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姜秉兒知道嗎?
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許是知道那麽一點點的吧。
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隐約有的那麽一點點的猜測。
冷清又厭世的少年會用炙熱的眼神看她,沉默寡言的他總會被她的情緒刺激到難以壓抑。他們在一起時總是有一團火來回在他們身體滾落。
只是那猜測曾經随着雲溪奉逃婚的婚禮而消失,從此她閉口不提此人,再也不會回憶往昔。
直到現在短短月餘中,曾經被雲溪奉親手挖了的種苗,那種猜測似乎又在生根發芽了。
姜秉兒也不說知道不知道,她只是晃了晃臂钏上的金鈴铛,小聲嘀咕了句。
“姑且還算好看。”
這話說的不老實。這個臂钏幾乎是照着她喜歡的模樣長得,難保不是某人專門去弄來的。可姜大姑娘在落魄前有多傲氣,怎麽可能親口承認自己的喜歡,那當然是委婉委婉再委婉了。
雲溪奉也不需要答案,有些事對他們來說算是心照不宣。
他心情算是不錯,提着燈帶姜秉兒去看私庫裏的所有。
不只是姜秉兒喜歡的臂钏,曾經那個首富人家矜貴的姜大姑娘喜歡的一切奢華首飾,這裏應有盡有。不但如此,還有不少姜秉兒都認不得的稀罕珍寶。
大将軍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珍寶。也有人獻上來給他的,他只将自己認為最适合某個小姑娘的珍寶帶回,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私庫裏,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會回來的主人。
私庫不算大,只是隔出來的一間房,東西再多也能很快看完。姜秉兒看完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這些都是她的,那她可得意地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這些大都是很符合她喜好的,讓她幾乎是見一個愛一個。
緊跟在姜秉兒身後的雲溪奉,看她一手拎着一條百蝶描金戲水圖樣的錦緞,一手捏着小杏花團紋薄紗,眼睛裏滿滿都是喜好,左邊看一眼,右邊看一眼,似乎已經描補出自己将這些布料穿戴在身上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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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燈在少女的身邊站定。
“元宵節時皇後賞賜了二十匹布料,說是給我家夫人的。”
姜秉兒還蹲在箱籠旁在樂滋滋比劃着布料呢,驟然聽到這麽一句話,讪讪地站起身。
雲溪奉不緊不慢補充道。
“既如此,這些都是你的了。”
姜秉兒站在原地發愣。她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眼那些布料,眨着眼,這就是她的了?
而後才想到雲溪奉口中的話。
她摸摸鼻尖,輕咳了一聲。
“這怎麽好意思。”
雲溪奉哪裏不懂姜大姑娘的一絲絲假客氣,揚了揚下巴,順勢用手中的燈找了一圈私庫。
“全都是你的,鑰匙給你。”
知道雲溪奉說的是真心話,姜秉兒笑地眉眼彎彎。
“将軍辛苦攢下的私庫,就這麽給我啦?”
雲溪奉估摸着時間不早了,領着姜秉兒先出去回主院。
路上拎着一盞燈,身後姜秉兒的影子拉得老長,走路都是輕飄飄地。
“不給你。”
姜秉兒才得意了半路,忽地聽這麽一句,興奮晃着鑰匙的手也僵了,兇巴巴地瞪着身前高大的男人背影。
咬緊一口牙。
逗她玩呢?
雲溪奉不緊不慢說完後半句。
“那給誰?”
