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過晌午,雙禾抱着飯碗坐在門口,怏怏地拿筷子戳着腌蘿蔔塊,老大不樂意地撅着嘴。

她的鞋子讓雪水洇濕了,腳卻一點也不冷,只因一上午來來回回地跑裏跑外,熱乎着呢。

只是她家阿兄還沒回來……

雙禾扒了一口飯,覺得有點噎。

正蔫蔫的,就聽遠遠傳來腳步聲和略帶笑意的嚣張聲音。

“胖丫頭!”

前邊正小跑過來的、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年郎,穿一身獵裝,腰上別着一柄匕首,不是她阿兄又是哪個?

雙禾登時站起身來。

“阿兄!”雙禾紅着眼眶,帶着顫音喊道,興奮得捧着飯碗就跑過去了。

小姑娘離弦之箭一樣直直撞進越一翎的懷裏。

手裏一碗飯也直直卡進越一翎懷裏,蘿蔔塊滴溜溜滾到地上。

“啊!”雙禾大叫一聲,慌忙退開,手裏還緊緊拿着空了的碗:“娘看到要訓我了!”

越一翎連忙笑着拍衣裳的飯粒:“惹事精!幸好不是湯湯水水的,拍一拍就好。”

雙禾忐忑地看了看家門,越三娘還沒出來。

雙禾趕緊叼着筷子,騰出一只手來幫她阿兄拍衣裳。

越一翎讓她一把拍到了手,脆脆一聲,越一翎疼得“啊”了一聲,拿開手看向雙禾,不可思議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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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禾眨巴着眼睛仰頭看他,滿眼純真,透露着我不是故意的。

越一翎哭笑不得:“死丫頭你是故意打我的吧!”

雙禾咬着筷子嘿嘿傻笑,口齒不清地說着我沒有,下手卻愈發重了起來。

越一翎哈哈大笑,一把攔腰扛起自家小妹往家裏跑,嘴裏還叫着:“雙禾你是不是又重了!胖丫頭!”

雙禾拿下嘴裏咬着的筷子,咯咯笑着:“我沒有!娘說我是長高了!”

越三娘出門來,就見越一翎扛着雙禾在門口轉圈,雙禾口中雖求饒,卻一邊掙紮着晃腿,一邊用手裏的碗筷敲着越一翎的背。

見到兒子無事,平安回來了,越三娘心中一直吊着的大石放下來,便“哎呦哎呀”地笑這兩孩子一見面就胡鬧,幾步上前去一巴掌拍在越一翎胳膊上,越一翎一見娘來了,就停下腳步,笑嘻嘻的,響亮地喊了聲:“娘!”

雙禾也叫起來:“娘你快打他!轉的我快暈死了,叫他放我下去!”

越三娘忍俊不禁,擡掌照着雙禾的小屁股狠狠來了一下。

“哎呦!娘你幹嘛打我!”

“你快叫阿兄放我下來!我要吐啦!”

待雙腳着了地,雙禾狠狠踩了越一翎一腳,拔腿就跑:“臭越一翎!”

越一翎瞧雙禾跑進竈屋去了,方才笑着同他娘說話:“天寒,娘,我們也進屋去吧。”

越三娘拉起他的手:“一翎,這次冬獵他們有沒有難為你?受傷沒有?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下次不去了可行?”

越一翎扶着她往屋裏走,帶上了家門。

“我沒受傷。這回冬獵去的人比往年都要多,燕家人縱使再看我堵心,也不會挨個找我,況且我聽了娘的話,見了他們就躲得遠遠的,沒遇上什麽麻煩。”

“這些日子我獵得十幾只野兔子,還有幾只狐貍,有兩只純白的,其他都是雜毛。我打算賣一些皮毛,再留一些給娘做副手套,再給雙禾弄個小圍脖。我不會弄,都交把向冬叔叔去了,過兩日我就去拿。”

“前日和大牛他爹一塊打了兩頭一大一小的野豬,在營場分好了肉,傍晚随大車一起回來,到時候給雙禾炖點肉。”

聽到這裏,越三娘停下腳步,瞪着眼打了一下越一翎:“晚上大車才回來?你怎麽回來的?”

“先跑回來的?”

越一翎讪讪一笑。

“三十裏的路!路上還有雪!還有河道!我說怎麽不見你的包袱!”越三娘追着他打罵:“你怎麽不把腳走斷!”

“娘我錯了,別打別打!我下回不敢了!”

越一翎連跑帶躲進了屋。

“我看你記吃不記打!”越三娘又氣又心疼,連忙進屋往火盆裏加了些炭塊:“你快把鞋子給我脫了!”

說着她撂了火剪子,動手去解越一翎腿上的纏帶,眼淚也掉了下來。

“娘你快別哭,我錯了,我下次不敢了。”

越三娘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我沒哭,我都是讓你這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氣的!”

“雙禾!快些弄點熱水來給你阿兄!”

雙禾從竈屋應了一聲,很快把熱水端了去,越三娘不在屋裏頭,去隔壁屋拿東西去了。

“你怎麽這麽快?”越一翎驚奇道,他連襪子都還沒脫完呢。

雙禾叉着腰:“原先我想煮些湯,蘿蔔還沒下鍋,就聽娘說你要把腳凍壞了,江湖救個急。”

越一翎更驚奇:“你夠得着竈臺了?”

雙禾繃着的臉一下破了功,她樂了一下:“我踩了個板凳!”

說完她又跑出去了。

越三娘從外邊掀簾子進來:“我前兩日剛給你做的鞋襪,我給你拿過來了,待會穿這個。”

“謝謝娘。”

“你說你這孩子,跟着大車回來多好,非得自己走回來!”

