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主之身,夫人之名(二)
更夫的梆子聲緩緩而過,才是四更的天,将軍府已是燈火通明。五更上朝,朝會之上面見龍顏是再嚴肅不過的事情。伴君如伴虎,沒有人知道早朝到底有多久,天子威儀可人有三急,為了避免一些尴尬事會惹怒帝王或丢了面子,大臣們一般在上朝之前都不會吃流食,家境殷實的會食用鹿茸、人參等珍貴食材來補充元氣,以度過漫漫無期又戰戰兢兢的朝會時間。
這些事情,謝無憂身為将軍府的女主自是親自過問,不敢有絲毫懈怠。
四更半的時候,宿醉一夜的大将軍終于散漫地從床上爬起,侍女們魚貫而入伺候他的洗漱。
侍女小心翼翼替其将敦肅威嚴的绛紗袍整理沒有一絲褶皺,就連楚南腰間的水蒼玉的流蘇都整理得一絲不茍,最後将籠冠安安穩穩地覆在其梳好的發髻上。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個,每個人僅憑各自眼神心領神會。
朝服畢,楚南不怒自威,板板正正,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将軍,夫人已命人備下早膳。”侍女低頭指路道。
楚南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玉板,冷冷道:“不吃了。”說完擡腳向門外走去,謝無憂已經等在門外,見到他忙上前欠身道:“朝會漫漫,傷神得很,夫君還是用一些吧。”
“多謝夫人美意,但是我還是咽不下那些東西。”楚南自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
謝無憂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自從成親,楚南就像唱着反調一樣跟她對着幹,只要是她認為好的事情他就一定不會去做。
“夫人放心吧,奴婢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凝神丸悄悄藏在将軍的衣袖之中,等他真在金銮殿上餓的兩眼發花的時候,自然會吃的。”香穗在旁小聲道。
“那就好。”謝無憂這才放下心,“皇兄初登大寶,百業待興,對将軍十分倚重,朝堂之上難免費神些。”
“一個皇上,一個将軍,将公主夾在中間夾得好苦。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奪位,将軍因此記恨皇上來位不正,順帶着冷落公主,可公主自嫁過來就一直只替将軍着想,不知道這份苦心他哪天會看到。”香穗叫屈起來。
謝無憂卻毫不在意地置之一笑,她擡頭望着天,漆黑的夜空寒星了了,東方初現的魚肚白越來越亮。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謝無憂苦楚的面容露出一絲微笑。
含元殿的臺階高聳不已,楚南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數着,小的時候他問過自己的父親英國公,含元殿的臺階有多少層,他父親說:“哪天你自己數數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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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數越覺得皇權那麽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也許這就是當初高祖皇帝在建造含元殿的本意。
俯仰天下人的呼聲,将一切盡數踩在腳底下,這才是真正的帝王!
“将軍夜夜笙歌,卻還能如時抵達朝會,真是辛苦!”內閣首輔公孫羊不知是誇還是諷地站在臺階之上,笑吟吟道。
“哪比得上公孫大人呢?”楚南不痛不癢地一笑帶過。
公孫羊擡手向上做了一輯,道:“聖上大業已定,然中宮空懸已久,不知将軍有何高見?”
“我等身為臣工,理當為聖上分憂,怎敢擅自揣測聖意?”楚南淡淡道。
“将軍真會做臣子,看來只有朝堂上才能見分曉。”公孫羊笑了轉身。
随着宦官尖而細長的“上朝”聲,文武百官左為尊、右為副,上為首、下為次,依次排開,天子朝會,浩浩蕩蕩,氣勢央央。
君王移駕坐定,龍冠上長而細密的的珠簾垂下,看不清的龍顏,讀不透的聖意。
“有本早奏,無事退朝!”宦官拖長了音節道。
楚南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以他為首的官員亦是,而不遠處公孫羊處的幾個大臣卻是互相了遞了眼色。
很快的,禮部侍郎走出來,捧着玉牌跪下道:“臣有本要奏。”
随着禮部侍郎有理有節的一番陳詞後,立後的題終于抛出來了,公孫羊別有用心地轉過身朝楚南遠遠一笑,似是在挑釁。
楚南無動于衷,立後,立的不僅是後,關系朝中派系的此消彼長,更是為立儲打頭陣,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可殊不知謝祖龍是宮廷巨變裏走出的君王,與那些帝師手把手教出來的儲君根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他根本不想讓自己後宮任何一方的勢力伸向前朝,成為自己日後的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利刃。
所以這幫朝臣想用立後來刺探聖意,真是走錯棋了。
“臣以為,公孫夫人德才兼備,雖無皇後之名卻一直行皇後之職打理後宮已是典範,可立為後。”禮部侍郎道。
“說的有理,其餘卿家也是這個意思麽?”九五之尊氣吞山河道。
果然更多的大臣依次走出來依附開來。
“陰陽造化,萬物乾坤,立後是為了穩固國本,不管公孫夫人與否,國都不可一日無母,還請皇上三思!”最後有大臣說了句公允的話道。
“楚南!”皇上終于點出他的名字,道:“你以為呢?”
