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沒了錢也沒關系,江寒遠決定周末在外面打工,怎麽選打工的方式就成了一個問題,他的年齡限制,能做的只有服務員一類的職業,而他在晉市的熟人挺多的,他實在不能想象遇見熟人的場景。

他回家收拾搬離前的東西的時候,看見了一把被自己遺忘的吉他,心裏有了一個主意。

抽了個周末,江寒遠戴着鴨舌帽口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出現在晉市可以賣唱的文化街裏。

他把吉他盒放在自己正前方,不停做着心裏建設。

不唱歌沒錢,不唱歌沒錢,唱歌有錢賺,唱歌有錢賺。

但他開口很順利,在吉他将前奏彈完後,他很流暢地唱出了歌詞,清透的嗓音立馬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江寒遠沒多大感覺,在吃飽飯面前,自己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唱歌不是問題,一切事都是小事。

奇怪的是,他連續唱了半個小時,圍觀的人只多不少,沒有一個人向他的吉他盒裏投錢。

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江寒遠低頭看着自己的琴盒,又看了眼自己許久沒彈吉他的手指在溢血。好多人以為他結束表演了,用掌聲當作對他的鼓勵,然後繼續向自己該去的地方前進。

有張百元大鈔丢進了他的琴盒裏,江寒遠順着百元大鈔落進琴盒的路線,擡頭看見了一張滿臉笑容的臉。

是一個穿着嘻哈,紮着髒辮的青年,他五指很誇張地戴着五個戒指,手背的紋身惹眼,下唇打了個唇釘,不知道喝水會不會漏出來。

第一眼看上去……是一個不能招惹的不良少年。

“唱得不錯。”不良少年的聲音很随和, “你穿着打扮太好了,沒人相信你是賣唱的。”

江寒遠揚頭看着他,“你怎麽看出來我是賣唱的?”

“從你眼裏看出了對金錢的渴望。”不良少年在他身邊坐下。

要是以前,江寒遠一定覺得這句話很好笑,現在他笑不出來,不良少年說的是實話。

“那我應該怎麽辦?”江寒遠聲音沒有情緒變化。

不良少年搓了搓下巴,“你唱,我來幫你。”

眼睛不會騙人,不良少年的眼神很明朗,江寒遠莫名相信他,接着唱起來。

不良少年像一個游客,陶醉地聽着,聽到一半見圍觀的人又變多了,吆喝道:“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大學生周末賺零花錢,投兩個硬幣幸福又發財咯!”

江寒遠有一句歌詞跟着不良少年的吆喝聲跑調,他盡量屏蔽雜音,專心致志地唱歌。

這招數土歸土效果卻不錯,等快收攤的時候,江寒遠的吉他盒裏裝滿了大大小小的鈔票,叔叔阿姨們聽見是大學生,都不吝啬手裏的閑錢。

不良少年不僅陪江寒遠在這兒耗了一下午,在江寒遠清點鈔票時,還教他怎麽數錢最快。

“你要這樣數。”不良少年拿起一把綠色的一塊錢鈔票,拇指沾了點口水,指尖點得飛快。

“不髒嗎?”江寒遠接過鈔票,學得有模有樣。

“鈔票髒什麽啊,現在幹什麽不需要錢?”不良少年說,“你一周的飯錢肯定夠了。”

“嗯。”

兩周的飯錢,江寒遠在心裏默默地說。

現在的兩周飯錢,是以前一頓飯的錢。

馬上要暑假了,江寒遠希望暑假想辦法能存夠未來高三一年的生活費,幸好學費在高一就已經交夠三年的了,不然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好了收好吧。”不良少年把錢分類完畢,全部交給江寒遠。

江寒遠接過,摘下口罩,猶豫道:“謝謝,你幫了我忙,我請你吃飯?”

“都不問我名字就請我吃飯了?”蔔醉看清他的臉,微笑的弧度愈發明顯了。

“你叫什麽名字?”

“蔔醉,蔔卦的蔔,不醉的醉。”

“我請你吃飯。”

蔔醉樂了,“請問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江寒遠。”江寒遠停了一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好詩情畫意的名字。”蔔醉把吉他盒收起來,“既然是請我吃飯,那我來選地方?”

