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之身,夫人之名(五)
随着門板轟隆一聲脆響,地上立即濺起一陣塵土,謝無憂的心也跟着撲通了一下,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跑,被公孫華給硬拽着到了裏面。
裏面的拉弦的姑娘也不拉了,翩翩起舞的幾個舞娘傻愣在原地望着門口來勢洶洶的幾個人,這樣砸場的架勢唯有天香樓的頭牌姑娘樓藍撐得住,依舊沒事人一般将去了皮的葡萄遞到楚南口中。楚南在嘴裏咀嚼着葡萄,慢條斯理地将葡萄籽兒吐了出來,将目光一掃,便看到一身痞氣的公孫羊,還有他帶來的一群人。他當場就忍不住笑了,擡起一指道:“果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吶!狀元爺連妓院都逛得如此不同凡響,頗有乃父之風!”
周圍的姑娘剛才還有些不知所措,楚南這麽一嘲諷各個都笑得花枝亂顫起來。謝無憂面上一陣潮紅,覺得再無顏面呆下去,拽着公孫華的手就要走,卻反被公孫華狠狠地拽下!擡頭,公孫華的目光跟喝了酒一樣通紅,謝無憂的心又撲通起來:活祖宗啊,你不鬧出點事你不甘心啊!
公孫華痞氣十足地擡腳走進去,從身上拔出一把刀,往桌上一插,鋒利的刀尖立即沒入桌面之下,他擡起可怕地吓人的臉孔,對着眼前吓蒙了的姑娘道:“我數到三,你們再不給爺麻利地滾出去,爺就叫人把你們都送到巡防營去!那裏的兵爺不僅沒有這裏的客人憐香惜玉,而且吃白飯吃慣了,爽完了連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你們!”
他剛數到一,所有的姑娘立即識趣地理好衣服,抱着器樂蜂擁而出,樓藍看了一眼楚南,楚南眉毛一挑示意她先下去,她也跟着出了廂房,臨走前瞟了一眼謝無憂,謝無憂面無表情地站在公孫華身後,表面強裝鎮定其實活像一只驚弓之鳥。
樓藍媚眼一瞟而過,嘴角帶着笑,不知在笑楚南還是在笑謝無憂。
終于清靜了,公孫華長長舒了一口氣,打了一個響指對着手下道:“還不趕緊地,把禦史大夫請進來!”
“禦史大夫?”謝無憂深感不安起來,楚南面上不動聲色,但是心中跟她一樣既好奇又奇怪。
幾個手下将須發花白的禦史大夫老人家給硬生生地架了進來。
禦史大夫在朝堂上出了名的剛正不阿,此番被強行扭進了煙花巷裏後,一直衣袖遮着自己那張老臉,生怕被人認出來有辱斯文。
“一回生二回熟,先生何必這般?”公孫華立即将他的衣袖扯開,禦史大夫尴尬不已,整個人如喪考妣道:“真是辱沒了祖宗啊!”
“飯飽思□□,食之性色也!”同為文人的公孫華很是看得開道,“只要先生将學生交代的事辦完了,學生保管你完璧而出!”
“老朽今日已淪落到這般田地,狀元爺有什麽話盡管吩咐便是!”禦史大夫止不住地搖頭嘆氣,公孫華走上前行了一禮道:“誰不知先生博古通今,熟谙本朝年事,今日學生特有一難題想要請教。”
“若有難題,國子監裏請教便可,何苦來此煙花腌臜之地?”禦史大夫道。
“先生且擡眼瞧瞧,這腌臜之地除了你我,還有何人呢?”說完,公孫華別有用心将手指朝着楚南那方遙遙一指。
禦史大夫順着他那一指眯着一雙老眼仔細辨認起來,頓時痛心疾首道:“楚大将軍,你怎麽也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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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可記仔細點,他可不止是大将軍,他還是本朝的驸馬爺!”公孫華別有用心地笑道,“還請先生告訴學生與公主,自大夏開國以來,有幾個驸馬爺出入過煙花腌臜之地?”
“什麽公主也來了?”禦史大夫一驚,轉身瞥見謝無憂,謝無憂尴尬地回以一笑,禦史大夫那張老臉更是驚得血色全無,道:“公主金枝玉葉,真是太不應該了!”
