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冤家聚頭
030冤家聚頭
秋姜的成績,在天字號草堂也是名列前茅的,唯有頓丘李漢榮和陳郡袁熙頤方可勉強與她相比,其餘士子望塵莫及。
但是,在君子六藝的衆多科目中,她有一個短肋——七弦琴技藝。在“禮、樂、射、禦、書、數”的“樂”中,七弦琴是必修樂器,想繞過都不行。
秋姜并非不通樂理,相反,三世疊加,她會的樂器很多,尤善琵琶和鋼琴。但是,對七弦琴和此時笛簫等吹奏類樂器卻一竅不通。倒不是二者演奏有多麽困難,樂器都是相通的,學一樣而通百樣,這并非沒有道理。但是,此時的古琴樂譜較難理解,她只得其形而不得要領,難以理解其中的內涵,彈奏出來總是不倫不類。
所以,這次的七弦琴考試,她又挂了。
挂科就得補習,然後補考,不管在現代還是古代——這都是相通的。
于是這日清晨,秋姜便梳洗完畢後在王恭所在的草廬前等候了。說是草廬,實為竹樓,建在水榭河畔邊緣,西面背靠青山一側,濃蔭涼涼地驅散了谷中炎熱的暑氣。青山高不過百丈,玲珑俊秀,蒼翠秀美,松柏古木連成一片。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個垂髫童子方和一個俊朗少年出來道:“謝郎,進去吧。”
俊朗少年笑道:“其餘功課都是優等,為何這琴藝一項如此薄弱?在下見謝郎如此品貌,怎有疏于樂理的道理?”
秋姜一眼就認出這是當日王謝二人對弈時在旁随侍的王恭二弟子謝玄,生怕他認出自己,低頭唯唯地應着,聲音盡量含糊。好在這謝玄糊塗,也沒多看便讓她進去了。
王恭的草廬陳設簡單,只置有矮榻、案幾若幹,不免顯得有些空蕩。秋姜在竹簾前的團墊上跪坐下來,合手接地,頓首而拜:“學生謝三郎,谒見先生。”
沉寂了片刻,內堂有人道:“進來吧。”
秋姜舒了口氣,低眉起身,輕手輕腳地撥開竹簾進去。
室內很安靜,王恭在案前擦拭琴弦,李元晔一身素白襦衫,跪坐在一旁侍應,低眉斂目,神态恭敬。秋姜很少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擡起眼簾多看了他一眼。冷不防王恭忽然道:“你的琴藝确實糟糕,可有想過緣故?”
“啊?”秋姜忙正坐,直起身子,不敢再走神了,想了想,道:“弟子會彈琵琶,善歌舞,按理說,琴藝應當不差的,只是不知為何……”
“那便不是技藝的問題了。”王恭擡起頭,對她微微一笑,“我見你奏琴,确實指法不算生疏,但是曲調不成音,輕重緩急不分,自然空有其形而無其韻。”
“先生高才,一針見血。”
“少來。”王恭嗔怪地望了她一眼,抱了琴起身。秋姜和李元晔連忙随之起身,王恭卻道:“我有事遠出,懷悠的琴藝極為出色,并不遜色于我,這兩日,你便在這跟着他練習吧。”
秋姜仿佛被一個驚雷劈中,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
王恭走了,她還不能回神。
李元晔過來笑道:“以前以為你謙遜,原來真是五音不全。老師讓你跟着我學琴,我不能推辭,但是心中總是忐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朽木難以雕琢,哪怕我全心教習,有些人也不定能學會啊。屆時老師怪罪,晔真是有口難言,苦在心裏。”
秋姜氣憤不已:“閉上你的嘴!我謝三娘,沒有學不會的!”
元晔失笑,去內室取來一把烏木琴,先教她調音和試音。秋姜心不在焉的,自然學的不好。李元晔在她身後道:“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你在思念哪家娘子呢?什麽事想的這麽入神?”
秋姜驟然回神,冷冷瞥他一眼,伸手打打他的肩膀:“你湊我這麽近做什麽?離我遠些。”
“不湊近些,怎麽教你學琴?”說着在她腰後一打,“坐正了!挺胸收腹。”
秋姜臉色鐵青:“……李四郎,咱走着瞧,總有你求我的一天。”
李元晔緩緩靠近她,挑挑眉,道:“除非我愛上你。”
秋姜的臉這下直接黑了。
見她吃癟,李元晔笑得仰倒在榻,不能自已。秋姜抱了琴,回頭就砸他身上,憤然起身:“損壞的錢,我賠!我才不要你這種人教。”遂大步離去。
随後幾天,秋姜見到他都不假辭色。李元晔心寬,倒也不在意,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過幾日天色更好,又到了騎射比試的日子。君子六藝,本為一體,自成禮制,缺一不可,自周時禮崩樂壞後逐漸淪喪,但是,士大夫階層、士族高門對此卻頗為推崇。到了魏晉時候,社會風氣重文輕武,騎射一度荒廢遭鄙,而至南北朝,南朝武将地位低微,習武騎射是下下等末流,自然不被重視,學堂也未有教習;北魏前期重武輕文,漢化後則文武并重,騎射在如今的學堂是必修的項目之一。
秋姜與謝秀娥一同上馬,奔行幾裏,擡手張弓就是一箭,正中靶心。
“好——”四周有人大笑。
秋姜勒馬回首,得意地對幾人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話音未落,旁邊“咻”的一聲傳來,一支紅色羽箭将她射中靶心的黑箭打落,取而代之,穩穩停在紅色靶心,力道之大,箭尾的羽翎猶自震蕩不已。
四下安靜了片刻,忽然掌聲如雷。
遠處,李元晔駕着馬緩步而來,居高臨下地對她笑了笑,揶揄道:“三郎,你這箭法,還需多多磨練啊。”
秋姜呆愣了片刻,熊熊怒火不可抑制地湧上心頭。
我勒個去的!