楚南面不改色地走出來,跪地恭敬道:“回皇上,立後是皇上的家事,臣以為不該拿到朝堂上妄議。”
“朕身為君父,天下即君家,那朕的家事自然也是國事,更何況你身為朕的妹夫,但說無妨!”皇上道。
原來,他對我意思更感興趣。楚南心裏默默道,繼而道:“回皇上,臣以為,皇後為天下人之母,唯有賢良仁慈之人才可當之。”
“那你覺得何人可配稱賢良仁慈?”皇上緊接着問道。
楚南微微一笑,道:“皇上後宮裏哪位夫人賢良仁慈,德才兼備,也只有皇上最清楚了。”
“朕也是這麽想的,可是衆位大臣卻似乎比朕還要清楚,你說這是為什麽呢?”皇上接着道,楚南看到不遠處公孫羊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伸向自己。
“皇上應當高興,皇上身為君父,這些臣子也沒把自己當外人,君臣同心同體同德,實乃我大夏之福。”楚南笑道。
“那麽禮部侍郎提議公孫夫人,諸多大臣亦是同樣的心思,你是否也一樣?”皇上沒有抓到他的話柄,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
“回皇上,公孫夫人勞苦功高不假,但卻無所出,立之怕難以服衆,而靜妃娘娘為聖上誕下魏王與湘和公主,且溫良恭順,可斟酌考慮!”楚南據實地說了句老實話。
“皇上,臣以為不可!”公孫羊終于呆不住挺身出來反駁道。
“有何不可呢,公孫大人?”楚南不滿道。
“哼,看來楚将軍的心可不在我大夏,還在前朝呢!“公孫臉色突然大變厲聲道。
“公孫大人說話小心些!”楚南轉眼怒道。
“皇上,奸臣自己跳出來了!”公孫羊臉色殺人一般絕。
“公孫大人,我雖武将出身,才疏學淺,卻也知道奸這個字是個女加個幹字!本将官位不低但家中只有糟糠之妻一人,而公孫大人前幾日剛娶了第六房姨太太,要論奸恐怕還輪不到我!”楚南怒道。
“靜妃乃是前朝末帝之女,末帝當年欺我大夏,逆行倒施,竊國篡位,蒙老天有眼,皇上英武,在我們這幫重臣苦心經營下終于重新複國!而今,大将軍居然提議逆賊之女為後,日後是不是要輔佐其子為君?如此置我大夏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這不是奸臣是什麽?”公孫羊道。
楚南鄙夷一笑,反唇相譏道:“依着公孫大人的說法,魏王與湘和公主都是罪臣之後了?”
“夠了!”皇上語氣盛怒不已,手狠狠地抓着龍椅,餘怒難消道:“朕說過,這件事永不許提起!”
“皇上息怒,臣等知罪!”楚南立即躬身跪下道,龍顏震怒列位大臣連帶着周圍的宦官,驚懼之下全都一股腦地黑壓壓跪了一片。立後,立的是皇上的心意,不想卻被楚南一個話頭拐進了前朝舊事裏,誰都知道皇上來位與前朝關系千絲萬縷,從不允許天下人妄論,這回真是虎口拔牙,得不償失!公孫羊額頭緊貼着地面,汗如雨下,惴惴不安。
“朕記得,月夫人入宮時,是楚南你去西琅國做的和親使者給迎回來的,楚南,你覺得月夫人如何?”許久皇上平靜下來朝着楚南開口問道。
“月夫人?”楚南有些失神,腦海恍然飄過一個鮮紅的人影,策馬奔騰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回眸一條長鞭震徹了長空,女子明眸皓齒,朗聲笑道:“想知道我的名字,就來西琅找我吧!”
“當年平叛末帝時擔憂西琅會趁機而入,讓我們腹背受敵,權宜之下迎娶月公主,兩國由此結成親家。”楚南盡力組織自己的語言,“月公主入宮後賢良淑德,更是深得皇上寵愛。”
“如此,她如何?”皇上繼續問道。
“月公主不遠千裏前來到皇上身邊,有功于我大夏,更有恩于我大夏子民,當可立為皇後,享國母之尊!”楚南激動道,“但是——”他複又停頓,冷冷道,“月公主畢竟是西琅人,西琅對我大夏始終有觊觎之心,她若為後,其子河洛王将來必會被擁立為儲君,西琅如此對我大夏更能肆無忌憚,還望皇上三思。”
“你說的不無道理,此事容後再議吧,退朝!”皇上乏了道。
楚南緩緩跪地謝恩,卻在腦海裏反複回想着自己剛才的回話,心道:我不偏不倚,呈其利弊,他應該不會發覺!也許是我多心,完全杞人憂天了,依他的性子若知道了我們還有活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