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狹路相逢
人高馬大的男子擡頭望望門上的匾額,确定是柳莊二字無疑,翻身下馬走上前。
門房見這一夥人穿着極為普通,然看他們身姿步伐和隐有精光閃爍的雙眼便知不是凡人,不自覺繃緊了脊背,“這裏是長公主的莊園,不知壯士所為何來?”大周朝只有一位長公主,遂外人多不用封號區別。
男子一拱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令牌,“我等乃武成王親兵,特來迎接二爺。”蕭摯被撸了世子封號,自然不能稱世子爺,他小時候,蕭家還不是皇族,遂和幾位皇子是一道序齒的,行二。
那門房細細一瞧,令牌兩面各一個“武”“成”,他們這些人都是專門學過鑒別之術的,确認無疑,遂趕緊遣了個小子通知莊頭,迎道,“幾位侍衛大哥往裏請,一路辛苦。”
四十來歲的柳莊頭一路小跑出來,莊裏關了什麽人他當然知道,就是不知到底要做什麽,遣人去長公主府報信後才迎客。
見了面,那侍衛頭領雷厲風行,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直接開口,“王爺讓我等将二爺接走。”
這個自然沒問題,本來就是代為保管,柳莊頭簡直是求之不得,那萬氏今兒臉疼明兒肚痛,把蕭摯心疼的一比那啥,整天沖着他們大呼小叫要求放行,後來就成了威逼利誘。
柳莊頭得了琅琊長公主指示,要郎中盡管給,物質上別虧待,想走窗也沒有,要想尋死覓活,由着他們去鬧。
鬧到今天,萬氏胖了一圈,肚子都鼓起來了,勝利就在眼前,她怎麽舍得去死,她不死,蕭摯就更舍不得死了。
柳莊頭也不問接到哪兒,能被派來看守蕭摯,可見他在琅琊長公主跟前的地位,混到他這步的,鮮少有糊塗的。
領到了院門前,柳莊頭駐足,“二爺就在裏頭,萬氏也在。”站在那兒,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
侍衛頭領心中滿意他的識趣,重重一拱手,帶着屬下大步踏進門。
屋裏,蕭摯親手捧着一碗雞絲碧粳米粥聞言軟玉輕哄,“蓉兒,你再吃一點,否則身體哪裏撐得住。”
萬氏撇過臉,秀眉輕蹙,一手撫着微凸的小腹,一手撫了撫輕跳的眼皮,“我吃不下,我心慌的厲害。”
随着皇帝六十壽辰的臨近,萬氏臉上的擔憂之色越來越重,他們都清楚,武成王的腳步也近了。蕭摯知道她在擔心什麽,這段日子萬氏總做噩夢,夢見武成王灌她堕胎藥,蕭摯柔聲安慰,“你這是自己吓自己,父王最是喜歡孩子不過,知道你有了孩子,以前的氣肯定消了,只要你多給他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孫子,他什麽氣都消了。”
萬氏伸手摩挲着蕭摯的臉,這個男人還是如此天真,可她不會也不能天真。否則如何以罪臣之女的身份一步一步爬到王府大小姐一等丫鬟的位置,又悄無聲息的勾的蕭摯神魂颠倒,把蕭摯吃得死死的,讓蕭摯往東,蕭摯絕不會往西。
Advertisement
看琅琊長公主的态度就知道,在他們眼裏她的孩子都是孽種,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若不是身份所限,孩子早就沒了。武成王和琅琊長公主是親兄妹,他們的想法自然是差不離的。武成王不會容她的孩子威脅蕭璟的地位,誰讓他是嫡呢。
萬氏絞着手指後悔不疊,早知道她就不回京城了,哪怕過得苦一些,變賣些首飾總能熬上一段日子,等孩子生下來,等武成王死了再回來,可現在後悔莫及。只怪她脂油蒙了心,一門心思想着,你們瞧不起我,我偏要回來膈應你們,你們能奈我何!
思來想去,只有蕭摯有機會讓武成王改變主意,她就不信,武成王能眼睜睜看着兒子去死,這世上父母總是鬥不過兒女的。正如六年前,武成王妥協了,六年後,他也會的,只要蕭摯夠狠。
想起六年前,萬氏的眼底掠過一絲怨怼,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若不是蕭摯突然跑到世子妃華氏面前,說要納她,她不會落得這般被動的局面。
萬氏既感動于蕭摯對她的真心,可也惱怒蕭摯的愚蠢。華氏死,蕭璟亡,而她有身孕後,才是公開他們關系的最佳時刻,武成王再厭惡她又如何,他只剩下蕭摯這一血脈,蕭摯對她愛逾性命,武成王不想容也得容她,除非想讓自己絕後。
可她的計劃被蕭摯的莽撞徹底打亂,雖然把華氏氣得嘔血而亡,可華氏本來就是将死之人。而因為有蕭璟這個孫子在,武成王使出了雷霆手段,要不是蕭摯捅了自己一刀,她被灌得就不是絕子湯而是毒藥了。
萬氏倏地滾滾淚流,哽咽道,“我一直想有一個孩子,你和我的孩子,他要是個男孩,一個像你一樣的男孩,你知道的,這個孩子是我的命,他比我的命還重要,我就是豁出性命去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蕭摯如臨大敵,手忙腳亂的給她抹淚,“你別哭,別哭,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動你們母子,咱們一家人一條命!”
