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趙潋貴為公主, 結交的朋友雖不多,但慣以真誠要求人。她眼下一想, 自己曾經那樣眼瞎, 竟會以為君瑕這人是個實誠、溫潤的男人,就覺得, 她是真的栽了。
栽得徹徹底底。
可是盡管在氣頭上,他一句軟乎話, 趙潋就平息了怒火, 被他一抱,她就軟了身體, 真是……天生的女人氣, 改不了。她只好像條毛毛蟲似的軟趴趴地靠着他的胸口, 動了動撞疼的下颌骨。
“真給我?”
“嗯。”
趙潋綻出笑靥, “這才對。”她身後在君瑕的後心上按了一下,“拜天地不是拜的假的。”
“我知道。”君瑕捉住她躁動的手,趙潋被緩緩松開, 她的手背被他捉過去,用唇溫柔地碰了下。趙潋驀地臉紅起來,從來不肯主動的人,竟然破天荒開始強勢起來了, 趙潋一時沒順應這種轉變, 君瑕微笑着松開她的手指,道:“放心了麽?”
趙潋揉了揉有點發燙的耳垂,“放心了。”她目光躲閃了會, “還有一件。我皇弟愛胡鬧,你別縱着他,要是讓母後知道了,我怕你……”
君瑕低垂眼睫,“我知道分寸。”
他向來是冷靜而自持的,不會過度放縱,也不會太拘泥收斂。倘若是璩琚等人,在衆人追捧之下難免有些過謙之辭,在趙潋看來這有些虛僞,君瑕便恰到好處,意思點到為止,也不會妄自菲薄。
趙潋就喜歡他這點。
不過她又總覺得,君瑕三番兩次做出超乎她預料之事,太過于神秘。他是否還有事在瞞着她?
趙潋疑惑地偷瞟了君瑕一眼,紅廊之內,在窗棂外設着幾只食盒,是作投魚之用,君瑕已自如熟練地撿起了餌食喂魚,趙潋走過來一瞧,她養在池塘裏的這幾條錦鯉胖了不少,可見平日裏君瑕沒少照顧它們。
她不合時宜地感慨道:“你要是能把花在魚上的心思都花在我身上,我就開心死了。”
他搓着魚食的手指停了會,笑道:“喂魚時也在想你。”
趙潋耳朵一紅,她驚訝地看着君瑕,正仿佛發覺,他對自己又有些不同了,更放開了些,嶙峋怪石後忽傳來柳黛清澈的一把嗓音:“公主,您快來看看,皇上又犯病了!”
Advertisement
趙潋心裏咯噔一下,忙扔下那點嬌羞和驚喜,拎着裙擺便飛奔而去了。
一路上趙潋都在問皇上情況,柳黛來不及通禀完全,這公主府不大,拂春居離得也近,趙潋闖入院落裏,只見小皇帝正昏倒在藤椅上,趙潋疾步過去,搭住了皇帝的手腕,“傳太醫了麽?”
太醫跟着耿直他們守在外邊,柳黛教母親去喊人了,“已經讓傳了,皇上方才就在院裏走了走,本來沒大礙,仰頭便倒了,我們不敢動,只好将皇上搬到躺椅上歇着。”
趙潋見趙清嘴唇又泛紫,皺眉道:“那皇上可曾往嘴裏塞些什麽?”
“沒有。”柳黛道,“奴一直跟着皇上,并未見他往嘴裏塞東西。”
葛太醫三不做兩步地趕來,趙清這症狀與先前紫粉發作時極像,但脈象卻不同,葛太醫揮了揮額頭上的汗珠,将針灸帶解開,“公主,皇上這是誤食毒物了,那毒在身體裏沉積下來了。”
趙潋心頭一緊,腦中飛快地過了個念頭,聲音啞然道:“那……葛太醫,你可知道‘紫粉’這種東西?”
葛太醫的眼倏地睜大,錯愕道:“誰敢把紫粉給皇上服用?”
