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邸舍再遇
021邸舍再遇
後半夜,坊外仍是熱鬧,秋姜繞了兩個闾巷,入了坊內。到了東市西北的南平坊,彌望只有燈火通明,盛況竟勝坊外。
秋姜驚訝時,青鸾低笑道:“便是平日,此處亦是通宵達旦。”
“不以宵禁止?”
“否。”又道,“外坊主道禁,坊門皆關,內坊通宵夜歡的不在少數,鮮有盤查。”
秋姜笑了笑,想起前世的某街什麽紅的什麽區,不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完全令行禁止不可能,只要有利可圖,各有各的算盤,片兒警兒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全得罪了。
沿街走來,綢緞衣帽肆、胭脂花粉鋪、刀槍鞍辔庫、書肆茶寮一應俱全,還有雜技拉琴算命蔔卦的,秋姜看着新鮮,走得累了,在道路盡頭的一家邸舍前停下了腳步。
門口紅燈高照,大堂裏三三兩兩坐着幾個客人,淺酌吃喝。秋姜和錦書二人踏上臺階就有小僮哈着腰過來:“三位,內請。”
“二樓可有雅座?”青鸾遞過去五铢錢。
那小僮立刻眉開眼笑,打了汗巾将她們引上二樓。
這是靠窗的位置,坐西向東,三面窗棂洞開,一方正對大廳,四周都是五色垂簾,用以遮擋,視野開闊,俄而細雨紛飛,飄灑進來沾濕了她們的衣襟。
因為禁酒令的緣故,這幾年北魏的酒樓大多改了名兒賣別的,秋姜只好點了這時候北方流行的羊奶作飲品,又分別點了幾杯煎茶。
“娘子自己吃羊奶,卻要我們喝那勞什子的煎茶?那夾着一股股的怪味兒,只有江東的那些士人才喜歡,我可是吃不慣。”青鸾笑道。
只一會兒,便有兩個小僮奉上香茗。側門內進了兩個身姿曼妙的胡姬,纖腰束素,輕紗遮面,一人手抱琵琶,輕攏慢撚抹複挑,一人吹奏胡羌笛,漸漸的便有金戈鐵馬的悠吟聲混雜着南地的靡靡之音次第傳來,叫人耳目一新。
一曲畢。
“好。”隔間有客撫掌,“咚”的一聲,一塊金塊投擲到大廳地板上。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看這金的分量,足有數十斤之餘。在這個金銀稀缺的年代,可抵糧粟百石、布帛數十匹。也許,這整個邸舍加起來尚不及這金呢?出手如此闊綽,豈能不教人側目?
兩個胡姬也是愣住,正妙目含情望向東側隔廂。
垂簾卻擋了視線,只依稀看到是個跪坐挹水的男子,随侍有一仆一婢。
“何人如此慷慨?”青鸾在秋姜身側道。
“不知。”秋姜神色微冷,“行事反常,必有所圖。”她凝神望去,越發覺得簾後那人極為眼熟。仿佛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側轉過身來,望了她一眼。那是雙烏黑明澈的眼睛,極深極靜,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人的眼睛裏含着笑意。
她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注視,卻聽得“嘩啦”一聲巨響,外面竟然有人掀了簾子闖進來。
“你們作什麽,這般無禮?”青鸾喝道。
這一行進來的共有十幾人,後面都是護衛僮仆,最前面的卻是個挽着輕紗披帛的錦衣少女,縷金挑線的曳地裙仿佛流雲般傾斜了一地。
她無視青鸾和錦書的怒火,徑直在秋姜身側坐了:“介意共席否?”
“女郎既已坐下,談何介意?”秋姜笑了笑,對她舉了舉樽。
少女一怔,眼中頓時有了幾分怒色,身側的仆從欲出聲呵斥,卻被她伸手制止。她拄着頭望着秋姜,笑靥如花:“你可知我是誰?”
秋姜道:“縣主莅臨,有失遠迎。”說罷起身拱了拱手。
元梓桐頓覺無趣,又心有好奇,拍了拍胡案道:“小郎君,坐下說話。”
秋姜重新入座。
元梓桐疑惑地望着她,眼中已經沒有了怒色:“郎君怎知,阿奴是元氏梓桐?”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嘗聞元氏阿九善胡舞,精于騎射,身姿妙曼而恍若無骨,纖腰輕盈而淩波微步,如今得見,傳聞果然不假。且縣主五官深刻,膚色白皙,眸色偏深,一看便知出身鮮卑貴族。試問在都靈城,還有哪家女郎有這等容貌,這等風姿?”秋姜再拱手,一臉傾慕地望着她。
元梓桐俏臉一紅,卻沒閃避,笑道:“善。”
秋姜低着頭,自己都要笑出來。如果她面對是個漢人貴女,當然不能誇什麽“身姿曼妙精于騎射”,彭城縣主出身鮮卑族,性格豪爽,喜歡刀劍,素來不喜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和她說話,要開門見山。
元梓桐片刻又惋惜地望了她一眼:“郎君也是難得一見的風流人物,只是年歲尚小,不知郡望何處?若是出身士族,阿九可将族中姊妹介紹于郎君相識。”
秋姜聞言,差點一口羊奶噴出來,忙接過青鸾遞過的帕子低頭擦拭。半晌,清咳了聲道:“縣主莫開鄙人玩笑。”
元梓桐見了她的窘态,笑嘻嘻地說:“阿九從不與人玩笑。”見他雖然年幼,但唇紅齒白,修長挺拔,生得确實俊俏,且姿态灑脫,忍不住心生歡喜,也樂得和她調侃,又道:“郎君可知,阿九為何闖入你的簾帳?”