萬氏含着淚綻放出一抹微笑,将蕭摯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一家人一條命!”話音剛落,便聽見屋外動靜。
萬氏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沒來由的她想起了十六年前。祖父陷入朋黨之争,最終被政敵抓到貪污的證據而斬首示衆,父親、叔伯,成年兄弟被流放,家産被沒收,女眷和幼童被逐出家門。
一夕之間,她從千金小姐變成罪臣之女,老祖母受不了打擊去了。
堂姐被夫家休離,羞憤之下撞死在夫家門前的石獅上。
大堂嫂被娘家人接走,兩歲的侄兒卻被留下了。
心高氣傲的伯娘求救娘家被拒之門外後帶着十歲的堂哥和侄兒投了井。
嬸嬸帶着親生的一兒一女被兄弟接走。
三個嫂嫂也紛紛離去。
……
轉眼之間,萬家只剩下一群小娃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還有她娘,卻不是她親娘。繼母将他們都賣了,拿着他們的賣身錢帶着自己的寶貝兒子一走了之。
她和長房的小堂姐被賣到戲班子裏,天不亮就起來拉筋劈腿,天黑了蜷縮在草堆裏睡覺,戲班上的人動辄鞭打他們。
過了兩年,堂姐被班主帶出去就沒回來,他們告訴她,小堂姐去了一個好地方,每天有穿不完的新衣裳,吃不完的好東西。
她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她都偷聽到了,她就像什麽都沒聽到那樣繼續練習、表演。外面在鬧饑荒,在打仗,兩腳羊這詞悄然興起,所以她不會亂跑。終于有一天,一個很體面的少婦帶着一個小姑娘來看雜耍,穿着一般,但是那股氣度異于常人,她自然看得出來,很久以前,她也有這樣的氣質。
她從堆疊兩丈高的椅子上摔下來,班主揮着鞭子抽她,那小姑娘哭了,于是她被救了,她抱着少婦的大腿哭訴自己的身世,最後她被買走了。
一行侍衛徑自入內,頭領對蕭摯一拱手,“王爺命屬下來請二爺。”視萬氏如無物。
萬氏垂了眼盯着腳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扣着掌心,她為什麽要費盡心機往上爬,因為她忍受不了別人俯視、輕視甚至是漠視的眼神。她曾經也高高在上如天上的白雲,她受夠了匍匐在別人腳底下的卑微,那種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被人操縱的悲哀。
蕭摯一喜又面露忐忑,下意識握緊了萬氏的手,“父王回京了,現在何處?”
“在清泉莊。”那是武成王府的産業,總不好髒了別人的地。
“父王身體可好?”蕭摯磨磨蹭蹭,忽然有點兒不敢見武成王,也不知是被萬氏吓得還是直覺作祟。
“王爺身體安泰。”武成王早年在戰場上積了不少傷勢,年輕那會兒不顯,六年前被蕭摯差點氣中風,各種毛病爆發出來,便去了江南調養。江南山清水秀,又有禦醫貼身照顧,孝順孫兒承歡膝下,好轉不少。倒是世子爺蕭璟正月裏大病一場,調養了兩個月多,瘦了一大圈,否則武成王早進京了。
眼見蕭摯沒有提及蕭璟一句,可見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那頭領心生不悅,他是武成王親兵,這些年一直保護左右,和蕭璟朝夕相處,何況看看蕭摯做的那事,感情偏向一目了然。
“王爺還在等二爺,二爺請。”
蕭摯咽了口唾沫,扶着萬氏的腰向外走。
一路,蕭摯都在安撫萬氏,萬氏額際泌出了一層薄汗,依偎進蕭摯懷裏用外面人聽不見的聲音訴說着自己的彷徨無助。
蕭摯連聲安慰。
下馬車時,萬氏的情緒平緩了很多,在蕭摯的攙扶下,邁着鎮定的步伐走向莊內,待會兒又一場硬仗要打,贏了,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萬氏側頭望着蕭摯,這個男人愛她勝過愛他自己,這是她最大的保命符,她在他們眼裏賤命一條,可蕭摯的命珍貴就足夠了。
走到園子裏,衆侍衛向一迎面走來的男童行禮,态度恭謹,“世子!”
萬氏眸底閃過犀利的光。
蕭摯愣神,怔怔的看着眼前臉色蒼白,面容瘦削的男童,顯然是大病初愈,“阿璟……都這麽大了……” 六年未見的兒子,一時之間,蕭摯的心情十分複雜,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
蕭璟緩緩擡起頭來,他的瞳仁極其幽深。
蕭摯心頭巨顫,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那雙眼睛,下意識轉開了視線。
蕭璟慢慢走向兩人。
萬氏心悸如雷,只覺自腳底蹿上一股冰寒,下意識想後退,腰上一股力卻阻了她的去勢,低頭一看,正是蕭摯的手臂,往日一顆心都挂在她身上的蕭摯竟也沒有發覺萬氏的異樣。
“走,快走!”萬氏如臨大敵,瞬間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