江寒遠看了眼周圍價格不菲的飯店,垂眸道:“好。”話已經說出去了,不可能反悔,更何況蔔醉是好心好意幫他。

果然,蔔醉帶他去了一家價格昂貴的音樂餐廳,這家店江寒遠以前來過,還有VIP卡。

等會他結賬的時候,得問問VIP卡能不能打折了。

蔔醉好像是這裏的常客,熟練地點菜,又和兩個大學生兼職的服務員聊了幾句,從他們的對話中,江寒遠知道了蔔醉是晉市大學音樂系的大學生,很喜歡音樂。

音樂餐廳一般到點了會有各種類型的表演,此時有一位好看的姑娘在臺上唱着輕柔的民謠。

江寒遠本來在聽他們聊天,被臺上的歌聲吸引,音樂的魅力在此刻顯現,讓他短暫地忘記了壓在心裏的煩惱。

歌曲結束,江寒遠回歸現實,看見對面的蔔醉在用手機拍他。

江寒遠自認為長得挺帥的,不怕他拍,“菜怎麽還沒上?”

蔔醉把手機給他看,“帥啊,我發到咱們學校的表白牆,肯定好多人問你要聯系方式。”

“我不是你們學校的。”江寒遠說,“我是致遠高中的學生。”

蔔醉“啊”了一聲,“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大學生,在這附近賣藝的都是晉市大學的學生,怎麽現在的高中生這麽滄桑啊?”

江寒遠蹙眉:“滄桑?”

“對,我說的滄桑不是你老,而是感覺你好多心事,”蔔醉打量着他,“你不會高四吧?”

江寒遠理解了一下蔔醉的高四是什麽意思,懂了他是在問他是不是複讀生,“不是,我快高三了。”

“那壓力挺大的,”蔔醉不好多問,“加油,一年後,學長在晉市大學等你。”

晉市大學是重本,但不是江寒遠的理想院校,他想用一年時間努力,沖擊國內的頂級院校。

江寒遠心裏還是有股不服輸的勁兒,他相信可以憑自己過更好的生活。

服務員端上來了兩打啤酒,蔔醉有點尴尬,“我以為你是大學生,點了酒,這兒還不能退。”

“沒事,我可以喝。”江寒遠酒量還可以。

蔔醉卻把他的手按住,“不行,兩打都不夠我喝,不給你喝。”

江寒遠用懷疑的眼神看着他。

蔔醉為了自證,拿起一瓶酒,揚頭喉結動了幾下,便像喝白水一樣喝完了。

江寒遠說:“我想喝點。”

“你什麽時候成年?”

“還要半年。”

“到時候我請你喝,請你喝到吐都可以。”在燈光下,蔔醉笑起來牙挺白的,“我名字叫蔔醉,喝酒喝不醉。”

江寒遠盯着他的唇釘看,想知道會不會漏水。

蔔醉十分熟練地取下“唇釘”,底下的皮膚完好無損,原來只是為了裝酷,貼的。

菜沒上一半,蔔醉像是怕江寒遠搶他酒似的,一個人喝了一打,除了中途去了兩回廁所,蔔醉連點酒氣都不占。

江寒遠相信了,他真的不醉。

很久沒正經吃過飯的江寒遠吃了兩碗米飯,蔔醉在吃飯的時候挺安靜的,一口飯一口酒搭配均衡。

臺上的歌曲變成搖滾樂時,他放下手裏的東西,跟着其他客人嗨了起來。

江寒遠很羨慕蔔醉,他好像随時都有精氣神,沒有煩惱。

一頓飯結束,江寒遠想去結賬。

“不用了,我剛才去廁所的時候順便結賬了,”蔔醉喝下最後一口酒,桌上全是空酒瓶,“這兒一桌最貴的是酒,酒都是我喝的,再讓你請客你就虧了。”

江寒遠把掏錢的手收回去,送蔔醉五個字,“你是個好人。”

從音樂餐廳出來,蔔醉問:“你住哪裏?看順不順路。”

“我回學校。”江寒遠指了一個方向。

蔔醉輕咳一聲,“周末不回家,回學校啊?”