“這不是着急回家嘛。”越一翎笑笑,用腳趾頭碰了碰熱水,又燙得縮了回去。

雙禾又先掀簾子進來了:“讓讓,讓讓……”

越三娘讓開道,越一翎樂了,就見小家夥舉着滿滿的水瓢小心翼翼地過來了。

“冷水冷水,你把腳拿開,我要倒了!”

一瓢水下去,越一翎一試水溫,剛剛好。

“雙禾偷偷學會伺候人了,嫁得出去了。”

雙禾臉一紅:“我天天給娘兌的洗腳水!”

“你個沒正形的,別調笑你妹妹,”越三娘用手指頭戳了戳越一翎的腦門:“你都十八歲了!隔壁大牛才十六,大牛爹都抱孫子了!”

雙禾站在她娘背後裝腔學樣,沖越一翎扮完鬼臉,悄悄溜出去了。

“你呢,什麽時候娶媳婦,榴花小姐都嫁出去半年了,早知道當初就該讓你早些提親去。”

“娘,”越一翎兩手撐着凳子,用腳踩水:“我和榴花小姐沒緣分。”

“那你和誰有緣份?我看你再這樣無法無天,凍壞了腳,誰還願意嫁給你!”越三娘看着他凍的青青紅紅的腳,氣不打一出來,到嘴邊都成了哽咽:“造孽。”

“你妹妹給你煮熱湯,我去看看。”越三娘掩面出去了。

越一翎面有愧色,摸摸鼻子,腦子裏卻是他娘問的那一句:你和誰有緣份?

他自嘲地笑了笑。

燕家立于邱澤城不倒一日,燕七沅執掌燕家大權一日,就不會有姑娘會和他有緣份。就連榴花小姐,不也是讓燕七沅逼着出嫁了嗎?可這話,他要怎麽同娘講?

水汽氤氲,少年郎踩着溫水,哼起了小調。

等他泡完腳回了暖,雙禾的湯也燒好了。

飯桌上,三碗熱騰騰的蘿蔔湯,三碗米飯,一碟子腌蘿蔔。

吃着吃着,雙禾就想起早上的事情來。

“阿兄,我忘了同你說,早上大宅院搬來了一個漂亮的小娘子。”雙禾笑得一臉天真神往:“她可真好看。”

“我說怎麽有車轍印拐進咱們這條巷子。”越一翎咬了一口腌蘿蔔,盯着剩下的腌蘿蔔頭看了看。

“胖丫頭,晚間阿兄給你炖肉吃,都啃一個月的蘿蔔了,你瞧你這臉,”越一翎說着放下湯碗,伸手擰了一下雙禾的臉。

“啊!”雙禾讓他扯得臉皮發紅,生氣地瞪他。

“都擰不出膘來,手感不好。”

越三娘笑了出來,低頭喝了一口湯。

“我同你說小竹姐姐,你擰我做什麽!”

雙禾拿筷子打他的手,越一翎迅速縮回。

雙禾打了個空,就夾了個腌蘿蔔裏的姜片扔到越一翎的湯碗裏,越一翎禮尚往來還了瓣蒜。

“小竹姐姐是誰?”越一翎咬着筷子迅速問。

“就是新搬來的漂亮小娘子啊。”雙禾立馬從讨伐她阿兄滔天罪行的情緒裏脫離出來,一臉癡樣,捧着臉:“人也好。”

“給了雙禾幾塊糖,把她收買了。”越三娘笑着拆臺。

“那人是真好。”越一翎也笑:“畢竟看到旁人家的小豬饞了,能停下腳喂點東西的人也不多了。”

雙禾要過來掐他,越一翎連忙一扭身子躲開。

“別鬧了,飯菜要涼了,乖乖吃飯。”越三娘含着笑訓到。

“我要是小豬,你就是大豬。”雙禾把腌蘿蔔嚼得嘎吱響。

“我瞧她家就兩個姑娘,原本有個男人也走了。”越三娘道。

“小竹姐姐說那是她家夥計。”雙禾搶着說。

“人家一來就待你妹妹這樣和善,糖這樣貴,家裏沒什麽東西,我早上就送了點雞蛋和蘿蔔作回禮,說到底還是禮輕了些,晚間你再送點野豬肉過去。”

“知道了。”越一翎應着,突然“啊”了一聲,放下筷子開始摸袖口,半天扯出一條紅頭繩遞給雙禾:“給你的。”

“啊!”雙禾接過頭繩,甜笑起來,忍不住坐着蹦了一下:“謝謝阿兄!”

越三娘笑:“去年冬獵,你就從獵旗上扯了這縧子給她,把她寶貝的什麽似的,今年也帶給她,難不成你想年年都帶?”

“年年帶有什麽難?”

“冬獵太危險了,你再去個一兩回,這兩年娶個媳婦,一塊去外地做點小生意,以後就別去了。”

“我不出去,”越一翎道:“讓人逼得背井離鄉,傳出去旁人都要笑話我老越家出了慫包,我不做慫包。”

越三娘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雙禾攥着阿兄給的紅頭繩,似懂非懂。

她只知道,城東頭有個有錢的燕家,原先阿兄在燕家做夥計,後來跟着去了趟北方的沙漠,回來後就不做了。結果燕家處處同阿兄過不去,不讓阿兄做生意,也不讓阿兄去旁人家做活,沒有進項,家裏一日比一日清貧,阿兄不得不參加冬獵,賣點皮毛,弄點吃的。

雙禾想,世上有些人真的壞得沒有理由,當然也有些人,好得沒有理由。

她握着紅頭繩,甜甜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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