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赴死

胥若飲下那杯鸩酒的時候,符奕就坐在她面前。

他一身黃袍,長發束起,眉眼間還隐隐有少年時的影子,此時正斜睨着她,薄唇微微的抿着,眼裏甚至還有如釋重負的愉悅。

他是該愉悅的,胥若任首輔五年,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滲城世家裏,胥若所在的蘭家一家獨大,參天巨樹可蔽日月光輝,他早就想連根拔起了。

只不過前些年他剛剛登基,根基不穩,不管是蘭胥若還是蘭家,都是為他保駕護航的一把好手,如今蠻夷已平,奸臣已滅,他重權在握,對蘭胥若也算是物盡其用。

目的已達到,他要的是皇權獨尊,又怎會容許此等功高震主,所以,是時候斬草除根的了。

“胥若,你跟朕多年,縱然是犯了錯,朕念着舊情,也給你留個全屍。”

符奕坐在龍椅上,神色不見多少憐憫,聲調低緩,話音幽幽回蕩在大殿裏,左手拇指輕輕的扶着龍椅上的龍頭。

那酒辛辣,胥若握緊酒杯,跪在他面前,一口飲盡。

那句老話,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事已成定局,符奕以血腥手段屠蘭家滿門,如今蘭家空餘她一人,她病弱之軀,無力改變什麽。

是她太蠢了。

她擡頭,胃如火燒,但還是挺直了背。

她待符奕可謂是傾盡心血。

十四歲入宮,十七歲明面是聖上欽點狀元郎,暗裏是他七皇子陣營下最鋒利的一把刀。滲城風雲詭變,他替符奕除了多少擋路人,拼上整個蘭家把符奕送上皇位,任首輔五年嘔心瀝血,惡疾藥石無醫。

本算着日子,打算臨終前讓蘭家交出所有實權,給符奕一個安穩的龍椅,臨終時告知符奕自己女兒身,也算了卻自己的一樁心願。

抄蘭家滿門的時候,胥若一口血染紅了一片衣襟,她一生智謀無雙,什麽陰謀詭計在她眼裏通通無所遁形,卻始終沒料到。

Advertisement

這盤意圖鏟除蘭家的棋,暗地裏下了五年的棋。

都太晚了。

給符奕看了看已經空了的酒杯,她對着他勾了勾嘴角

“陛下,臣追随陛下多年,當年種種皆是皇恩,陛下忘了臣不敢忘”

“此番,陛下舍棄當年情誼”

“臣,也謝主隆恩”

她目光似乎還是如同往常那般清涼,可符奕總覺得透着些凄惶,又透着些怨恨。

動了動唇,想說什麽,但還是沒開口。

胥若的雷霆手段滿朝皆知,他同胥若縱然有情誼,但那在權利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他布局多年,如今終于得償所願。

“你犯謀逆,罪無可赦,怨不得他人。”

胥若倒在了地上,意識一點一點的渙散,看着面前逐漸模糊的符奕,這些年的光景像夢一般從眼前一晃而過。

府裏人丁奚落,由于父親身體原因,多年只出了胥若一女,家裏無男丁,她一出生,父親就對外稱她是個男孩,自小便當男孩養大。

承載着繼承家族的重擔,胥若從小便謹小慎微,又學權謀之術,又學琴棋書畫,這些年日夜如履薄冰,只怕一着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十一歲,她在太央湖邊見到了尚且還只是七皇子的符奕,那小孩一身光鮮,眉眼間确是散不開的憂愁。跟人說話的時候,分明是緊張的,卻偏要做出一副倨傲的樣子來。

她被逗笑了,覺得那小孩真是有意思。

後來她入宮,當了符奕的伴讀,陪他學習帝王之道,陪他面對皇室欺淩,陪他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考核。符奕過得很是不順遂,她蘭胥若作為七皇子伴讀,不出意外此後便是七皇子陣營的人。