“若學生告訴先生,公主每晚都來此對驸馬做規勸呢?”公孫華問道。
“真是有辱皇室之尊,有辱聖上之威!”禦史大夫将聲音提高了八倍道。
“本朝歷史上,可還有驸馬來過如此腌臜之地?”公孫華繼續問道。
禦史大夫翻了翻自己随身攜帶的年事筆錄,迅速浏覽了一遍,字字清晰道:“本朝昭陽長公主之驸馬孔蘭君曾流連煙花之地,後被公主手刃于妓館卧榻,死後其驸馬以及光祿大夫之位盡數被削,并夷三族!”
“好!”公孫華拍手叫道。
“本朝宗室律法明文規定,皇室宗親眷屬為國之表率,天下子民綱常之本,所有人等一律不得作奸犯科。對于驸馬的行為約束,更另辟一章言明:君為臣綱,驸馬為臣須從臣綱,以侍君之心侍公主,若有任何偷盜、貪墨、通奸、叛國之罪,權宜之時可由公主代行國法,酌情處置!”禦史大夫一字一句地念完。
“驸馬,你聽到沒有?”公孫華得意一笑,遠遠道。
楚南擡頭滿不在乎地一笑,沖着謝無憂嘲弄道:“不知公主殿下想要要給小臣什麽樣的罪名?”
謝無憂懶得去瞧楚南那副尊榮,她昂着頭負氣地一言不發,公孫華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趁熱打鐵,他立即命人拿出自己早已撰寫好的一封筆墨,平攤在桌案上對着禦史大夫道:“先生親眼所見是他楚南不潔身自愛有負公主在先,他既然對公主不仁,那公主此番将他休掉也是合乎大夏國法的對不對?”
禦史大夫點頭稱道道:“驸馬言行不檢點,公主自當可以休夫,的确上承國法,下順心意。”
謝無憂擡眼看到那封休書,休驸馬之書,心像是被什麽撕扯了一下疼起來,公孫華已将筆遞到了她的手上,道:“只要你的名字跟玉章落下,你就可以自由了!”
謝無憂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似有千鈞的重量壓在她的手上般。
“你還在猶豫什麽,翻開大夏史書,也找不出第二個跟你一樣窩囊的公主了!”公孫華在旁厲聲道,“他羞辱的不止是你,還有你的皇兄!”
轟隆之下,謝無憂的腦海一片翻江倒海——
“到楚南的身邊去,去做朕的眼睛,朕的耳朵!”
“你嫁給我,來到将軍府,不就是來做他的眼睛的麽,為什麽不履行你大夏公主的指責呢?”
“我不會讓你們兄妹再從我這裏得到任何你們想要的東西,永遠都別想!”
“是他負你在先,他既然對你不仁,你也可以對他不義!”
謝無憂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知滋味,終于,她還是将那支筆扔掉了,拿起桌案上那洋洋灑灑的白紙黑字,當着衆人的面一片片撕碎,淚眼點點卻昂首挺胸傲然道:“這世上沒有逆水之流,也沒有回頭路,我謝無憂鳳冠霞帔嫁給他後,就不再是大夏公主,而是将軍夫人!”
楚南望着她,那倔強決絕的神情恍如隔世,他隐約記起,很久以前她不過只是一個整天追在他屁股後頭,求着他放紙鳶的鄰家小妹妹。他握緊了酒杯,心猛地一揪,回過頭來,已不忍在看她一眼。
公孫華滿眼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更多卻是一筐子難以言明的心疼,他猛地将先前插在桌案上的刀拔了起來,直指楚南,暗藏殺機道:“楚南,你是不是個男人?她根本就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受這樣的折磨!”
“你以為,我就喜歡這樣的生活?”楚南擡起頭,紅着眼睛道,“可是,狀元爺,你想要為她讨公道,對不起,你找錯人了!我楚南今生今世就沒有一絲一毫地喜歡過她!她如果只是我的妹妹,我可以給她哥哥的寵愛,可她要做的是我的妻子,而我心目中的妻子卻不是她!是誰把她送來的,你就去找誰!”
從一開始就知道是這個結局了,可當一切真實而又無情地呈現出來時,那痛遠比想象地要入骨三分。
謝無憂以為自己會哭,眼睛幹幹的卻沒有一滴淚,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自己站直站穩一些,這一切本來就是緣木求魚般遙不可及,為什麽還要頭破血流地去硬碰硬?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執念?本來就是執念,緣何不放?是那一絲自以為是的僥幸,讓她那樣自信跟無畏,到頭來卻遍體鱗傷。
她轉過臉,對着公孫華凄豔豔地笑道:“你不是告訴過我,公主可以想怎樣就怎樣,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的麽?為什麽到頭來,我是這麽地不開心?”