他依稀察覺到身後驟然停下的腳步,回眸。
目睹了小姑娘一臉兇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失笑。
“姜栖栖,我是成了婚的人。這些都是給妻子的。”
姜秉兒這才眨巴眨巴眼,慢騰騰跟上他的步伐。
給妻子的。
哦。
她是有婚書的,那真的都是給她的。
哦。
姜秉兒到底沒忍住,低下頭也還是笑得露出一口白糯糯的牙。
姜秉兒開始認真管家了。
早上起來先去外面小池中看看平黃,好運烏龜在池底扒拉着水,慢騰騰走兩步就趴在鵝暖石上不動了。等姜秉兒給它喂了吃食,就潛入水底藏在落葉下。
用過早膳再去看雲三夫人。
一場風寒讓雲三夫人在床榻上躺了足足七天,不過怎麽也算是好轉,瞧着已經有精氣神了。
府上的大小管事在經過姜秉兒的操持後,都小心認真了些。對姜秉兒來說目前的情況已經在掌控範圍之內了。
最多就是至今還沒有和梁姝正經見上一面。還有那位舅爺。
不過這都無妨,如果她要長期在将軍府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府上事情處理的差不多,姜秉兒就開始想自家三個小崽子。
來将軍府之前剛把他們幾個送去讀書,她這些日子不在家中管着,也不知如何了。
姜秉兒索性留下書信一份,先回姜家去看看。
她低調,可再低調也與之前不同,走出門時她還是乘着轎子,身邊跟着伺候的侍女,另外還有個無所事事的小紀。
雲溪奉之前給姜家聘了個廚娘和幹雜活的仆婦,算是讓姜家的幾位主子少有松懈。
這些日子忽晴忽雨的,偶爾遇上晴天豔陽,仆婦就洗了一堆衣裳,擰幹了挂曬在庭院中,整整齊齊的衣裳大大小小布滿。
姜秉兒去時是中午,三個小的該是去讀書了,家中只有姨娘。
聽見外頭動靜,姨娘出來瞧見姜秉兒,高興地過來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與離開前相比,現在的姜秉兒衣着打扮稍微有了些變化,衣衫首飾精美華麗了些,依稀能看出當年首富姜家大姑娘的模樣。
但是姨娘還是挑出刺來。
“秉兒你怎麽還梳着百合雙髻?哪有當家主母的樣子,全然還是個小姑娘樣呢!”
不怪姨娘說她,姜秉兒的确沒有改變發髻,雖然在将軍府人人都喊她夫人,但是人人都會多看她的發髻兩眼。至始至終姜秉兒梳的發髻都是最簡單不過的少女髻,一眼看着完全不是已經成了婚的女子。
姜秉兒心虛地摸了摸發髻垂髫。
她眨巴着眼推着姨娘進屋去。
“這不是習慣了嗎。”
梳了這麽多年的頭發,哪有那麽快就能改的。而且忽地改一下發髻,她也覺着奇怪。
府上沒人提這一點,她也當沒這回事。反正不過是在将軍府,雲溪奉的家中,無所謂的。
姨娘還想說點什麽,都被姜秉兒擋了回去。
好些日子不在家中,姜秉兒當家做主習慣了,問了不少問題。
姨娘起初還惦着她的發髻,後面被按在那兒坐着問了一堆問題,倒是老老實實回答了。
她擺着手指也說了不少姜秉兒不知曉的。
說是三個小的上學還算乖巧,二爺和二奶奶沒人管了稍微松懈一些,也沒旁的,就是多睡會兒覺外出去逛逛街,家裏該做的還是會做。
家裏廚娘和仆婦是做活的好手,家中瑣碎小事情都不用她操心。
“忽然清閑下來,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姨娘如此嘆了口氣。
姜秉兒有些想笑。
說來姨娘自打進了姜家,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嬌的養了十餘年。做過最多的就是給爹娘和秉兒下廚做些好吃的。旁的都有丫鬟們操持。
當年出事為了讓家人能順利離開姜家,姜父一個仆從都沒帶,這才能順利離開。換來的也就是家中人自己開始勞作。
