事實如此分明的擺在眼前,謝雲揚抱着柳如梅,那般親昵。

柳如梅所說的竟非虛言!

沈眉君停在那裏,想沖上去問謝雲揚,問他是不是騙了她,是不是因為柳如梅才對她好,是不是與柳如梅兩情相悅,對她虛情假意,那些諾言是不是都是假話,那些約定是不是都要作廢,那些美好時光,是不是……都是虛假的騙局?

可是如果他說是呢?如果他全部都承認,都說是呢?

該怎麽辦?

她站在晚風裏,腳下虛無綿軟,仿佛踩在半空裏,沒有半點真實的東西支撐。

不知道是怎麽回到綠雲山莊的,似乎是合歡她們趕過來,将滿面淚痕的她帶回了山莊。

沈夫人的眼神心疼而責備,她一遍遍的撫摸着女兒的額頭,不住嘆息。

半夜醒來的時候,沈夫人疲憊的守在床邊,靠着床欄打盹。沈眉君喝了水,淡淡的說想見雲郎,沈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看着她,說:“梅兒,你是沈家唯一的女兒,不能勇敢堅強些嗎?謝雲揚騙了你,你可以打他罵他,何苦折磨自己?往後還會有更多的風雨,你怎能連這都經受不住?”

她呆呆的聽着,悄悄的問自己:是啊,就不能勇敢一回嗎?就算雲郎說了真實的答案,難道不能經受住嗎?聽他親口說出答案,就能絕了念想,總比這樣懸而未決的好。

她扭頭望着朗朗夜空,坐着出神。

次日清晨,她假托要在山莊走走散心,再次悄悄的溜了出來,直奔常去的客棧。

謝雲揚的房間是空着的,她抓住店小二打聽他的去處。剛睡完回籠覺、猶自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奇道:“咦,謝公子不是跟姑娘一起走的嗎?怎麽又來問我。”

“嗯?”她愕然。

店小二揉揉睡眼,“哦”了一聲,恍然道:“不對,跟謝公子走的姑娘不是你啊。不過她和你長得可真像!嗯,他們很早就走啦。”

“走了?”沈眉君情急,“去了哪裏?”

“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個姑娘來找謝公子,他們說了會兒話就匆匆走了,沒說去哪。”

雲郎走了?就這麽無聲無息,不留片言的走了?沈眉君呆站在那裏,心不斷的往下沉。

或許他真的是不想再見自己,所以和柳如梅匆匆離去,大概是想從此斬斷瓜葛,像他們說的那樣,相忘于江湖吧?可是雲郎,你考慮過我的感受麽?哪怕只是考慮一點點?她呆站着,眼前再次朦胧起來。

店小二詫異的将手在她面前晃着,“姑娘你怎麽啦?”

“沒事。”她擡手抹掉眼淚,悶着頭出了客棧。

門外人流穿梭,她舉目四顧,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從相識到離別,仿佛一場大夢,夢醒了,就該回歸正軌。

以前母親叫她學莊重,她總是嫌煩,按自己的性子自由的生活。遇到謝雲揚後,她以為終于找到了期盼的幸福,卻原來不過是場幻夢。

如今該怎麽辦呢?

母親說沈家有難,必須用婚事獲得清遠山莊的幫助,他走了,她大概只能嫁給那個素未謀面的華公子了。從此後在權勢與争鬥中斡旋,在夫家立穩腳跟,然後保全沈家。

回到山莊後她找到母親,答應了與華公子的婚事。

重新對鏡理妝時才發現梅影戒不見了,或許是來去奔忙時丢在了哪裏。就像雲郎那樣,再也找不回來。

丢了就丢了吧,本來就不該屬于她。

沈夫人說事情緊急,匆匆派人護送沈眉君回府,而她自己依舊留下,說要再聯絡些故友獲取幫助。沈眉君乖乖的依從。

然後挑選良辰吉日,與華公子完婚,幫着他料理清遠山莊的事務,也幫着沈家度過難關。

生活回到正軌,她漸漸學會如何為人處世,不會再任性妄為,也不再純真直率。她學會了虛與委蛇,學會了心機鬥争,有了她的城府與勢力,将所有的掙紮矛盾深埋在內心,表現出的只有沉穩與平和,她和母親越來越像——高貴而淡漠,無奈而果決。

只是,無數次午夜夢回,她總會撫摸着空蕩蕩的手指,眼中幹澀無淚。

即便是那樣的結局,她依舊眷戀曾經的歡樂,于是尋匠人打造了一模一樣的戒指,重新戴着。然後對着戒指不斷的思念,不斷的心痛、落淚。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其實并非沒有懷疑過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驚變,在她越來越懂得世事,越來越能玩弄手腕,輕而易舉的導演出場場好戲的時候,她也想過那年的事情是母親一手策劃的戲,否則一切怎會那麽突然?

懷疑和不安醞釀到一定程度時,她決心與母親誠談。然而事務繁忙,在她還未找到合适的機會時,母親卻撒手人寰,服侍她的合歡傷心欲絕,自盡身亡。

母親臨終前曾拉着她的手說這輩子做了些錯事,對不起寶貝女兒。

沈眉君流着淚不忍多問。這輩子母親做過很多對不起她的事,都是為情勢所迫,那麽母親說的錯事中,是不是包含了雲郎那件事呢?

當年跟随母親去綠柳山莊的幾個丫鬟早已四散分離,合歡死後此事更無從證實。

她去了綠柳山莊,那裏空空如也。她甚至不知道當年那短暫的三五日中,都有哪些人參與過這件事,最終只能因瑣事纏身和了無頭緒而作罷。

時光依舊在繁忙的事務中蹉跎,在孩子出生後,她更是無暇分身。她想,或許這半輩子就會這樣蹉跎殆盡,那些青翠美好的華年與記憶,不過昙花一現。

偶爾沈眉君也會感嘆對命運的無奈,然而終究無可奈何。

十年彈指,當年十七歲的妙齡少女已被歲月蛻變為處事沉穩的少婦,默默支持着夫君,照顧着孩子。

若不是清遠山莊內部的突然事變,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經過這片荒僻的墓地,永遠看不到少年時夢想的生活處所,永遠見不到這個墓碑,也見不到這個酷似雲郎的守墓人。

所有的事情,冥冥中總有奇異的力量牽引。

作者有話要說: 剩下兩章明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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