話不多說,事不宜遲,葛太醫解了針灸帶,替趙清施針,“但公主也不必擔憂,紫粉毒性極微,發現及時,絕不至于釀成大患。”
趙潋搭着皇弟的手腕,咬緊了嘴唇。
紫粉是君瑕給的。趙清雖是找他要了,但倘若不是他事先教趙清知曉有這麽個毒粉,趙清不會得到,更不會服食過量。君瑕是個行事圓滑謹慎之人,他要藏起紫粉,絕不會無意說漏什麽,就像趙潋累次被他所騙,有意的,無意的,他都能将真假模糊,教人霧裏探花似的捉摸不透。
她總覺得,人的出處、初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與結果。她只要最後得到君瑕全部的信任就夠了。
可是這樣一個君瑕,這樣一個男人……
到底有多少秘密,是聳人聽聞,而她始終猜不透的?
葛太醫汗流浃背地給小皇帝施針,可毫無起色,他臉上的汗珠成滴地往泥土裏落,趙潋松開了小皇帝的手,解鈴還須系鈴人,也許君瑕知道怎麽解紫粉之毒。
她心事重重,才走出拂春居,君瑕便腳步雍容地走來了,他的薄唇兩畔含着微笑,神情亦是如曠逸之流雲。趙潋目光複雜地瞟了他一眼,将嘴唇輕輕一咬,“皇弟中毒了。”
君瑕負起了手,道:“我來看看。”
他并沒什麽愧疚的神色,趙潋的眉頭擰得更緊,君瑕已施施然越過她。
葛太醫已開始抽針,但趙清沒有一絲醒轉的跡象,見到此人,葛太醫不禁皺眉,“是你給皇上的紫粉?”
君瑕恍若未聞,環顧周遭,葛太醫又連着數落了好幾句,他沉眉,疾步跟來的趙潋倏地一停,怕君瑕承認,即便他別有用心,趙潋都想替他遮掩,她厭憎自己的偏頗和無能為力。
君瑕道:“紫粉毒性輕微,并不至于昏厥。這院中有葛藤花花粉。”
葛太醫眼珠一瞪。是了,葛藤花,他竟沒留意到滿牆的葛藤。葛太醫倏地回頭,“快,快将皇上抱離此地。”
拂春居花如煙海,皇帝正好與葛藤犯沖。葛太醫忙教禁衛軍的人過來将皇帝抱走了。
趙潋跟過去瞧,走出院門時回頭看了眼君瑕,他沖她笑了下,仿佛不曾留意到她方才的猜疑。趙潋惴惴不安,生怕他的用心都在皇上身上,倘若真是那樣,她就是那引狼入室、萬死莫贖的千古罪人……
趙潋走回來,将他的手牢牢抓住了,“從現在起,你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耿直命人帶趙潋到了粼竹閣,那處幽寂阒靜,除修竹流水,別無雜花。君瑕任由趙潋拽着,自她身後輕笑,“我将粼竹閣讓給皇上住就是了。公主不必憂心,葛太醫醫術精湛,只是見識稍微少了點。”
宮裏頭的人向來不生奇怪的病,譬如花柳病、瘟疫之流,所以在見識上,他們不如四海行醫的江湖郎中,但一旦有了眉目,對症下藥的本事,以及對于配方毫厘之間的精準,跑江湖的遠遠不如他們。
趙潋抿了抿唇,還在為方才的想法滿心複雜。
君瑕道:“公主。”
她沒留意,他又将稱謂擅自改回去了,她恍一扭頭,君瑕卻已停頓不走了,“在懷疑我,有心謀害皇上,是不是?”
