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離別之時
當陽光将絢爛收進黃昏,一切景致都會随着光影的轉換變得低沉靜默。
宣德門若無百官的朝賀就沒有它本該屬于一個帝國氣象的威嚴,楚南雙手放在袖中一如以往地望着那通向大殿的潔白、高聳的臺階。有多少人能一步步踏着這臺階邁上權力的頂峰,就有多少人從上面被後來者狠狠拽下來,摔在地上,顯然後者更多。
小的時候,父親跟他講過這上面的臺階,據說是九白九十九層半。之所以不是一千,是因為天子只是人皇,只有九天之上的天帝才能享受一千層的殊榮,怕僭越折了王朝的氣數。
他羨慕高高在上的天子威儀,也一直很想數一數是不是真的有九百九十層半那麽浩渺繁多,可是一直沒有時間,他就自己想了一個好玩的辦法,每次數一點,每次數一點……
今天出了六部,他剛好又想起這個有趣的事情,算起來,已經數了有四百多了。
“沒有九百九十九層半,甚至連七百層都沒有,我早就數過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他身後幽幽傳來,楚南一驚,回頭一身筆挺的官服的公孫羊正帶着鄙夷的笑意,望着他們眼前的那層層階梯。
“我相信你。”楚南道,“但它還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九五至尊。”
“真遺憾,你做了第二種選擇。”公孫羊語氣平和道。
“言之尚早,公孫大人,但非常抱歉你對我所做的選擇,感到如此害怕。”楚南道。
“阻礙你,從來不是我的首要目标。”公孫羊并不為然道,“去碧游山請衛錯出山,整肅朝野,削弱我們幾大世家在朝勢力,這個事情你完成得很好。如果在你沒見過那封密信前,你這麽做我無話可說,可如今你還是這麽做了,老夫我打心眼裏佩服你。可是,你的忠心為你換來了榮譽還是信任呢?老實說,在我聽到聖上讓你戍邊的消息時,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絲愉悅。你與我們不同,到底是沾着皇親國戚的光,有公主這個擋箭牌,聖上到底不敢把你如何。想來楚将軍那日你為了把公主接回來,一定說了不少動情的話吧。女人嘛,肯下功夫哄,總是能回頭的。雖然你是我們一次失敗的嘗試,但幸運的是,任人宰割從來不是我們的風格。楚大人也應當知曉,戍邊路途遙遠,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啊。”
“我做了對朝廷有益的事情。”楚南目光堅定道。
“朝廷?什麽是朝廷?是你眼前這九百九十層半的階梯,還是謝家坐了幾百年都不肯讓的那把龍椅,還是那個我們高呼了幾百年上千年的萬歲呼聲,卻心知肚明得,永遠不敢公諸于世的謊言?”公孫羊陰森嘲笑道。
“可是一旦抛開謊言,整個帝國還有什麽威信可言?天子又要拿什麽去震懾愚昧的百姓,讓天下萬民臣服?”楚南皺眉,語氣憂患道,“帝國的金字塔一旦傾塌,等待我們的只有毀滅所有的亂世。”
“有人亂世,就有人救世,亂世出英雄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公孫羊仰起頭道,目光裏滿是一個歷經風雨的三朝老臣的勘破與銳利,“亂世不是毀滅,亂世是階梯,很多人嘗試攀爬卻失敗了,就大隐于市不再攀爬!有的人生來就站在了頂端不需要攀爬,卻固步自封地被人扯下來摔得粉身碎骨!有的人好不容易得到攀爬的機會,卻淪陷愛情的欲念或堅守忠誠的信仰,而将機會拱手相讓!君權神授也好,九五之尊也罷,一切都是謊言,只有權力是真實的,繼續攀爬才是真理!”
“公孫夫人即将臨盆了,若得男,你們的勢力便固若金湯。”楚南話頭一轉道。
“言之尚早,老夫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勸皇上突發奇想,把衛錯弄進來攪局的。”公孫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楚南,似乎認定了這個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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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我,我只是執行者,若真聰明至此也不會落得被人一腳踹去戍邊的下場。”楚南否認道。
“不管這個人是誰,他的目标顯然是我們這些世家大族,老夫很想知道他下一步的計劃又會是什麽。”公孫羊道,說完他便轉身離去,只是離開前不忘拍着楚南肩膀,似是有意無意地輕描淡寫道:“還是那句老話,枕着皇上的人睡,将軍夜裏可要小心。再者,這一趟戍邊沒個一年半載怕是回不來,就算回來了,整個朝野興許都變天了,那時還有将軍說話的份麽?”