秋姜噙着絲淡笑端起酒樽,啜飲一口:“女郎心有瑣憂。”
“何?”她饒有興致地望着她。
秋姜擡頭往對面的簾帳內望了一眼,低頭笑道:“一見君如故,恍若前世早相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元梓桐頓時臉色紅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膽!”
秋姜卻不懼怕,笑道:“縣主是塞北兒女,蒼野雄鷹,亦何作這小女娃姿态?”
元梓桐收了剛才神色,輕哼了一聲,也不好發作,轉而專注地朝對面的簾帳望去,盈盈秋水眸內波光潋滟,異彩連連,是一副癡迷不已的神色。
秋姜不能理解,不過是見了一面,就這樣鐘情了?剛才燈會匆匆一瞥,她承認那年輕人是長得不錯,哦不,是極為出衆,而且高貴雍容,風采氣度也絕非凡人,但是——她還是不能理解。
而且,這人一看就是別有用心的。一早就看出了元梓桐身份,卻還和她周旋,如今又把她引到這裏,不知道有什麽圖謀?
在這個時代,時人最看重的就是出身、相貌和品行,九品中正的舉官制也以此為準,可見,相貌真是非常重要的。出身寒門就罷了,還有那麽一絲可以崛起的機會。但是,長得醜就完蛋了,什麽都是錯,長得好看,不費吹灰之力,美男計妥妥地成功。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這麽想,秋姜像看戲似的朝對面看了一眼,這次,眼神分明是帶着鄙夷的。
對方好似早有察覺,此時也正好側身回望。
四目相對,他怔了一下,觸及她眼底毫不掩飾的輕蔑時顯得不明所以,如玉般的面孔一時有些茫然。他神色微動,如夜色般濃稠的睫毛撲閃了幾下,定定地望着她,良久,忽然莞爾一笑,端麗的容顏頓時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美豔。
秋姜被他氣勢所滞,不由側了側臉,過後又覺得不甘,擡頭惡狠狠地瞪他。
五色垂簾發出輕微的聲響,原是有胡姬進來水,對他福身,禮畢攜了空盞離去。李元晔放下羽殇,忍不住支額失笑。
身側婢女奇道:“何事可樂,邸下為何開懷?”
李元晔微微揚起唇角,笑容卻多有譏诮:“素聞河南王優柔寬厚,原來是這樣禦下規制的。小小的都靈城,區區小姑,也這般無禮?”
“小姑?”婢女朝對面一望,奇異道,“看着不似。邸下如何得出?”
李元晔微哂,把着手中鎏金羽殇,卻并不作答。
那邊,秋姜公主病發作,心裏怎麽都咽不下這口氣,怎麽看這人怎麽不順眼,轉眼見彭城縣主仍是那樣癡呆呆地望着對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心生一計。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心道:你這麽想玩,我便遂了你的願,讓縣主邸下陪你玩個夠。
“縣主。”主意打定,秋姜忽然出聲道。
驟然被打斷绮思,彭城縣主回過頭,秀眉微蹙:“何事?”
秋姜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餘嘗聞,待而等之,是為下策,不如創而造之。欲得心中所思,霸心中所愛……”她頓了頓,淡淡地笑看縣主。
“若何?”彭城縣主眉目皺地更深。
秋姜笑意不改,湊過去,在她耳畔輕聲細語了幾句。元梓桐的眼睛越來越亮,望着她的眼神也越來越友善,後來,朗聲笑道:“知我者——”她忽然想起還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尴尬地清咳了聲,道,“敢問郎君高姓,郡望何處?”
秋姜一揖:“陳郡謝玉,字廣平,于家中行三。”
“原來是謝氏三郎。”彭城縣主起身回禮,“王謝子弟,乃當世貴胄,博聞多識,風采絕世,皆為神仙中人。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若是此事可成,阿奴感恩不盡。”
“縣主嚴重。”
兩人一對眼,均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