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陵檀郎
022江陵檀郎
檐下的燈滅了,蘭奴正要喚人換盞,一陣伶仃環佩聲由遠及近,擡頭一望,只見一個梳着飛天髻的錦衣女郎提了曳地的裙擺踏進了室內,目光肆意,随處打量賬內情景。蘭奴心裏一怒,正要呵斥,對方指了指她和另一邊的侍從邊江,開口道:“爾等出去,我與你們郎君有事相商。”
蘭奴怒道:“你是何人,竟如此無禮?”
彭城縣主放下裙擺,上下審度了她會兒,唇邊有了一絲冷笑,回頭對身後侍衛道:“這位女郎累了,你們還不速請她出去喝樽茶?”
身後沖出幾個侍從,向蘭奴撲去。
“欺人太甚!”蘭奴拔出腰間彎刀,雪亮的反光劃破了漆黑的夜空,這一刻,映照得她雪白秀美的容顏忽然有了一絲煞氣。
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
李元晔看到這番情景,卻只是放下羽殇,朝他們望來。他換了來時風塵仆仆的窄袖勁裝,如今小冠葛衫,大袖翩翩,一身素白,雖只是庶民的常服,風姿絲毫不減,意态閑适,舉手投足間是難得的雍容華貴。
“燈會匆匆一別,不想與郎君又在此地相見。阿奴從前不相信緣分,如今卻不得不信了。”彭城縣主盈盈而笑,将随身的玉如意遞給侍女,對他躬身施以一禮。不過只是微微欠身,這個禮儀不規範也沒有尊重仰慕之感,反而有些調侃的味道。
“請上座。”李元晔并不在意,擡手命人備二席。
“不必麻煩了,我與郎君同席即可。”
但凡士族,哪怕親近之人于家中,也鮮少同案——蘭奴忍無可忍,怒視着她,李元晔倒是平和,只是微笑拒之:“食案窄小,恐唐突女郎。”
元梓桐撫了撫腰間宮縧,略有些玩味地審視了他會兒。可惜從始至終,他都意态從容,神情磊落。元梓桐心道:此人倒是難得的雅量,遂冁然而笑,在另一側置案跪坐。
李元晔祭謝過大地,正坐舉樽,側身酬敬她。她卻擡手在虛空中按壓:“我們鮮卑兒女,不興這些虛禮。”
蘭奴忍不住在一旁嘲道:“羯狄蠕蠕,野蠻粗鄙。”
元梓桐惱怒于一個侍婢也這樣無禮,但是礙于李元晔在側,只能強自忍耐,心有不屑,回問道:“不知女郎郡望何處?”
蘭奴傲然道:“公子郡望隴西李氏,奴婢幼時入府,得夫人垂憐,随侍公子左右,已有數十之載,拜于江陵一脈李氏族下。”
元梓桐吃了一驚,望向李元晔:“郎君籍貫隴西?是江陵李氏一脈?”
“正是隴西江陵。”
“不知令尊謂何?”
李元晔略微拱手,恭敬道:“家翁隴西李善德(李陵,字善德)。”
“原來是江陵李公,失敬。”彭城縣主确實意外。江陵王李陵的封地同在南部邊境,卻在豫州東南,統轄荊州。
李陵雖然是漢人門閥子弟,其先太~祖妣宇文氏卻是太皇太後的親妹妹,江陵李氏一脈得此蔭庇,自宣帝承繼文帝以來,都很得皇室器重,更賜其七代子孫皆以‘元’為名首,寓意二者為一家。李陵雖是皇親,卻終是外姓,本也只得承襲郡王規制的食邑,位在三公之下,卻得享親王尊榮,封地、食邑皆與河南王元瑛不相上下,在南方算是一方豪強。但是,本朝皇帝繼位後,似乎對李陵多有不滿,又因為李陵不久前入京朝聖時得罪了國舅高兆,幾遭彈劾,如今尚在京都洛陽受審。
不過,她對這些朝堂上的事情不清楚,只閑暇時聽兄長說起,皇帝并沒有對李陵怎麽樣,也沒有罷黜他的官職,只是暫時幽禁在文書堂,命其抄寫經書百卷,以作反省。
元梓桐不禁又問:“恕梓桐唐突,不知郎君在家行幾?”