倒也不是辛苦,整日裏忙忙碌碌的還算是充實。
只忙碌了兩年有餘,忽然停下來讓她去過以往早就過慣了的閑散富裕生活,一時間還讓姨娘有些不習慣。
姜秉兒握着姨娘的手看了看。這兩年的操持家事,讓姨娘原本皙白的手多了些痕跡。
“家中有人做活,你就好好養着。”
“可是秉兒,哥哥姐姐不在家,阿蠻夏兒他們白日裏上學,我在家中真無聊。”姨娘癟了癟嘴,幽幽嘆氣。
她口中的哥哥姐姐指的是姜父姜母。
說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和外面主君主母和小妾的關系相差甚遠。在姜秉兒小的時候就有印象,爹娘之間關系很好很親密,但是他們也很寵愛姨娘,阿娘忙于外商,抽空回家一趟來看看秉兒,還要專門去看看姨娘。
姨娘隔三差五下廚做些好吃的就要拎着食盒專門去商會送餐。一處給姜父,一處給姜母。有時還會賴在他們身邊等入夜了一起回來。
而更多的時候,姨娘都是陪她玩。
搬到臨泉鎮後,爹娘經過一年多的時間準備,要把被奪走的姜家産業弄回來,就得外出不得在家,當時衤糀走的時候留下了姨娘,姨娘得知要分別好幾個月乃至一年,抱着他們哭得嗚嗚嗚。
那時候家中事情都是要他們自己操持,忙碌之下姨娘的分別情緒才好受些。如今家中有了各種操持的人,姨娘沒了手頭的事情,閑了下來就忍不住東想西想,的确有些無聊。
“哥哥姐姐什麽時候才回來啊?”
姜秉兒想了想:“爹娘估計還要些時日,你若是在家無趣,不如幫我些忙?”
一說幫忙姨娘立刻興奮了。
“你說,什麽忙我都幫!”
這事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姜秉兒回到将軍府,得在府中操持。但是她姜家的事情也不能丢棄。在爹娘回來之前,她打算在京中弄一個酒肆。
起先她釀的酒自己感覺良好,給甘先生送去喝了,甘先生的反饋很好。畢竟是出身名門的落難公子,雖然身處街市,但他該是品嘗過各種美酒的。能讓他如此愛不釋手,姜秉兒自認為她釀的酒在此處是能占據一隅之地的。
到時候等爹娘回來了……
她家財萬貫姜家,哼哼哼。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需要做很多事情。
如今想要在京中開酒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門鋪是個問題,憑她一個人釀酒也遠遠不夠供應一整個門鋪。她得先讓自己的酒在京中有點名氣。
那這件事就得轉個彎兒來辦了。
姜秉兒深知名聲在外對生意帶來的好處,她已經有了初步的籌謀。
簡單來說就是靠着當年通吃三洲的姜家酒來打開格局。
但是因為姜家當年戰亂只是家內起了紛争,姜家酒坊在老爺子去後直接關門,三年來并未再開窖。外面流出的姜家酒都是以往客人乃至親朋好友的藏酒。
就算姜秉兒是如今姜家酒的傳人,她也不能一來就打着姜家酒的旗號來開酒肆。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姜家的人帶來的姜家酒,比姜秉兒先一步抵達京中。
其實小叔的身份最合适不過了。
只是小叔混不吝的什麽都靠不住,姨娘要更牢靠些。
姜秉兒和姨娘商量了一個多時辰,給她安排了一下該如何去做,等姜二爺回來之後又要怎麽去做。其實中間還有一個關頭,她想着要師出有名,最好是要當年和姜家有過交集的人家,主動送酒上門。
但是當年出事時姜秉兒年紀還小,姨娘也不管生意,兩人都沒個主意,最後還是确定先從別的方面來。
“說來姑爺是個好人選,咱大張旗鼓地送去将軍府……”姨娘話才說了一半,姜秉兒就立刻擡手制止。
“此事不行。”
