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雙禾坐在家門口,等阿兄回家。

她穿得厚墩墩的,戴了一頂棉布的小帽子,兩根烏亮的小辮兒從帽子裏拖了出來,一根用紅頭繩系着,紅豔豔的綢,像一只小蝴蝶停在她辮子上。

“雙禾!”

越三娘又在屋裏叫了起來:“你阿兄一時半會回不來,別在外邊坐着,天寒,小心受涼!”

越雙禾“哎”了一聲,拽了拽自己的小辮子,站起身來跺跺腳,蹦蹦跳跳地暖身子,仍然伸着頭向巷口望着,口裏叫着:“我不冷!”

越三娘在屋裏頭做女紅,刺着鞋面兒,小火盆燒得旺旺的,熏得屋子裏暖哄哄的。

半晌不見閨女進屋來,她便放下繡棚,挑起門簾出門來,外頭的寒涼氣息乍一湧來,激得她一哆嗦,連忙三兩步跑到門口:“雙禾?”

越雙禾回過身來攬住她娘的腰身,仰起頭甜笑:“娘你出來幹什麽,我一點也不冷的。”

嘴上雖這麽說,但她的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看得越三娘心疼,連忙伸手渥住她的小臉蛋給她暖暖:“随娘回屋去,你阿兄回來瞧見你這樣,定是要心疼的。”

越雙禾眨了眨眼睛,說:“我要在這等阿兄。”

“那娘把火盆給你端出來,成不?”

越雙禾搖搖頭:“屋裏頭冷,娘給阿兄納鞋,手會僵。”

越三娘眼圈泛了紅,只嘆自己上輩子不知修了什麽福,得了一個乖兒子,又得了一個乖女兒。

“在外邊也成,那你答應娘,隔一刻就回屋暖暖,娘煮了點姜湯,喝點。”

“你才十一,還在長身體,吃不消這樣的凍。”

越雙禾點頭,小手推着越三娘進門去:“娘你快進去吧,阿兄回來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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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三娘一步一叮囑地進屋去了。

雙禾搓搓手,呵了兩口氣暖手。

突然間她動作一頓,翹首看向巷口,她聽見了車轱辘碾壓殘雪的嘎吱聲。

拐進一輛牛車,車前坐着一個人,裹着黑色大氅。

不是她阿兄,雙禾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眼睛卻沒離那輛車。

這條小巷一共住了三戶人家,還有一座空的大宅院,她想,這人是來找誰?大牛家還是阿寶家的親戚?

牛車慢悠悠地越行越近,直行到她家門口,越雙禾迷迷糊糊地想,不是大牛家呀,都駛過了。

穿黑氅的人停了車,跳下來,直到走到她跟前,雙禾還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看着對方。

好漂亮的小娘子。

月白襖裙,玄色鶴氅。

眼睛像她家裏的井水,又亮又透,睫毛比她阿兄還長吧,日光照下來都有影子。

“妹妹,你叫什麽名字?”漂亮的小娘子開口問她,溫柔得像是冬日裏的煦陽。

“……越雙禾。”雙禾有些羞澀地垂下眼睑,突然蹲下身子,把臉往衣服裏埋了埋。

雙禾聽到小娘子笑了笑,又聽到一陣窸窸窣窣,像是油紙的聲音。

雙禾的小耳朵頓時機靈起來,緊接着,她眼睛就亮了起來。

一只手捧着一包打開的饴糖遞在她眼底下,雙禾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裏連忙對着阿兄說了句對不起,雙禾不争氣了。

“我是新搬來的,以後和你家便是鄰居了,還請你家多多關照。”裴筠蹲在她跟前同她說:“我姓裴,你可以叫我小竹姐。”

雙禾瞧見她的衣裙因為蹲着,都落在了地上,連忙站起身來。

裴筠愣了一下。

“小竹姐姐。”雙禾慌忙解釋道:“你快起來,衣裳要髒了。”

“不礙事。”裴筠笑了笑,也站起身來,仍舊把手裏的饴糖遞給她。

雙禾猶豫了一下,伸手拿了一塊最小的,細聲說了句謝謝。

“都是給你的。”裴筠笑把糖向她遞了遞。

雙禾停了一下,又拿了兩塊。

“謝謝姐姐,這就夠啦,我家只有三個人。”雙禾揚起大大的笑臉:“小竹姐姐,你可真好看。”

“謝謝,你也好看。”

等人到了最裏邊的那座大宅院前,雙禾還出神地看着手裏的糖,也沒有發現牛車後頭窩着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個很不耐煩地嘀嘀咕咕,一個冷冷地打量着她家。

“雙禾!進屋裏來暖暖!”

雙禾讓越三娘這一聲喊回了魂,興奮得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往屋裏跑:“娘!”

那邊抱着一個長匣子的裴筠聞聲看了過來,微微笑了起來:“真像。”

她身後忙得團團轉的顧青怡:“什麽真像,裴筠我看你是瘋了吧,又不住多久,你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

站在牛車上卸行李的肖聘聞言看了她一眼:“裴小竹。”

顧青怡弱弱地嗤笑了一聲,嘀咕道:“化什麽名,土死了!又不是在莫戈沙漠,誰認得她似的!我原先連她是哪根蔥都不知道!”

肖聘:“……”

“你看什麽看,我知道我漂亮,但也不是你能随便看的!”

