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主之身,夫人之名(四)
從宮裏回來,一路車馬勞頓,加上昨夜的折騰,謝無憂備感倦怠,下了車就想回房去歇歇。一進門,婢女春梨就一路小跑過來,焦急道:“夫人進宮這麽久,可算回來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謝無憂有些不明白道。
“将軍今日下朝直接就回府了。”春梨接着道。
“原來如此,真是稀罕呢。”謝無憂有些自認倒黴起來,楚南最讨厭她往宮裏跑,她當然清楚這其中的緣由,他一直堅信自己是皇兄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
“夫人!”香穗大感不妙,一臉擔憂。
“怕什麽,他還敢吃了我不成?”謝無憂滿不在乎道。
“夫人啊,将軍今日退朝回來後又像發癔症了,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曉得又要鬧出什麽事來!“春梨戰戰兢兢道。
“他能怎麽呢,今日朝會大臣們商量着要立後,公孫羊那幫忠臣良将肯定又給他氣受了,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麽?他最讨厭公孫羊那夥人了!”謝無憂道。
說完謝無憂就朝着書房走去,書房門口果然站了一群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的侍從,見着謝無憂像見了救星一樣道:“夫人可算回來了,将軍他又這樣了,您快進去勸勸吧。”
香穗狠狠地瞪了楚南身邊這些貼身侍從一眼,将軍平日裏看夫人的臉色,還不如這些侍從的,這會子火急火燎地叫夫人進去勸那個混賬,是要把夫人往火坑裏推麽?她立即拖住急的直跺腳道:“夫人啊,還是別去了!”
“我為什麽不去,我身為将軍夫人,夫君不開心我自然要進去勸的。”謝無憂安慰她道,示意自己不會有事。
推開門,滿屋子的水墨氣味撲面而來,那個人站在桌案前靜心練字,可是謝無憂看得出他的心一點都沒靜下來,地上滿是揉碎的宣紙,而楚南緊繃的臉色像随時都要被扯斷的缰繩,真是風雨欲來。
謝無憂早就習慣了,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臭脾氣,等他這頓無明火發完了也就沒什麽事了。然後,他就繼續花天酒地,徹夜不歸。
“夫君好雅興。”謝無憂蹲下身來慢慢收拾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夫人也好興致,今日又進宮了!”楚南冷冷道。
“去瞧了瞧靜妃姐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皇兄的後宮亦是。因了前朝的那些舊事,她在宮裏的日子過得很是艱辛,想讀些佛經寬解自己,正好我酷愛佛法,就抄錄一些給她送去。”謝無憂如實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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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差點忘了,夫人是一心向佛之人,連天龍寺的道濟大師都說夫人與佛有緣,慧根不淺。”楚南道,“佛說四大皆空,夫人空了麽?”
“要真的空,怎會還托生在這紅塵俗世?”謝無憂平靜道。
“說的好!”楚南放下筆,擡眼望着她道,“你和你皇兄都不曾空過,都欲壑難填,索求無邊!”
他慢慢走出來,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地望着蹲在地上的她,冷冷道:“為什麽不告訴你皇兄,你在我這裏過得不好?”
“你是我夫君,這些家事豈能讓外人看了笑話去?”謝無憂站起身平淡道。
楚南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對着這個羸弱不堪的女子大聲道:“你嫁給我,來到将軍府,不就是來做他的眼睛的麽,為什麽不履行你大夏公主的指責呢?”
“楚南哥哥!”謝無憂被他暴怒吓到,流着眼淚哽咽哭訴道,“我從小就喜歡你,我不是為了皇兄才嫁進來的!”
楚南并未因這句久違了的“楚南哥哥”而有絲毫心軟,他望着她那雙不複天真浪漫、活潑開朗的眼睛,殘忍道:“我不會讓你們兄妹再從我這裏得到任何你們想要的東西,永遠都別想!”說完将謝無憂整個人推倒在地上。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謝無憂淚如雨下。
“去問你的好皇兄!”楚南冰冷無比道,說完轉身就要離去。
謝無憂抓着他的衣擺,苦苦問道:“你要去哪裏?”