說完公孫羊用心險惡地笑了,楚南迎着風,目光篤定道:“楚南枕邊只有愛妻,沒有什麽皇上的人。”
“好,很好,老夫等将軍戍邊回來後見分曉。”公孫羊笑完,大步朝天地走了。
只剩低垂的夜幕,和耳邊肆虐的風,楚南立在原地對着眼前的階梯發了一會呆,才轉身離去。
夜色深深,宮禁內的夜色比之尋常人家是大了幾十倍的漆黑、空曠、與孤寂。
有人在這樣的夜色裏數着寸寸年華慢慢老去,有人在這樣的夜色盡情綻放自己妖饒的魅力以獲得聖眷的短暫逗留,有人在這樣的夜色裏算計着別人的卿卿性命為自己的榮寵之路做墊腳石,而更多人的則在這孤寂的夜色中緬懷流年不經意地溜走,轉眼又是一年華發生。
在重重疊疊地幾乎連宮殿名都叫不全的內廷深處,始終有人在算計。
一道竹簾橫貫在二人之間,凡是知道這個地方的人都是最內廷身份最貴重也是最隐秘的,此刻她們也都出去了,把私密留給裏面的兩個貴不可言的人。
“你還是回去了。”謝祖龍惋惜道。
“這是最後一次。”謝無憂倔強道。
“但願吧。”他覺得有些可笑,有些不值,接着開門見山道:“再有三個月公孫夫人就要臨盆了。”
“該晉升的位分跟賞賜一樣不少,都給她。”謝無憂道,“畢竟誕育皇嗣功不可沒,皇兄切不可在此落下話柄。”
“然後呢。”謝祖龍問道。
“謝氏宗親裏頭,總有幾支一直無所出,皇兄挑選一個出來,随便弄個名頭賞賜一番,再将公孫夫人的孩子過繼過去,成為皇室的旁支宗親,便好了。從前皇室裏有不少這樣的先例,公孫夫人就算再不願意也是謝家的兒媳,不好違了這祖宗家法。”謝無憂道。
“如此既體面,又省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謝祖龍點頭道,可是望着自己親妹妹投射在竹簾上的斑駁身影,另一個更可怕的擔憂浮上了心頭,她如此聰明,又是如此的身份,倘若真成了楚南的賢內助,麻煩可就大了。
楚南不寵愛她是對的。
這個想法釘在了謝祖龍的心裏,可是日久生情,她對楚南的執念又是如此之深,終有一天楚南會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對她坦誠,那就太可怕了。
謝祖龍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笑道:“這次你想要什麽賞賜?”
“不用了,無憂只是想替皇兄分憂而已。”謝無憂道,但是很快地她又反口道,“那個,皇妹聽說,閩南進貢了好多益母果,對孕婦孕吐很有奇效,皇妹想要這個。”
“你懷孕了?”謝祖龍驚出了一身冷汗道。
“不是我,是他的那個妾室。”謝無憂神色黯淡道。
“真是賢惠,要是朕的後宮都像你這般,朕是夫複何求啊?”謝祖龍放下心道,“這個東西嘛,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公孫夫人即将臨盆,想來用的不多了。”
“謝皇兄。”雖然隔着竹簾,謝無憂還是叩首謝恩道。
楚南戍邊離府的那天是個豔陽高照,惠風和煦的好天氣,月娘特地換上了錦衣華服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相送,但是她還是知趣地沒有穿上只有正室才配穿的正紅。
謝無憂的丫鬟十分不高興,今次回府本以為自家公主能拿出在佛堂前掌掴将軍的氣勢來,重新奪回自己将軍正室夫人的地位,讓所有人刮目相看。誰知,自家公主不僅連正房都讓出了,還住進了客房裏。不過将軍的客房好歹強過禪房,再也不用睡硬邦邦的床板總是好的。
謝無憂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盛裝出迎的月娘,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想起那句女衛悅己者容的古語,男人大概都很享受三妻四妾争先搶後地為自己“容”的虛榮心吧。
楚南一身戎裝,威風凜凜,不負大夏第一殺将的威名。
他此番的模樣一如她從前心心念念的模樣,他果然是穿铠甲好看的,男兒百戰沙場的威武血性一覽無遺,當然世族的青紗冠,錦緞常服穿起來也很俊朗潇灑。
“将軍。”月娘滿目戀戀不舍,淚眼朦胧。
“将軍戍邊又不是回不來了,她哭個什麽勁兒,好不吉利。”香穗咬着牙小聲憤恨道。
“梨花帶雨,別有風情。”謝無憂無所謂道。
楚南交待了月娘一些好生養胎的話語,便來到了謝無憂面前,謝無憂欠了欠身道:“将軍為國征戰辛苦,祝将軍凱旋而歸。”周圍仆從也不禁側目,這才是正室該有的威儀體統,遠不是小兒女哭哭啼啼所能比拟的。
楚南抓着謝無憂的手,四目相對,鄭重而又深情道:“府中有你,我放心!”謝無憂對他微微一笑,只言片語,卻已經囊括了楚南所有用心和信任。
不再留戀這繁花地了,楚南望了望空而高遠的蒼穹,翻身上馬,馬蹄嘶鳴,旌旗獵獵,隐隐有號角铮铮而鳴,此去便是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生死無定。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人群裏一身素衣的她,畢竟是離別,謝無憂擡起頭給了他一個輕松明媚的笑容。
這是自己愛了整整一輪青蔥歲月的男人,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裏跳躍道,眼睛不禁有些鹹澀。
楚南回頭,策馬而去,回來時她一定還在這裏,還是這副模樣等着自己,這是他的信念,一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卻有這樣一個執着可笑的想法。
為了這個自己,想愛,卻不敢愛的小女孩。
他們都在離別時渴望着重逢,可是世事難料,就像公孫羊說得那樣,誰都不知道,回來後等待他們的是什麽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