她難道不知道将軍府的名氣蓋滿京城嗎?但是若是遠在通城的姜家要和大将軍有關系,只有當年姜家還未倒的時候。而那個時候的雲溪奉無論如何都不能認識姜家。
一旦姜家和雲溪奉的過往有所牽扯,那麽雲溪奉當年那段被賣為奴的經歷可能會被人翻出來。
或許所有人都知道雲家傾塌之後雲家年幼的少年們活得有多艱難,但是姜秉兒不想讓人因此對雲溪奉的過往指指點點。
這個人選雲溪奉絕對不行。
姨娘也只是想着姑爺的名氣大,又是大将軍,有他的話此事自然能成。但是自家當家做主的姑娘不同意,那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別惱,不行就不行,姨娘再想想其他人。”
說是想其他,但是崔姨娘十幾歲家中沒了人,遠赴通城投奔堂兄。後來被姜家帶回了家,成為了崔姨娘。
她認識的人實在是有限,思來想去也想不到個什麽人。
甚至低聲嘟囔了句。
“若是為了我們姜家,以後遇上崔……我還是不樂着和他搭句話。”
姜秉兒只聽了一半。但是姓崔的,又是崔姨娘能搭上話的。她知道是之前的崔通判。也是崔姨娘的堂兄,算得上是親戚。
不過離開通城三年,崔通判似乎有了別的造化,姜家沒落,崔家走了一條上升的好路子。
去歲的時候姜秉兒聽阿爹提起過,崔家發達了。
只崔姨娘和崔通判家十多年都沒有往來,硬要說和崔家關系好點的,也就是崔通判的兒子崔文津小時總跟在姜秉兒身後打轉兒。
崔文津生得白淨清秀,笑起來臉上有酒窩,性子溫吞,喜歡他的人很多。
姜秉兒不喜歡他,總覺着他笑的時候有些背後發涼。
崔文津是姜秉兒身邊纨绔裏對阿雲态度最好的一個,讓姜秉兒奇怪的是雲溪奉很不喜歡他。
“不喜歡的人就不用去想。”姜秉兒知道自家姨娘和堂兄一家關系不好,直接繞開了這層關系,“不急一時。”
眼看着時辰差不多了,姜秉兒索性去甘先生家接幾個小崽子。
河堤邊垂柳之間綁了不少的麻繩,左鄰右舍經常将衣裳晾在河邊,風一吹柳絮裹着衣襟飄。
姜秉兒不喜柳絮。沿着垂柳河邊走了一路不停地打噴嚏。
跟在她身後的小紀和侍女小弗也如此。
一行三人噴嚏不斷。
甘先生家依舊是門戶大開。此刻已經是孩子們下學的時間,姜秉兒在門口等了片刻,就見大門裏沖出來了幾個小崽子。仔細一看正是自己家的。
她連拉帶拽才把狂奔的小崽子們按在手中。
姜蠻一看姐姐回來了,興奮地直接抱住她。
“你們在這等我,我去與你們先生說個話。”
姜秉兒叮囑了三個小崽子,又從小紀手中接過一壇酒,跨過門檻去找甘先生。
當年她不懂自己逃學就逃學了,怎麽先生還要告狀到父親那兒。如今作為長姐要操心三個弟弟妹妹的學業,她好像懂了一點。總得盯着的。
甘先生的院子裏依舊冷清。東廂房是專門用作教書的學堂,這會兒散了學,甘先生抱着他自己的書也才慢悠悠踱步出來。
“甘先生。”
姜秉兒笑眯眯提起酒壇朝甘先生晃了晃。
本還優哉游哉的甘先生一個箭步上前來,接了姜秉兒手中的酒樂得合不攏嘴。
“姜家姑娘客氣了。您家三個孩子請放心,這些日子都學得好着呢。”
姜秉兒還真不是來打聽自家弟弟妹妹學習狀況的。
他們學得進去最好,學不進去也能囫囵聽一點總是好的。若是太強求了逆着他們性子來反而不好學進去。
姜秉兒笑吟吟說道:“先生辛苦了,我也沒有旁的東西給先生,唯獨家裏有通城姜家的酒,給先生當做辛苦錢了。”
她小小的試探了一下。
“通城姜家酒?”甘先生一愣,抱着酒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難怪,我就說喝着與旁的酒不同。”
他似乎有些回憶的意思。
“前些年家中似乎也得過姜家酒。不過路途遙遠難以存儲,只有三壇。”
“甘先生是之前就嘗過了?”姜秉兒有些緊張,保持着笑容,“口感可有變化?”