“家裏出了點意外。”

蔔醉以為意外是指和家裏鬧了矛盾,“鬧矛盾也別離家出走,爸媽會很難過。”

“爸媽死了,家沒了。”江寒遠直言,因為沒必要隐藏自己的身世,他不覺得自己可憐。

蔔醉震驚地看着江寒遠,久久說不出來話。

江寒遠還穿着以前的衣服,都是名牌,用這身行頭說出這種話,任誰都不會相信。

蔔醉深信不疑,“那你現在一直住學校?”

“嗯。”

“暑假怎麽辦?”

“不知道,應該不會睡大街。”

“你可以住我那兒。”蔔醉指了一處地方,“離文化街直線距離兩百米。”

這個地段的房子不論是賣還是租,都不便宜,江寒遠想了想,“多少錢?”

蔔醉說:“一個月一千。”

“可以。”這個價格對江寒遠來說非常友好了,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不到兩個月,只租兩個月,就是兩千,但在文化街的收益,肯定不止這個數。

兩人交換了聯系方式,蔔醉說:“其實我最開始以為你是大學生,想拉你組樂隊,你歌唱得好還會吉他,長得也帥,很加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江寒遠懂,“讓你失望了,我沒時間做樂隊,不喜歡唱歌,吉他彈得也不好,只剩一個長得帥了。”

蔔醉樂了,“你這自誇的方式,很有技術含量。”

江寒遠搓了搓受傷的手指,“我先走了,之後聯系你。”

“好,”蔔醉早看到了他的手指,“記得買兩個創口貼。”

江寒遠點點頭,背着吉他向學校的方向走去,走了幾分鐘,身後有個人追上來。

“給你。”蔔醉把一盒創口貼塞他手心裏。

江寒遠攤開的手多了一盒創口貼,“這個多少錢?”

“別什麽都提錢,不貴。”蔔醉往後退,“下次入住我家,請我吃飯。”

和蔔醉揮手道別,江寒遠心裏對着一個并不在身邊的人說:顧泊舟,我現在和當時的你真像。

但蔔醉一定比當時的江寒遠更加真實。

想到顧泊舟,江寒遠感覺渾身都溫暖了一點。

期末考試順利進行,江寒遠考完試,便租了蔔醉家的次卧,整個暑假期間和蔔醉碰面的次數不多,江寒遠為了在文化街搶到一個好位置,早出晚歸,而蔔醉不需要打暑假工,暑假不回家在忙什麽,江寒遠也不知道。

江寒遠白天賣藝賺錢,晚上開燈夜讀,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他換了居住地址後,也沒人找他麻煩,日子漸漸好了起來。

可他學不會開心,偶爾看東西霧蒙蒙的,心裏始終像壓了一塊石頭,有一天他晚歸,回去的路上走了半個小時沒到,發現自己走錯了路。

走的方向,是他回家的路。

他沒有家了。

他那天晚上像是一臺機器,在城市裏漫無目的地行走,走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又在文化街固定的地方擺起了琴盒。

必須讓自己忙起來,才不會想那麽多。

江寒遠學會了自我催眠。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和蔔醉慢慢熟悉,偶爾碰面還能一起吃個飯。

江寒遠感謝何阿姨教他做飯,讓他不至于餓死。

蔔醉不會做飯,每次碰到江寒遠吃飯,會拿一雙筷子來蹭,十分自覺,作為回報,江寒遠不需要買菜,蔔醉會在冰箱快空時,将冰箱裏的食材填滿。

炎熱的暑假,在這樣平淡的生活中,悄悄溜走。

在開學前一天,蔔醉和江寒遠一起吃着飯,他告訴江寒遠,“我放棄我的樂隊夢想了。”

“為什麽?”江寒遠問。

“因為家裏人不讓,我不想他們傷心,”蔔醉不覺得可惜,“他們已經給了我足夠的自由,我沒有遺憾了。”

江寒遠眨了眨眼看着豁達的蔔醉,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到一丁點的遺憾。

“所以我打算畢業開一家酒吧!”

江寒遠:“……組樂隊不讓,開酒吧就讓了?”

