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思公子兮
039思公子兮
鬥寶結束後,衆人也都有些乏了,元修便和幾人一同歸座,依次鑒賞她們帶來的歌姬舞伎獻藝,當然,其間還有喝醉了酒親自上陣的。
秋姜沒這興致,跪得久了,膝蓋更是隐隐作痛,看着周邊這些跪了幾個時辰還能保持端正的坐姿、興致高昂、拍手稱快的人,她由衷地佩服。
“諸位的家姬都極為出色,有精讀詩書的,也有能歌善舞的,予與諸君同樂,眼界大開。”待一曲舞畢,元修舉樽與衆人同飲。飲罷,笑着望向元晔,“懷悠帶來何物?”
元晔笑道:“晔出門在外久矣,不若在自家家中,此次赴宴,僅攜鄙姬四人,獻舞《白纻》,還望諸君不棄。”
蘭奴為他取來七弦琴伴奏,元晔正襟端坐,微微試了兩個音。
有客笑道:“隴西李四,最善撫琴奏笛,今日能聽得四郎撫琴一曲,我等也不枉此行。”
李元晔笑而不語,擡手拂過,指尖流瀉出一串琴音,高低漸次,行雲若水。秋姜發現他撫琴時坐姿極正,卻不低頭看琴,微微阖着雙目,自在其中,可見技藝登峰造極。俄而峰回路轉,樂音漸漸拔高,陡峭處,前方有個妙齡歌姬攜抱琵琶揭簾入內,徑自在大廳中央坐了,眸光如水,盈盈秋波暗送,容顏亦是清絕。
不刻,一聲清潤沁人的婉轉歌喉随着另一歌姬緩緩送來,更有兩個身着白纻舞衣的女子閃身入殿,一左一右,扭腰甩袖,玉足輕挑,輕柔的紗袖在空中游龍轉鳳,化作旋轉翩跹的雲影,片刻又是回身急轉,以袖掩面,争揮雙袖,俄而舒緩,俄而疾走,一動一靜,盡态極妍。兩人容貌酷似,高矮相同,俨然是一對孿生姊妹,舞步時步伐一致、甩袖扭腰的動作也保持一個調子,卻是左右完全相反的動作,仿佛在看鏡中起舞的一個人。
有人撫掌:“妙,妙啊。”
殿內香風陣陣,恍若春臨。
一曲畢,元晔輕輕揚手,示意那四人上前來。待得近了,衆人才看清,除卻方才跳舞的兩個小姑外,其餘二人也是極為相似的容貌,只是氣質迥異,那彈奏琵琶的冷若冰霜,而歌唱的女子則巧笑倩兮,靈動活躍。跳舞的兩個女子亦是一冷一熱,不過一個婉約,一個妩媚。
元修雖然閱女無數,也鮮少見到這樣曼妙的,不由露了一絲興味,元俊則已是直勾勾地盯着看了。
元晔微微一笑,道:“還不報上你們名字。”
四人齊齊一欠身,那彈奏琵琶女子冷聲道:“奴家李荒女,是邸下家中的家養奴婢。”
跳舞的左邊女子道:“奴家白未客。”她右邊的舞女接道,“奴家謝令嬌。想必諸君定然疑惑,我與白氏誰為阿姊,誰為阿妹?”
細看,她的眼角比白氏多一顆淚痣,端的是媚骨天成。
有看客嘻嘻笑道,催促她快說。
謝令嬌嫣然一笑,掩袖遮面,嬌嗔道:“奴家不過比阿姊晚出生片刻罷了,便要終身喚她阿姊。”
又有客人調侃道:“你們孿生姊妹,怎麽一個姓白、一個姓謝?”