她到底跟着老爺子只學了半年有餘,家中的酒口味享譽三個州府,若是招牌砸在她手中……
甘先生抱着酒壇嘆氣:“遺憾,甘某在家中排不上位,這等佳釀輪不到我。”
姜秉兒有些松氣,又有些嘆息。
若是眼前的人是曾經喝過老爺子釀的酒,那就更好了。有對比,她就知道該往何處使勁兒去改。
“京城與通城遠不止千裏,酒這種東西在途中的确難以保存。是以京中的确難得。”姜秉兒故作淡然地撩了撩鬓邊碎發,“不過如今倒也還好。姜家人就在京中,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開個酒肆吧。”
甘先生掃了眼姜秉兒,含笑道。
“原來是通城姜家姑娘,難怪能舍得給甘某喝這等佳釀。那甘某先預祝姑娘馬到成功。”
“看甘先生是愛酒之人,我也有些忐忑,還敢請問甘先生,若是姜家酒,在京中可有一席之地?”
姜秉兒問道。
甘先生沉吟。
“實不相瞞,京中美酒佳釀數不勝數,各地珍馐不斷,這姜家酒……”
姜秉兒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甘先生等一個答案。
“……也算得上酒中翹楚,當分的一席之地。”
甘先生說的斬釘截鐵。
姜秉兒呼氣,笑意真切了不少。
“那我可就多謝甘先生了。”
姜秉兒還給甘先生承諾了三壇酒,這給甘先生樂了,誇贊的話不要錢似的說,甚至勉強誇了誇三個小崽的讀書情況。
最起碼的一點就是他們很乖,都沒有逃學亂跑。
如此姜秉兒也算是滿意了。
離開甘先生家,三個小崽子難得見到自家大姐姐,立刻嚷着要出去玩,不先回家。
姜秉兒也算是寵着他們,離開十餘天總得親近親近。自然是答應了下來陪他們逛一逛。
下了學的孩子出籠子的鳥,撒手就跑,幸虧姜秉兒還帶着小紀和小弗有人幫忙,時時刻刻盯着這三個小崽子,不然街上人多繁雜,指不定要給他們跑沒。
也幸好三個小的知道這裏是京中,他們還人生地不熟,在最有安全感的大姐姐面前撒會兒嬌瞎跑着玩一會兒就夠了,很快乖乖的回到姜秉兒的身邊,指着要吃路邊剛出爐熱氣騰騰的千層酥肉餅。
姜秉兒直接給三個小的外加小紀小弗各買了一個。
一家子吃得歡呢,路邊有人騎馬路過時瞥了一眼,翻身下馬。
“紀小哥,你怎麽在這……”
話音未落,那年輕小子看見站在小紀前頭的姜秉兒,愣住了。
姜秉兒的存在,早已經是都司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有些是有幸跟着指揮使一起去董家見到過夫人的,有些是聽同僚們一次一次提起過的。
對于這位只存在于指揮使口中,神秘從未露過面的夫人,無論是都司司衛還是軍士們都是好奇得心癢癢。
聽說夫人年紀很小,一雙眼又圓又大,比泉中映月還要明亮清澈。聽說夫人說着一口南方話,軟綿綿的像酒一樣醉人。聽說夫人很嬌弱,會在大街上抱着指揮使哭。
眼前這位由小紀親自看護着的少女,年輕貌美,笑意盈盈,眸波似月影。
似乎和同僚們說的嬌弱模樣對不上,但是這位就該是夫人了吧。
那小子暈乎乎躬身行禮。
“夫人安好。”
姜秉兒瞧着這個年輕小子的穿着打扮,像極了那都司的司衛,猜測該是雲溪奉的下屬,笑吟吟寒暄了兩句。
不過是問他吃了沒有,那小子腦袋裏不知想到了什麽,反應很快地表示指揮使早上就去了诏獄,直到午後又去了甘大人家中。
“大人忙得到現在水米不沾。”
未了,那年輕的司衛明晃晃地在暗示。
姜秉兒挑眉。
她是不是會意錯了,怎麽總覺着這個小子在暗示她,某人餓了一天了?