不和我作對你要死啊?
但是衆目睽睽,她只能佯裝大度地謙遜一笑,拱了拱手:“三郎謹記師兄教誨,定當勤加練習。”
為了躲開這個煞星,秋姜揚鞭朝遠處的山丘奔去。
李元晔一笑,駕馬緊追,不刻便與衆人拉開距離。
秋姜跑得累了,在一處河畔停下,俯身捧了些水來潤潤唇。飲完,她才發現沒有攜帶帕子,一時有些犯難。
一只手從旁斜伸過來,遞給她一方潔淨的帕子。
秋姜擡頭瞥了他一眼,哼了聲,擡手用袖子就抹了嘴,也不顧李元晔有些驚訝的神色,起身就走。
李元晔在她身後笑了笑,拉了馬陪着她漫步。
秋姜就道:“你跟着我幹嘛?”
元晔道:“你是我的師弟,我自然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危。天色已晚,還不随我回去嗎?”
秋姜道:“你要我回去,我就偏偏不回去。”
元晔道:“不要任性。”
秋姜道:“廢話少說!”
這樣走了些路,漸漸的,秋姜的腳程慢了下來。她擡頭望了望西斜的夕陽,忽然停住了步子,躊躇了會兒,回頭去看李元晔。
李元晔也停下了腳步,露出詢問的目光。
秋姜遲疑了一下,道:“……算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李元晔微微一笑,聳聳肩膀,“恐怕回不去了。”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忘了回去的路了。”
他無所謂地點點頭。
秋姜眼前一黑,差點昏厥。
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幾裏路,秋姜算是絕望了。前世也學過野外生存和辨別方向之類的,但是真到了現場,完全不頂用。就算能認出東南西北又如何,她不知道山谷草廬在哪啊。
元晔見她神情郁結,模樣可憐,心有不忍,寬慰道:“明日休假,不回去也無礙,你不用太過擔憂。他們發現我們不見,定會差人來尋。”
“今夜宿在何處?”秋姜沒好氣地瞪他。
元晔道:“以天為蓋,以地為枕,又有何難?”
“……”
久久無人回應,元晔回頭看她神色,見她怏怏不樂又有氣無處發地揪着不知從何處拔來的一株野草,不由冁然,低頭笑道:“逗你的。”
秋姜瞪他。
元晔伸手一指前面低處:“那是約有十幾戶人家的村落,我們去那借宿吧。”
秋姜擡頭望去,只見叢林中傳來袅袅炊煙。那是一處河畔,村落沿着溪流而建,傍晚了,有荊釵布衣的浣衣女哼着歌兒撐杆歸來。
世外清淨地,讓人耳目一新。
秋姜眼前一亮,撇下她便拖着馬兒快步奔去。
“道路崎岖,你小心着點兒。”元晔在她身後道。
二人一路疾行,終于趕在天黑前到了村落。這一片地兒确有十幾戶人家,不過都是夯土鑄造的低矮屋舍,日曬雨淋,地基和木條都露在外面,看着搖搖欲墜,不是很穩當。幾個浣衣歸來的小姑一路嘻嘻笑笑,見到他們卻停下腳步,癡癡地望着,過了會兒,又叽叽喳喳笑着退到了一邊,互相推搡着,不時朝他們這邊望來。
李元晔将馬缰遞于秋姜,上前拱手:“在下隴西李四郎,這是舍下表弟,陳郡謝三郎。我們二人于林中涉獵,貪樂迷途,不得而返,望幾位娘子能收留一晚,必當酬謝。”
幾人中年長的一個被推着上前,看看他,面色緋紅,神态有些拘謹,一雙晶亮的眼睛卻是毫不避諱地盯着他一個猛瞧,道:“我們可不能做主。不過二位郎君既是士族子弟,便是貴人,村長定然以禮相待,求之不得呢。”
“多謝小娘子。”元晔再拱手。
“郎君……不必多禮。”這村姑雖然做過城裏豪門的傭農,有過一些見識,但從未見過如此高貴品貌和氣度的少年郎,多少有些不自然。
不一會兒,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便在兩個老妪的攙扶下踽踽而來,見到二人,神色頗為激動,就要下拜。李元晔忙扶住他,道:“老丈這是作何?折煞豎子。”
“貴人遠道而來,沒有出迎,實在是老朽罪過。快請入內!”這老者雖然貧寒,衣飾鄙陋,但是談吐不凡,一看便是讀過詩書的。李元晔心裏微一思量,便笑着和謝秋姜一同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