符奕奪嫡機會實在是小,胥若也不忍抛棄他,在殘酷的皇室鬥争裏,胥若終于滿手獻血的帶着符奕走上了太子之位。

那時符奕對她是感激的,他握着他的手,告訴她:“胥若,我若為帝王,便讓你做一輩子的首輔”

胥若長的好看,符奕也曾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的臉,半是開玩笑的跟她說:“若胥若是姑娘,做我的皇後也是無妨的。”

後來符奕登上帝位,果真讓胥若當了首輔,這些年胥若一刻不敢耽誤,幫符奕解決幾個心腹大患,幫他坐穩江山。

殊不知,他最大的心腹大患,最後竟成了她蘭胥若。

因為極度信任,所以從不對符奕設防,才讓符奕多年布局,一朝滅她一族。

飲下鸠酒,意識一點一點的脫離身體,或許是她心存怨念,執念太強,那抹意識竟一直沒有飄散。

游蕩在空中,才讓她發現,這麽些年,原來她死後也會有人收屍,魂也有所皈依。

她和沈願自小便相識,那時候胥若成天關在房裏學習各種先人理論,沈願就更像一個不學無術的小公子,有事沒事就喜歡趴在她的窗戶上,來的時候手裏還會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往她房裏扔,一邊扔還一邊說:

“這是別人送小爺的,小爺不想要了,就随便給你吧。”

撇除她那時男裝示人,她與沈願倒也勉強算得上青梅竹馬。

她無心情愛,對沈願始終不曾留意。就算是對符奕,感情都是在後來的朝夕相處間一點一點積累出來的。後來她入宮,與沈願見面次數屈指可數,漸漸的也就淡忘了這個人,偶爾的只從別人口裏聽說那位沈小少爺如何如何俊俏,如何如何風流。

她沒想到,她也算是風光一世,最後是沈願收的屍。

她沒想到,她隐藏多年,沈願不知何時知道了她是女兒身。

她也沒想到,時隔多年,沈願竟還對她抱着那樣的心思。

若是她身上沒有家族重任,當個閨中小姐無憂無慮的活着,最後跟着沈願長長久久其實也未嘗不可。

見到後來的王朝變換,她留下的那抹意識便在一點一點的消散,直到後來沈願舊傷複發,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沈願閉眼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的消散于世間。

一切仿若一場大夢。

…………

日光從雕花木窗裏透進來,被裁剪的破碎的陽光落在胥若的臉上,鼻間隐隐有樹木的清香,門外白楊樹上的夏蟬好像還在一遍一遍的叫着。

胥若睡得有些不太舒服,動了動身體,然後緩緩睜開了眼。

這是哪裏?她怎麽了?

胥若眼裏有片刻的迷茫,她眨了眨眼睛,然後從榻上坐了起來,她看着房間裏的布局,有些反應不過來。

熟悉又陌生的環境,聲聲的蟬鳴和破碎的陽光生生給她一種現世安穩的感覺。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的房間,她十二歲那年還住在這個房間裏,十四歲她就入宮當了伴讀。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沈願呢?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胥若有些楞楞的掀開了被子,赤腳走下了榻,木板的涼意從腳心蔓延到全身,她擡手看看自己白皙中透着紅潤的雙手,覺得一切都有些玄幻。

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響起。

“公子,早課時間到了,先生已經在催了”

聲音很熟悉,但是……早課?她都多少年沒上過早課了,猝不及防這樣聽着,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清了清嗓子,心下驚異,語調卻依舊平緩,道:“知道了,一會就到。”