姜秉兒想了想,從荷包裏摸出一錠銀子來交給小紀。
“你自己數數都司有多少人,去酒樓買些大家常吃愛吃的,再去給大家準備些方便易食的酥肉餅。我再給将軍準備一份,你拿去與他叮囑他記得用膳。”
小紀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沖那同僚擠眉弄眼一番,樂呵呵地行了個禮。
“好嘞,那屬下這就去辦。”
準備完給都司司衛的餐盒,還有專門給雲溪奉準備的食盒,小紀也要跟着去都司。
姜秉兒身邊少個護衛,只有一個年輕侍女,兩人在外帶着三個小崽子不安全,當即決定先帶他們回去。
“夫人,”那年輕司衛抱着一大疊的酥肉餅,努力從油紙包裏伸出頭來笑呵呵表示,“其實都司府是允許家眷去的。”
這句話中的意思很明顯,姜秉兒想到當時自己去闖都司幸好有人願意通報,不然後果難以想象。
她想了下。
“下次。”
今天實在是帶着三個小崽子不方便,不然的話她的确得親自去一趟,總得道個謝的。
下次不如提前叫廚子多做些菜,在從外頭買些小吃到時一起送去?
姜秉兒這邊帶着弟弟妹妹回了姜家,倒是不知她在都司裏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雲溪奉在京中也不得閑。新帝信任的人實在是太少,從小跟新帝認識,又有秘密相互保守的雲溪奉就成了新帝最信賴不過的臣子。是以外在委以軍權,京內交付都司。
新帝的安危和江山的平穩幾乎都交托在雲溪奉一個人的手中。
也有些年紀大的老臣就着雲家當年的事奮筆疾書,跪在殿前苦口婆心勸新帝不要太信任雲溪奉,起碼不能讓他一個人大權在握。
新帝最聽不得的就是當年雲家出事。這讓他當場砸了硯臺,冷着臉譏笑。
“朕的安危願意系在雲卿身上。若是雲卿都令朕信不過,那朕這個皇位還不如讓你來坐。”
只把那些老臣吓得惶恐叩首,過後再也不提雲溪奉獨攬大權一事。
明面上雲溪奉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獨攬大權,實際上……也是因為如此,他忙得腳不沾地,時常忘記用膳。
都司是什麽地方,一日三餐大家夥想得起來能吃一頓就不錯。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回了家什麽時候吃。
雲溪奉以往也是如此。
今日也是如此。
趙閣老口中吐露出來的那條鏈子人數不少,甚至牽扯到了朝中一位三朝元老,有些難辦。
他從诏獄出來又去甘首輔家中小坐。等回到都司已經是申時過半。而這會兒整個都司府都陷入喧鬧沸騰中。
雲溪奉提着劍進了府內,值守的司衛還在巡邏,可每個人懷中都抱着一只油紙包,手裏拿着京中街頭最常賣的肉餡酥餅,見到雲溪奉都笑呵呵地行禮問好。
“指揮使回來了。”
“多謝指揮使送的膳食!”