“李氏元晔,行四。”元晔淡淡道。
元梓桐心中一突,避席起身,身子微微伏低,頓首正拜:“豎女無知,拜見琅琊公,邸下恕阿九冒犯之罪。”
她行此大禮,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琅琊公這個稱呼,說到底,琅琊郡也不過是江陵下轄荊州八郡之一,他更不是開國郡公,沿襲江陵王爵位,不過從一品之位,俸祿更是拟同二、三品,秩中二千石,讓她真正折服的是他這個人本身。
世人都知道,江陵王李陵有兩個了不起的兒子,嫡長子李元宏,年二十又五,封清河王;嫡次子李元晔,年十七,封琅琊公。二人少年成名,容貌出衆,文采風流,前者十六于範陽登高雅集策論而被時任中正官評為二品,拜大名儒陳郡謝遠為師;後者乃是南朝第一名士琅琊王恭的首徒,年方十四便被巡至的太師、太保親評為一品,以一篇《汾陽集序》技驚四座。九品中正制度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士族子弟但凡入品,必為六品之上。但是,哪怕如此,也鮮少有如此年少之人被評為上三品,更遑論是一品,北朝已有百年未見。此後北地士族皆謂:“江陵李氏有二郎,天下誰人不識君”。
此二人者皆是當世少有的俊彥。
又因其二人儀表俱佳,姿容冠世,有好事者将二人名列北朝四大美男,謂之“江陵二昳”,意為姿容昳麗,無可比拟。
在這個極度崇尚美的時代,女郎婦婆并不掩飾自己對美的喜愛,較之南地,北地風氣更濃。傳聞李元晔在骊山草堂求學之時,縣中乃至臨縣外郡女郎婦婆每每攜閨伴密友來看,三五成群,将個偌大的骊山圍得水洩不通,夫子嗟嘆,士子怨怼,逼得他不得不移居骊山東南的荒僻險峰,只求一刻安寧。又因其小字檀奴,世人便稱其為“江陵檀郎”。
時人皆以貌取人,簡直嘆為觀止。昔年潘岳攜彈弓于洛陽城中投射,女郎婦人連手圍之,争相贊美,大才子左思想要效仿,結果因為長相醜陋而遭老妪唾棄、老媪投擲。
如此天差地別,叫人忍俊不禁。
元晔回禮:“晔乃庸人,不敢當此重禮。”
元梓桐笑了,挑眉道:“公若為庸人,世間何人敢稱士子學士?”
“女郎嚴重。”
有胡姬進來換盞,撤下空盤,端上一道醬肉片。菜肴是剛剛出爐的,還滋滋冒着熱氣,色香味俱全,非常誘人。
“君侯先請。”元梓桐笑道。
元晔謝過,執箸欲夾,手卻忽然頓在那裏。
元梓桐有些心虛,偷看他的神色,佯裝鎮定道:“有何不妥?”
元晔斂去了眼底藏匿的微笑,坦然食之,只道:“無。只是想起家君遠在洛陽,年節之時,唯有大兄、阿母和幼弟在側,一家人始終無法團聚,不覺心有戚戚。”
元梓桐自小就對他多有傾慕,如今見面,愛意更甚,見他失落不免心有不忍,撫慰道:“令尊人品貴重,忠良賢能,朝野上下無不敬服,素得至尊倚重。此次罹難,定為小人構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衆邪自息。至尊聖明,定然早日查明真相。貴人不必煩憂,尊上不日便可返還。”
“承女郎貴言,晔不甚感激。”他這才釋然一笑,原本有些清冷落寞的眸子也多了幾分清朗明媚。
元梓桐不敢過于注視他,垂首笑道:“貴人知此,善也。”
外面傳來喧嘩聲,幾個衙役打扮的漢子一舉掀開簾子,沖進了室內。為首的虬髯漢子衣冠不整,兇相畢露,往門口一站,随意掃視了一圈,冷笑道:“抓起來。”
“安敢無禮?”蘭奴上前大喝。
這漢子肆無忌憚地掃了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大黃牙:“小娘子,妨礙府衙辦公,這可不是好玩的。”
“辦公,辦的什麽公?不說緣由就要拿人?你們是哪裏的衙差?”
漢子獰笑一聲:“有人舉報,這裏有人私殺耕牛,取肉而食。至于兄弟是在哪兒辦差的,等去了縣衙大獄,自然有人會告訴你們。”
兵荒馬亂的年代,糧食不易,牛馬稀缺,所以朝廷格外重視。自北魏開國以來就有規定不得擅自殺害耕牛馬匹,文帝更是在成化三年時頒布過一則條令:“主自殺牛馬者,徒二年”。
殺一頭牛,關兩年啊!
蘭奴想起剛才那盤肉,回頭去看,李元晔已經起身,對這些衙役道:“我等并不知道這是牛肉。”
那衙役只是冷笑。
蘭奴何曾見自家主子受過這等羞辱,怒道:“不說我們沒有點這東西,就算吃了,那又如何?你們可知我家公子是誰?”
“王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
蘭奴氣得七竅生煙,卻聽身邊元梓桐說:“菜是我點的,和他們沒有關系,你抓我吧。”
誰知那衙役油鹽不進,大手一揮:“抓起來!”
李元晔沒有反抗,蘭奴當然不能違背她的指令,只能忍着一口氣和這個害人不淺的小姑一起被拿了,押送出去。
“娘子,那不是方才燈會上見過的那位公子嗎?”出邸舍的時候,錦書忽然指着前方驚呼道。
秋姜停下了腳步。仿佛心有靈犀般,前面那人也側轉過身來。四目相對,他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愠怒的神情,面色冰冷,眼底多有嘲色。
秋姜卻莞爾一笑,用口型無聲地描摹:“*苦短,良緣難遇,望君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