“既然連他不能讓你開心,那要他活着有什麽用?”說完,公孫華一個箭步沖上前,手中刀光霍然一閃朝着楚南的喉結劃過。
“狀元爺,煙花巷裏公然行兇,刺殺朝廷一品大員,可是重罪啊!”禦史大夫驚出聲道。
“公子爺,你不要你的前程了?”公孫華帶來的一幹喽啰也急了眼道。
“老子想幹什麽,老子說了算!”公孫華一聲怒吼,手裏的速度絲毫沒有減慢,而楚南生死場裏跌爬滾打出來的,公孫華這僅憑一時意氣的殺招,在他眼裏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他身子微微往後一傾就輕而易舉躲開了鋒利刀鋒,轉而輕松地下了公孫華的刀,再一手猛地将公孫華的手臂擒住,死死地摁在了桌面上,令他動彈不得。
“你的前程不要了,這條手臂還要不要?”楚南一邊說一邊加重了手裏的力道。
公孫華嬌生慣養的,這痛楚換做平時早就痛得殺豬般的亂喊,可是今日卻十分争氣地咬着牙道:“要殺要剮,随你!”
“大将軍手下留情啊!”眼見自家主子轉眼就要折掉一條胳膊,這群喽啰怕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饒,公孫華的一條胳膊可抵得上他們所有人的腦袋!
“楚南!”謝無憂剛大聲想要制止,卻被公孫華一個聲音回絕道:“無憂!我不要你為了我向他低頭!”
“你倒是硬氣啊!”楚南饒有興趣地加重了力道,空氣裏立即傳來骨骼與肌肉的交錯聲。
“你這樣有意思嗎?”謝無憂忍無可忍道,“你明知道他一介柔弱書生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偏還像多了不起似得地折磨他,你這樣跟碾死一只螞蟻有什麽區別?”
“無憂!”公孫華哭喪着臉道,“我在你眼裏就這麽沒用麽?”
“也不是的!”謝無憂立即和顏悅色地安慰道,“拳腳切磋不是你的強項呀,你應該跟他文鬥的,比如,下回你寫個耄耋,看他認不認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公孫華一只胳膊痛到了極點,但是得了謝無憂這句話卻是死而無憾般笑了。
“你還不松開他,等着明日朝堂上讓他爹參你一本嗎?”謝無憂對着楚南道。
“說起他爹,我還真想廢了他。”楚南陰沉道,“但我是有分寸的人!”說完,他擡手終于松開了公孫華的那條胳膊。
公孫華一聲慘呼,咬着牙從桌面上直起了身子,整個人疼得汗流浃背虛脫了一般。
“公子爺,你怎麽樣?”心急的手下立即上前噓寒問暖道。
“小爺我好得很!”公孫華試着動了動散架的骨頭咬牙道,說完瞟了一眼楚南,惡狠狠道:“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然後抓起桌上一杯殘酒,一飲而盡後猛地往門外一摔,門外立即響起一陣沉穩有勁的腳步聲,還有人群驚散之聲。
轉眼十幾個精壯大漢從門外走進來,為首的對着公孫華俯首帖耳,聲如洪鐘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們好福氣,能與我朝第一猛将切磋,記着,待會下手的時候千萬別留情,能使多大勁兒就給我使多大勁兒,千萬別丢了我們公孫府的威風!”公孫華厲聲叮囑道。
“看來,我真不該留你那條胳膊。”楚南笑了笑道。
“堂堂楚大将軍連匈奴十幾萬大軍都不在話下,這幾個人,充其量玩玩而已吧。”公孫華笑道,接着對着周圍人厲聲道:“你們今天要是讓這個東西安然無恙地出了妓館,那你們就不用回公孫府了。”
“你瘋了?”謝無憂上前對着公孫華怒道。
“我是瘋了,從你嫁給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瘋了!”公孫華回過頭狠狠道。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拿命償!”謝無憂露了殺機冷冷道。
“呵!”公孫華不屑地笑了,道:“謝無憂,我的命在你眼裏就這麽不值錢?”
謝無憂心如刀絞,卻聽楚南的聲音遠遠漫不經心傳來道:“夫人莫要擔心,且看為夫今日如何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