雲溪奉一愣,他似有所察,疾步繞過外府進去。
正堂不得放吃食,而偏房沒有那個禁忌,不當值的司衛都在偏房外排着長隊。
和外面巡邏的司衛不同,他們領到的是一個個食盒,打開來內裏三五道配菜,又是魚又是肉,還有肥美鮮口的竹筍。
司衛們大都是跟着上司學,一整天也難得吃一口飯,這會兒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美味當前,一邊扒拉着飯菜一邊鼓着腮含糊不清跟雲溪奉道謝。
“多謝指揮使惦記屬下們。”
雲溪奉一眼就看見在偏房內發放食盒的小紀。
另有個小子笑得用手搗了搗同僚。
“還得謝咱們指揮使夫人。”
此話一出,雲溪奉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他眉眼一柔。
倒是不曾想她居然也有這種細膩的小心思。
“大人!”
小紀一眼看見雲溪奉,樂呵呵跑了出來。
“夫人吩咐了,要屬下叮囑您好好用膳。”
而後将專門給将軍準備的食盒遞給他。
小紀笑得一臉暧昧,不只是他,庭院中得了食盒的司衛們各個都是如此,枝頭雀鳴熱鬧,也沒有他們來的胡鬧。
“夫人什麽時候來都司,屬下想給夫人告個狀!”
“還得是有夫人的人啊,屬下托了大人的福,不然一整天連口飯都吃不到。”
屬下們圍在庭院中抱着食盒嬉笑着,難得有膽子來打趣雲溪奉。
往日可沒人敢這麽打趣雲溪奉,都知道指揮使淡漠到不近人情,平日裏都不和下屬玩笑的。然而今日雲溪奉手中拎着三層漆木食盒,整個都司的司衛都吃着指揮使夫人送來的餐盒,還怕什麽呢。
再淡漠再不近人情的指揮使大人,還不是會在收到夫人準備的餐盒時,低頭露出一絲笑意。
這樣的大人可太像個正常人了。
讓不少司衛都忍不住調侃。
“也不知道咱指揮使夫人是個怎麽樣的女子?”
雲溪奉聽到此話擡頭。
說話的是在廊下圍欄坐着的一個年輕司衛,腮幫子鼓鼓地,明顯是被這一頓吃食給收買了。
雲溪奉嘴角含着一絲笑,抱着獨屬于他的餐盒轉身回到房中,只留下一句簡潔有力的話。
“極好的。”
春日短暫,沒多久府上就開始籌備給主子們裁剪初夏的衣衫。等選好布料裁剪再到縫制刺繡,一個月下來也将将入夏。
府上的布料大部分都是用庫中的,管事的來請姜秉兒的主意,姜秉兒自然是給開了庫,請府中女眷們自己去選。
沒多久管事的陳娘子就愁着臉來找姜秉兒,說是表姑娘看不上庫中的布匹,要從外頭采買。
姜秉兒想了想問:“表姑娘往日的分例怎麽算?”
陳娘子說是和其他姑娘一樣。
府中的分例只分三種。雲三夫人和何姨母一種,三位姑娘一種,舅爺和公子們一種。
“表姑娘往日裏也是從外面采買嗎?”