顧青怡挑挑揀揀,翻出一盆幹巴巴的土來。

“一盆破泥巴,日日寶貝似的帶着到處走!”顧青怡抱起土盆,繼續兇肖聘:“再看我就叫我姐打死你!你還敢瞪我!我一點也不怕你!”

肖聘摸摸眼皮,清了清嗓子,回頭默默幹活。

“呸,就這點膽子,真給男人丢臉!”

“行了,你別鬧他了,他是讓着你。”裴筠跨過門檻出來:“給你臺階你還順杆爬。”

“誰要他讓!”顧青怡一拎裙擺,翻了個白眼,賭氣似的跑進宅院裏去了。

裴筠笑了笑,卻不是那種溫良無害的笑,有了幾分邪氣,透着一點漠然:“嬌慣脾性。”

“正常,出身使然,畢竟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肖聘提着一個布包跳下車來,順手把裴筠先前擱在車上的手爐塞到她手裏,趁她還沒有皺眉,先行開口道:“南方冬天濕寒,二月底還會倒春寒,你不要嫌麻煩,要小心身體,我明年春後來接你時,可不想接個病秧子回去。”

“想來我竟好些年不生病了,”裴筠到底沒有扔掉手爐,只握在手中發笑:“盡受傷了。”

“這次你和青萱前去昌羊,萬事皆要小心,青萱性子急辣,事事你都要多擔待,我盼着你們把事情辦好,卻不期望有人回不來。”

“你同她講,她妹子在我這兒不會有差池,每月我會讓青怡給她去信,讓她寬心去做事。”

裴筠倚着宅門同肖聘說話,眼神卻飄到了隔壁。

越雙禾又蹦蹦跳跳地出門來了,抱着兩個胖胖的白蘿蔔,身後跟着一個越三娘。

肖聘就見裴筠直起了腰身,眉眼一動,那點懶洋洋褪得一幹二淨,溫和的笑意從她眼中蕩開:“小夥計你先進去歇着吧,我現在有些事,待會再同你說說這些東西怎麽搬。”

他愣了一下,沖她做了個揖:“是的,二小姐。”

越雙禾本來風風火火的,忽見有個男人,氣勢登時弱了些,怯怯的站了一會兒,瞧見那男人進去了,小竹姐姐正朝她招手,連忙跑過去。

“那是誰?”雙禾像只警覺的小兔子,壓低聲音飛快地問。

“家裏的夥計,替我搬貨的。”

雙禾放心似的點點頭,繼而仰頭看着裴筠,甜兮兮地沖她笑,回頭指着走過來的越三娘:“小竹姐姐,這是我娘。”

“夫人好。”裴筠溫順地颔首問好,又伸出手摸了摸雙禾的小腦袋。

雙禾又有些羞澀地沖她笑。

“小娘子不必這麽客氣,我聽雙禾說,大宅院搬來新的鄰居,”越三娘溫和地笑着:“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家雙禾不懂事理,竟先收了小娘子的禮,家中沒什麽可回的。”

越三娘彎身抱過雙禾手裏的蘿蔔:“雙禾在地窖裏抱了兩個蘿蔔,小娘子不要嫌棄,冬天喝點蘿蔔湯暖身子,我還給小娘子拿了些雞蛋來,蛋花蘿蔔湯,權給小娘子送個金玉滿堂的彩頭。”

“小竹謝過夫人好意。”裴筠爽快抱過蘿蔔,将三個雞蛋握在手裏:“小竹也沒送什麽,只是見雙禾生得讨喜,忍不住給了兩塊糖,無功不受祿,待小竹安頓好,定攜禮登門拜訪。”

“小竹姐姐你可別啦,人來就好了,我家請你吃飯!”

越三娘摸了摸雙禾的小臉,笑開了花:“雙禾說的在理,小娘子初來乍到,該受我們照顧。”

“裴……”顧青怡幾步沖出來,到了門口一見好些人,又讪讪地收了聲:“……小竹,宅子有些大,你住哪一間,随我進去看看。”

“這是我家妹妹。”裴筠對着越家母女介紹,又轉過來:“小青,這是我們以後的鄰居。”

顧青怡表情扭曲了一下:“你……你們好。”

越三娘颔首回禮。

“小青姐姐好!”雙禾自來熟地叫起來。

顧青怡頓時黑了臉,也不理她,只劈手奪過裴筠手裏的雞蛋蘿蔔沖進院子裏去了。

雙禾有些不知所措。

“雙禾,不必跟這個姐姐計較,她就這樣的性子,以後她若欺負你,只管來找我,我替你教訓她。”裴筠哄着小娃娃,還作勢揚手虛空輕輕打了一下。

雙禾讓她逗得一樂,故意擠眉弄眼,嫩聲稚氣:“小竹姐姐,我家還有個阿兄呢,阿兄如果欺負你,你也來找我,我替你教訓他。”

裴筠也笑:“你還有個阿兄?他怕是不會欺負我的。”

雙禾傻笑起來。

越三娘寵溺地摸摸女兒的小辮子:“皮猴,要讓你阿兄聽到你這句,怕是要撓你癢癢,鬧你半天。”

“我們就不打擾了。”越三娘攬着雙禾笑同裴筠道別,自回家去了。期間,雙禾還回頭沖裴筠擺手。

裴筠攏着袖子站在烏色門楣下,宛若一支婷婷玉立的玉蘭花。

她望着母女二人入了家門,院子裏綠葉如蓋的香樟樹映入眼簾。

裴筠不動聲色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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