“我……”
趙潋不擅長撒謊,尤其是騙聰明人,毫無勝算,她只好低頭不言。
君瑕将手緩緩地抽開了,趙潋掌心一空,心裏更是空落落的,亟欲解釋,君瑕漫不經意地薄唇一揚,“不用愧疚什麽,公主懷疑得有道理,我也确實不怎麽清白。紫粉是我給的,倘若我不告訴皇上有紫粉,他也不會同我索要,我脫不了幹系。”
“不、不是……”趙潋捏住他的手,“即便你真有罪,那也我替你承擔。我是懷疑你,因為你到現在還沒有把全部的底牌都亮給我看,所以我才胡思亂想,始終都沒法勸服自己不想這事,你本來人也壞……愛騙我。但,倘若你犯了罪,也有我在,我們是夫妻,就是榮辱一體的。”
君瑕至始至終都是那般微笑,讓趙潋心頭忐忑,他清咳了一聲,“是我的過失,莞莞。”她猛然擡頭,君瑕的食指已戳到了她的右頰上,“我向你發誓,絕不會危害皇上。”
……
趙清的确只是花粉過敏,并沒有大礙,換了環境,喝了藥,人便悠悠醒轉。
于是葛太醫又将粼竹閣前前後後走了走,确認再沒有能危及皇上龍體的花草之後,便放了心。皇帝自幼體弱多病,都是葛太醫伺候施針,開方喂藥,他對趙清的身體最是熟悉,忙寫了幾頁紙,将趙清不能聞不能碰的都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通,再交給趙潋。
趙清人醒了,坐在粼竹閣的竹床上,詫異地打量四周,趙潋放了心,讓他多躺會,趙清見君瑕在書桌上收拾物件,将趙潋的手推了推,“皇姐,君瑕要走?”
趙潋略有尴尬,“嗯。”
趙清也猜到是怎麽回事了,無非是因為葛藤花的緣故,君瑕要搬到拂春居去了。趙清道:“朕看那邊風水不好,要大翻修,近來是不能住人了,教君瑕跟着皇姐去住罷。”
趙潋一驚,連君瑕收拾書卷畫冊的手指也僵了僵,趙潋将眼皮擡起來,“你說什麽?”
趙清冷哼道:“那拂春居裏的花草是斷然不能留了,為害龍體乃是大罪,朕要将它們殺頭。君瑕不适合住那頭,還是随皇姐共處一室比較合适。”
“……”趙潋差點又一指頭戳他腦門了。
趙清還詫異,“皇姐不是同君瑕結為夫婦了?天底下哪有夫妻新婚便分居的?朕一番苦心,你們不能體諒麽。”
趙潋猶猶豫豫、忐忐忑忑地回頭看向君瑕,他抱起了一落長軸畫冊,笑道:“有理。”
這兩人好像唱雙簧的,趙潋反倒成了最拘謹的那個,胸口微微熱了起來。
趙潋的閨房君瑕也不是第一回進了,這一回他顯得自如得多,趙潋将被褥抖開鋪好,“我的屋,裏面所有東西你都可動,就是那個衣櫥最底下那櫃子,最好別輕易打開。”
君瑕看了眼,笑道:“裏頭裝了什麽價值連城的財寶不成?”
趙潋翻被子的手停了,她緩緩道:“在我心裏,他們比價值連城的珍寶還要珍貴。”趙潋長嘆息一聲,抱着被角坐在床邊,紅燭朗照,襯得她膚白如玉,“師父離開汴梁之後,竹樓沒人了,我怕有盜賊,只好先将師父看重的一些舊物都收撿了出來,暫時保管。我一直相信,師父他老人家還會回來的,等那一日我就把這些都還給他。”
君瑕将書卷畫冊插入寶藍彩釉竹林七賢圖的瓷瓶裏,散漫地笑道:“也許還有謝珺的遺物?”他笑道,“所以才珍貴罷,便如同那本《秋齋斷章》一樣。”
他話裏的醋味快淌了一缸了,趙潋忍不住嘴角上揚,“确有幾件是我師兄的。不過他是謝家嫡子,謝家清貧,他為人更是不慕榮華,所以竹樓裏留下的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除了那本棋譜,再沒有任何值錢之物了。”
君瑕笑了一聲,很輕,聽不出笑的什麽,趙潋蹑手蹑腳地從他身後走過去,将君瑕的腰探手往懷裏箍住,他眉眼沉靜,宛如琥珀,趙潋從背後摟着他,溫柔地戳了戳他的肚子,“我給你單獨留一個櫃子,以後你的東西,我都視如珍寶地供奉起來,好不好?”
他握住趙潋的手,将人拉到跟前,反摟住她的腰肢,趙潋盛了滿眼的燭火,臉頰暈着淺紅,如調淡了的紅墨,增嬌盈媚。君瑕失笑道:“我吃謝公子的醋了,夫人。”
趙潋發愣之間,他冰涼的薄唇壓了下來,研磨着她的火熱,将熱意緩慢地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