陳娘子更小心回答了。
“表姑娘偶爾也會出去與梁家公子,姑娘們見一見,或是會有從外面采買的時候。”
如此說,正經來算的話表姑娘也不會提出這種要求。
有些頭疼。
姜秉兒直接推脫。
“去将表姑娘的要求告訴三夫人,三夫人若是同意了,就請了綢緞莊的掌櫃帶上好料子入府來給幾位姑娘挑選。”
她現在的确是在管家,但是也算是初來乍到。表姑娘對她還有些不服氣,若是這個時候她來,無論是同意不同意都不太合适。
先壓一壓吧。
姜秉兒這般吩咐了下去,那邊雲三夫人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病早就好了,但是病只是一個順理成章将管家權利交還給府中真正女主人的理由罷了。
也就是姜秉兒敬重她,有什麽大都還會派人來問一問。
只是不巧,派人去問雲三夫人意見的時候,何姨母也在。
最後侍女回來給姜秉兒回話時支支吾吾的,說是三夫人說依着表姑娘就行。
姜秉兒得了這麽一句,淡然吩咐侍女去請綢緞莊的掌櫃。
要給姑娘們裁衣,那也不只是姑娘們,府上公子還有長輩們也都得一起。
春日過半已經少有寒氣,豔陽日頭荷香池內微波粼粼,依着荷香池兩面連着游廊,靠水岸處是濯水閣,設有欄杆作為保護,小閣四面镂空扇門,內裏鋪了地毯,另有一套茶水桌椅。
此處中心是一張大圓桌,上鋪琉璃藍錦桌布,四角垂流蘇,桌上已經準備了茶水點心,幾個侍女服侍在一側拉起了門邊垂簾。
姜秉兒來時,幾個小輩已經到了。
三位姑娘身後跟着各自的侍女,作為府中目前唯一年少的男丁,雲開葉在長嫂面前比較拘謹,他起身下了臺階來迎接。
“嫂嫂。”
姜秉兒笑吟吟問了問他學習,看雲開葉面色緊張,她依稀有了一種惡趣味。
果然,被人問學業是一個鬧心的事,但是問別人學業讓他鬧心,是個開心事。
長嫂端着溫柔的态度入座,招呼幾個小的坐下。
然後将目光挪向許久不見的梁姝。
和記憶中的梁姝略有不同,表姑娘虎着臉坐在那兒,面色瞧着着實算不上好,瞥了姜秉兒一眼,還是被雲萱雲葶拉着敷衍地行了個禮。
姜秉兒移開視線,等三夫人和何姨母同來,這才叫了幾個綢緞莊的掌櫃來。
給将軍府家眷準備的布匹,那都是京中最時興最好的。
掌櫃娘子帶着手下攤開來一匹匹布卷,有看似素色卻暗紋流動,晃動間似波光粼粼,有粉嫩俏麗的蓮團花紋的輕紗,也有織入金線松鶴丁香色華麗的錦緞。
更有幾批靛藍色,鴉青色石綠的布料,一看就是給府上男子準備的。
掌櫃娘子得知是将軍府夫人請,來時還以為是雲三夫人。一路走來才得知将軍府有正經的女主人了,那可是大将軍雲溪奉的妻子。
得知這個消息可給她們激動壞了,拿着布匹給女眷們介紹時,眼珠子總是往姜秉兒的位置飄。
府上眼生的只有這一位,但是這位姑娘年紀輕,挽發也是少女發髻,看起來像是雲英未嫁的少女,但府上姑娘口稱嫂嫂。那就只能是這位了。
“夫人您看,這可是翠南州最時興的花羅,輕薄透氣,雙面異色格外好看呢。”
掌櫃娘子将一段鳥雀枝頭的绫羅捧到姜秉兒面前笑着說道。
姜秉兒卻是擡了擡手。
“請嬸娘和姨母先挑。”
她大略掃一眼,此間布料的确有不少精妙之處,讓她看着也心癢癢。若是在姜家,這些肯定是她來先挑的。但是這裏是雲家,她雖然是掌家的主母,但她還是優先于兩位長輩。
三夫人笑吟吟地随手摸了摸一塊丁香色軟羅。
“我看這個就好,适合我。我先侄媳一步挑了。”
三夫人并未推辭。畢竟長輩坐在這裏,長幼有序也的确推辭不得。
輪到何姨母了。何姨母則是起身扶着鬓角簪的花,饒有興致一個個看過去。
“這素羅太幹淨了,不适合我也不适合姝兒,這龜背花朵蘇錦不錯,”何姨母挑着就直接指着讓侍女先拿了,而後繼續看着指指點點,“這纏枝蘇羅瞧着好看,姝兒來,你比比。”
何姨母直接叫來梁姝,将那桃粉纏枝羅往梁姝身上比劃了一下,滿意地點頭:“這個給姝兒。”
梁姝似乎有些不滿,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