“你知道的!”楚南甩開她的手,冷道。
謝無憂凄楚地笑了,痛徹心扉道:“你寧願去那種地方也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你寧願去跟那樣的女人索歡,你也不願意碰我一下!”
“你知道就好!”楚南冷冷道,說完毫不留情地走出書房。
謝無憂啊謝無憂,你為什麽要過這樣的日子,你為什麽要受這樣的羞辱?
謝無憂跪在地上每每問自己一句,心都似裂開來一樣生疼。
眼瞧着将軍頭也不回地甩手離去,書房裏的氣氛更是冰冷凄慘到了極點,周圍的婢女侍從更是沒一個人敢踏進去一步,一邊嘆着氣,一邊各自散去了。
許久裏面死了一半寂靜,沒有傳來絲毫聲響,香穗有些不放心立即推開門進去想要寬慰一下自家的公主,一進去就看見一個人影落寞蹲坐在滿目狼藉的地面上,沒有一聲哭泣聲,但可以想到她一定滿面淚痕。
“公主,起來吧,地上涼。”香穗心疼不已。
“香穗,你說公主應該是全天下最開心的人,對不對?”謝無憂蹲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無動于衷道,“為什麽我這麽不開心呢?”一滴滴眼淚垂在下巴上,吧嗒吧嗒地打落地面。
“公主,起來吧,将軍不愛惜你,還有香穗陪着你,你不要這樣不愛惜自己!”香穗不忍道。
謝無憂趴在自己婢女身上,終于發出壓抑許久的一聲啼哭,聲音如撕碎的綢緞般聲破碎不堪,她趴在她懷裏,泣不成聲:“我一點都不想當這個公主,我好懷念皇兄登基之前的日子,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我多希望回到從前,可以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一直叫他楚南哥哥,一直叫下去!”
夕陽西沉,君臨城華燈初上,多少公子王孫花花世界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美人舞绮羅,世間一切煩惱都可在這聲色犬馬中抛之腦後。可是緊貼着放浪的形骸,混合着美酒的熏香,将人最本能的欲望釋放之後,真能将一切痛苦都帶走麽?只有楚南自己最清楚,這一切都是表象而已,痛苦的東西永遠在痛苦,不開心永遠都不開心。
可又能怎樣?人來到這個世上本來就是品嘗悲歡,否則怎麽叫苦海無邊。
再柔軟白皙的身體,觸摸之下越覺孤獨,沒有心的交歡,與禽獸何異?楚南擡起美人尖細的下巴,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冰冷無比道:“出去!”美人心有不甘,可眼前的男子再尊貴,浪蕩之名再響亮,那冰冷的神情讓久經歡場的她還是不敢造次,唯有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灰溜溜地走了。
“你要喝酒,就去酒館,來我這裏做什麽?”樓藍瞧着姑娘又被打發掉了,覺得有些可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倚靠在門前問道。
“怎麽,嫌我礙眼,想趕我走了?”楚南斜卧床榻,邪魅一笑。
樓藍走到他面前,擡眼道:“我趕得走你麽?你是這裏的活祖宗!”
“我名聲這麽大啊?”楚南笑了道。
“今天這裏除了你,還來了一位活祖宗,比你更難伺候。”樓藍笑了道。
“誰能跟我齊名啊?”楚南坐起身好奇道。
“公孫華!”樓藍道。
“喲,看來公孫羊的兒子終于長大了呀!”說完,楚南笑得十分得意。
将軍府內,香穗一邊給謝無憂上妝一邊埋怨起來:“公主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還要去!香穗是真的不想去了,讓那個混世魔王喝死才好呢!”