這次接話的不是謝令嬌,只見那白氏微微一笑,笑容端莊,卻有些凄婉:“亂世桃花,逐水漂流,身份姓氏哪裏由得自己做主?不過主家賜予什麽,便姓什麽。”我見猶憐,不過如此。
最後那歌唱的美姬上前幾步,對衆人一福,笑道:“奴家是四人中最小的,今年不過十一歲爾,本是一歌坊中的妓子,幸得邸下搭救,方未免流落風塵。今朝得見諸君,真不枉來這世間一遭。諸子風流倜傥,儀表嘉儀,阿醜不甚榮焉。”
“你長得不醜,怎麽自稱阿醜啊?”元俊忽然指着她笑道,饒有興致。
任憑他目光露骨,這歌姬笑意絲毫不動搖,又是扭着腰肢一福身:“奴家自幼容顏出衆,家裏人怕養不活,便取了這個小字。奴家姓盧,名莫愁。”
衆人皆笑,元俊眸中更是異彩連連。
李荒女、白未客、謝令嬌、盧莫愁。
——名字倒取得好。不像尋常歌姬舞伎,倒像文人騷客。
秋姜笑了笑,舉樽啜飲。
“既然邸下賞識,晔便将她贈與邸下。”元晔遞過一個眼神,盧莫愁會意,低頭過去伏身跪倒,“阿醜見過主君,主君萬安。”
“快快請起。”元俊招手道,“上前來。”
盧莫愁依約跪到他身側,為他添酒勸進。元俊哈哈大笑,在她臀上抓了一把,笑得不懷好意:“阿醜可侍奉過你家郎君?他可是個妙人啊。”
“那阿奴不被諸位女郎看殺了?”盧莫愁作勢在他胸口輕捶。
衆人朗朗而笑。
元晔又笑道:“晔将李荒女與謝令嬌,贈與永安公。”
元修笑道:“如此佳人,懷悠忍痛割愛了。”
“寶劍贈英雄,窈窕予君子,這是她們的造化。”元晔淺淺一笑,那二人便膝行上前,一左一右跪到元修身側,為他把酒換盞。
“好。”元修大笑。
翟姜女卻在此刻上前,用他人都聽不到的聲音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邸下不要中計,這是在你身邊安插眼線呢。”
元修道:“難道我懼怕區區兩個女子不成?”擡頭對衆人舉樽,大聲笑道,“請諸君共飲。”
元晔又将剩下的白未客送給了元俊手下的一個家令。
依次又是幾場歌舞,觥籌交錯,衆人互換了府中的歌姬舞伎,沈仲容卻出席道:“方才聽檀郎一曲,嘆為觀止,不禁有些技癢。四娘獻醜,希望諸位不要笑話。”
衆人鼓掌,更有婢子奉上案幾和七弦琴,在她跪坐演奏的四周圍上屏風。
她試彈了一個前奏方進入正曲,悠悠如流水,四周都變得安靜下來。過了會兒,沈仲容和着琴音唱道:“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元梓桐聽不懂這曲音,卻見她不時望向李元晔,心裏疑惑,不由遣了婢子來問秋姜。
秋姜聽了原委,不由幹笑一聲,斟酌着對那婢子道:“你與縣主說,這是《九歌·湘君》中的詞句,是為了祭思湘君。”
那婢子不解道:“是何意思?”
秋姜笑道:“這詩本與《九歌·湘夫人》相映襯,以湘夫人的角度描述了夫人久盼湘君不歸的迫切、失落的心情,寄予了女子對心愛的郎君的思念與愛慕,寓意求而不得。”
那婢子再傻也明白了,旋即紅了面孔,低啐一聲,和她道了謝便匆匆回去複命。隔着屏風,秋姜都看到彭城縣主咬牙切齒的表情了,心裏為沈仲容默哀。
夜半,她出得殿外,冷風一拂,被酒氣氤氲了一晚上的腦子忽然清醒了些。迎面呼了一口氣,錦書為她取來大氅披上:“娘子小心着涼。”
秋姜道:“你去吧,我想一個人清淨會兒。”
錦書不敢忤逆,福了一福躬身退下。
秋姜徑自站了許久,身上也感染了霜露的氣息。額頭上好似滴上了什麽,有些沁涼。她探手一摸,指尖是濡濕的,擡頭一望,又是一滴水珠落到她的面頰上。
原來是下雨了。
秋姜伸手擋雨,雨勢卻像是蟄伏許久,頃刻間如傾盆般瀉下。
身後傳來腳步聲,踏在枯葉上發出“嘎吱”的聲響。秋姜回頭一望,看到近到眼前的人被微風揚起的素白絹紗罩衣的廣袖一角,袖中伸出修長的手,手中此刻正握着一柄油紙傘。
“這天還不到六七月,春寒料峭的,你不多穿件啊?”秋姜對他笑道。
元晔在明黃色的傘暈下對她微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點嚴寒都受不了,将來如何成事?”
“說的也在理。”秋姜點點頭,笑道,“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看來你我志趣相投。”元晔微微一笑,直直地望着她,“三娘于晔,當是此生知己。”
秋姜避開了他的目光,勸笑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邸下在這說說便罷了,要是讓旁人聽了,恐怕三娘要被衆女郎怨怼極了,縣主第一個不放過三娘。”
元晔哂笑一聲,語氣有些冷淡:“三娘何必提那些俗人。”
秋姜語塞,竟不知如何應答。
“不說了。”他淡笑着望了一眼星空,回頭對她道,“良辰美景,豈能辜負?三娘可願與晔同游?”
秋姜食指朝上點了點:“這樣大的雨,三娘可全仰仗郎君遮蔽了。”
元晔失笑:“晔這算是明知故問?”
“非也。”秋姜正色道,“不過乘人之危爾爾。”
元晔冁然而笑,順着她道:“與三娘說話,晔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