“對,因為我家是開酒廠的。”蔔醉打了個響指,“開酒吧我爸媽特別支持。”

這個理由讓江寒遠一口飯嗆到,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發現蔔醉的豁達來自于做什麽事都三分鐘熱度,沒個正形。

“除了組樂隊、開酒吧,你以前還想做什麽?”

蔔醉給他看了自己手背的紋身,是一串看不懂的數字,“做紋身師。”

“紋身師……”江寒遠承認自己對某些職業有刻板印象,比如第一次看見蔔醉時,認為他是不學無術的不良少年。

“對,不是沒有意義的紋身紋在身上,”蔔醉晃了晃手,“而是讓每個紋身充滿意義。”

帶着這個設定去看蔔醉的紋身,江寒遠感覺蔔醉手背的紋身是個紀念日。

“我高考結束第一件事就是去紋身,”蔔醉解釋道,“這個紋身是我以前養的小狗去汪星的日期。”

江寒遠放下筷子,“你說得對,有紀念意義的紋身很有用,我已經不記得我以前養的小狗什麽時候去的汪星了。”

“我身上還有些紋身,有機會一一向你介紹。”

“不用了。”江寒遠淡淡道。

飯後,蔔醉承擔了洗碗的工作,讓江寒遠有時間去收拾明天去學校的衣服。

第二天一早,江寒遠到了學校,先去寝室放東西。

到達所在的樓層,樓道間有雜亂的物品,像是被誰丢出來的。

江寒遠困惑地走到了寝室門口,看見一個面生的宿管員在裏面清掃,将他留在寝室的物品,像垃圾似的丢在地上。

“叔叔,我住這裏,你丢我東西幹什麽?”江寒遠走進去,把行李箱放在一邊。

宿管員也是同樣困惑,“同學,我是新來的,在整理和清掃空置寝室,上面說這間寝室已經閑置了,我才清掃的,難道弄錯了?要不你問問你們老師?”

江寒遠看得出來他是新來的,不好為難他,走出寝室給班主任打電話。

接通後,江寒遠問出了困惑。

班主任說:“什麽?新校長明明答應我了,不開除你。”

“開除我?什麽理由?”江寒遠邊說邊向教學樓跑去。

“很多家長聯名向新校長說,你的存在會影響學校的學風,他們的孩子不能在這樣的環境裏學習。”

這就是私立學校的壞處,校長的權利很大,而且對于校長而言,家長就是衣食父母。

挂斷電話,江寒遠已經站到了新校長的辦公室門口。

新校長看起來和江壽天沒什麽兩樣,眼神比江壽天更加深不可測,江寒遠記得自己見過他,但不記得他以前是什麽職務。

“江同學,什麽事啊?”校長讓江寒遠坐下來說話。

“校長,你沒有理由開除我,這是違規的。”江寒遠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慌亂。

“不是開除,是勸退,”校長露出為難的表情,“你知道我們學校的情況,基本是家長們說了算,已經很多個家長向我反應……”

“我只是想有書讀。”江寒遠語氣軟了下來,“求你了校長,給我一個機會,不要開除我。”

江寒遠幾乎是在懇求,他從來沒這麽低聲下氣的求過誰,可這是他最後的機會。現在已經開學了,他上哪裏去找別的學校借讀?別說錢不夠,他的名聲到哪裏去,都不會比在致遠好過。

“我可以給你找個學校借讀,”校長自認為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江同學,不要再為難我了,我也不容易。”

江寒遠心裏那塊靠着一絲小小希望撐起來的大石頭搖搖欲墜,快要把他的心碾碎,他當着校長的面跪下。

跪下的一瞬間,江寒遠殘存的自尊心蕩然無存。

他是可以不用執着,同意校長的方案,去別的地方借讀照樣可以參加高考。

可他給自己做了這麽久的心理建設,他給自己強調日子在一天天變好,為什麽每次出現的希望都會被掐滅?

“江同學,有個情況你必須要清楚,家屬的案底會影響到你的未來。”校長說,“會對你的工作造成很多的限制,你要好好考慮清楚你的未來。”

校長的聲音好像一個魔咒圍繞着江寒遠,最後只剩下兩個字,“未來”。

離開了致遠高中,江寒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我不會再有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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