謝無憂哭過的眼睛有些浮腫,她想盡辦法都沒辦法消去,最後只能作罷道:“算了,我就算美若天仙他也不會瞧上一眼的。”
“美若天仙,那不便宜他了?世上怎會有像他這樣寡恩薄情、不知廉恥的人,這樣的人我都不知道怎樣被生出來的!”香穗越說越氣,最後有些口無遮攔,但是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闖禍了。
“是我姑母!”謝無憂擡頭望着香穗認真道。
“香穗知錯了!”香穗拿着梳子跪在地上請罪道。
“走吧。”謝無憂無心糾纏這些。
“是!”香穗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跟着上路。
馬車緩緩駛進煙花巷,周圍的莺歌燕語、熙熙攘攘,讓人倍感孤獨落寞。謝無憂太陽穴疼得厲害,依靠在車窗上歇息,馬車突然停下了。
“小狀元!”車外突然傳來香穗的聲音,謝無憂一驚,掀開車簾想瞧個究竟,卻看到大路中央站了一個人,謝無憂見了吓了一跳,剛完成元服後的他,清麗秀氣的五官難脫稚氣,而莊重常服顯然還不适合自己,成熟不足反而更顯得他孩子氣,此刻氣呼呼地一張臉像是十足的受氣包子,委屈卻又盛怒。
“你剛元服就來這種地方,你爹知道了還不打死你!”謝無憂沖着他大聲訓斥道。
她一張口,那人更氣了,二話不說沖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地将她從車裏拽了出來,反過來将她訓斥道:“前幾日我聽人說的時候還不相信,原來是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你要幹什麽?”謝無憂不明白道。
公孫華也不回答,拽着她就往天香樓裏沖,完全不顧她身後的那些仆從,還有周圍圍觀的人。謝無憂被他拽得手都疼,他雖然有些孩子氣但是力氣卻是一點都不小。
“這位小爺,您這是?”老鸨連忙出來攔住道。
“滾!”公孫華一聲怒吼,把老鸨吓了半死,他帶來的人各個精壯,不由分說地就将老鸨像拎小雞一樣扔到了一邊。
“你怎麽能這樣?”謝無憂萬萬沒想到他現在這麽兇橫,苦口婆心地想要勸慰,卻又被他給一把拽走了。
“我好歹是個公主,你怎能拉着我就往妓院裏跑呢?”謝無憂大聲道。
公孫華停下腳步,鐵青着臉道:“謝無憂,你還知道你是個公主?”
“我,我怎麽不知道?”謝無憂有些語無倫次。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公主!”公孫華指天誓日。
“你,你要幹什麽!”謝無憂急了道,擡眼一看他這一路拽的是要去樓藍的廂房,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謝無憂立即騰出一手抓着欄杆死命不放道:“我不去!”
“你來不就是為了找他的麽,怎麽現在不肯了?”公孫華用力拖拽道。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這是我跟他的事!”謝無憂眼淚都要急出來了。
“只要跟你有關,就是我的事!”公孫華道,“來人,帶公主進去!”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終于把謝無憂從欄杆上扯了下來,公孫華狀元及第,此刻更是拿出自己博學的一面諄諄善誘道:“本朝第一位公主,昭陽長公主!昔日驸馬頑劣竟到煙花巷尋歡作樂,公主一怒之下親率禦林軍,将驸馬誅殺在□□卧榻之上,并連同所有侍寝過的□□一并給驸馬殉葬!這才是我大夏公主!這才能壯我大夏皇室之威!大夏國之威!”
“昭陽長公主目無王法,飛揚跋扈,蓄養面首如同後宮,為史官不齒!”謝無憂大聲駁斥。
“公主就該這樣,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仰人鼻息的話還當什麽公主?”公孫華道。
說完,他擡腳将眼前門“轟隆”一聲踹開,同時轉過臉對着謝無憂苦口婆心道:“看到沒,以後,你就得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