門外婢女應了聲,然後房裏又恢複了沉寂。

胥若走到窗邊,将窗戶又撐開了些,看着外面夏日裏的郁籠蒼翠,手臂輕輕的搭在窗臺上,目光一點一點的掃過。

院子裏有正在打掃的小厮,管家王全正忙着指揮下人收拾庭院,父親養的花白鹦鹉還挂在院子裏,蘭府擺設一如從前。

這些皆是熟悉的面孔,可這鮮活的生命卻讓胥若徹底驚在了原地。

當年震動朝廷的太元謀逆案,符奕一卷黃帛誅了胥若九族,別說是蘭家近親,就是滲城內蘭姓百姓都難以幸免于難,包括蘭國公府上下仆役婢女,與胥若有牽扯的內閣大臣,共計六千一百一十四條人命,一夕之間皆成了劊子手刀下亡魂。

胥若朝廷沉浮多年,一身從容鎮定早就刻在了骨子裏,可現在,她分明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是幻覺嗎?

不是。

所以,她……是重生了。

是重生,還是那些過往都是一夢黃粱,她也突然都不太想去知道了,只知道她此時還都處在一切都沒開始的年紀。

那些壓力與陰霾好像突然之間都散開了一樣,胥若有好多年都沒有覺得心情這樣愉悅了,她的家族還好好的存在着,符奕此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就連沈願,也還是當初那個玩世不恭的纨绔小少爺。

胥若想着,控制不住的的嘴角上揚,她對符奕有怨恨,但她更慶幸她的親人都還在她身邊。

洗漱完畢,胥若出了房門,侍女白蘭還站在門口,看見胥若出來對着她服了服身子,小聲道:“公子今日是怎麽了,往常都是提前到的”

胥若依舊着男裝,身是女兒身,年紀不大,但一舉一動卻都隐隐透着名仕風範,她勾了勾嘴角,道:“起的遲了些,走吧,再不去先生該訓斥了”

胥若腳步加快了些,白蘭在她身後不得不小跑着跟着,看着自家少爺滿面春風的模樣,不由得疑惑問道:“公子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錯?”

胥若聞言,笑意深了些許,道:“哪裏是不錯,我可是,好久都沒這麽開心過了”

白蘭可好久沒見過這麽高興的少爺了,疑惑更甚,蹙了蹙眉,思考了半晌才道:“公子是遇到了什麽好事?可是因為前幾天您在論策宴上又得了頭籌?”

論策宴?白蘭這麽一說胥若才想起來,每隔三年都會舉行一次論策宴,屆時不止滿朝文武會過來,就連聖上都會親臨于此。

十一歲那年的論策宴,胥若以一篇論民生脫穎而出,名動京城。聖上大為稱贊,直嘆此子日後定成大器,聖上龍顏大悅,接連賞了蘭家好幾件名貴珠寶。

而就是那一天,胥若在太央湖邊遇到了符奕。

白蘭不提,胥若都快忘了那天。

但這一次,白蘭說的又,所以大概不是十一歲那年的了,而是十四歲這年。

“應該就是吧”胥若擺了擺手,笑着對白蘭說。

“啊,真是這個啊”白蘭低了頭,疑惑更甚,小聲的嘟囔道:“可那都是幾天前的事情了,現在再開心是不是遲了點”

不多時,胥若就趕到了學堂。

學堂的先生是個白胡子的老頭,據說是當年差點就當了太子太傅,在城中名望頗高,學識修養更是沒幾個人能出其左右。

胥若十歲起跟着京城裏的世家少爺們來學堂上學,時至今日,也摸清了些先生的性子。

胥若剛進學堂,就引來一衆目光。這實屬無奈,胥若生的是極為俊俏,端的又是雲淡風輕的公子架子,前幾日又得了聖上的贊賞,成了京城公子們豔羨的對象,一時風頭無兩。

胥若沒理會他們的目光,自顧自的坐在了自己的桌子邊。

算來加上她當首輔的那五年,她入朝也有十一年了,當了十一年的官,和人逢場作戲,對人威逼利誘,做慣了那些利益分明的事情,如今再次和一群還未長大的小少爺們坐在一起,還真的有些不太适應。

胥若剛來,先生就拿了本古書悠悠的走了進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