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少爺
胥若擺正書本,撇了眼站在講臺上的先生,然後微微的側了側頭,看向了右牆角的那個位置。
她隐隐約約記得,當年沈願就坐在那裏。
沈願的位置離她也算近,中間就隔了條過道,在她的斜後方,也就兩步路的距離。
胥若之所以記得沈願坐在這,還是因為當年沈願上課實在是不認真,有事沒事的往她這扔一下毫無意義的小紙條,一休息就往她這跑。
氣勢洶洶地問她為什麽不看自己給他寫的小紙條,胥若每每都是撇他一眼,然後說一句,你真無聊。
她自然是和沈願不一樣的,每一節課都是要認認真真聽,沈願這樣打擾她,當時還讓她生悶氣生了好一會,不過她沒表現出來,面無表情看着沈願調皮搗蛋,然後找先生換了位置。
換了位置後,沈願就好像生氣了似得兩三天都沒理過她,平常看到她還故意狀似傲慢的輕哼一聲。
胥若全然不在意。
兩三天後,小少爺又變成了以往那樣。
那位置空蕩蕩的,沈願沒來。
又遲到了,胥若撇了撇嘴,心裏這樣想着。
“蘭胥若,你轉頭看什麽呢?!”
先生蒼老但有些愠怒的聲音響起,胥若回神,轉過頭來看着講臺上正盯着她的先生。
“今天來的那麽遲也就罷了,這才剛上課就不認真聽課,我問你,我剛剛說的什麽?!”
胥若絲毫不慌,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站起身來,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才看着先生,不急不緩的開口:“先生正說到為官之道,當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體念百姓,記挂蒼生,不可以私欲濫為之”
說完,勾着唇微微笑着看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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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臉色稍稍的和緩一些,又指着胥若道:“光背沒用,這要理解,你以為比他人聰慧就可以不聽課了嗎,笨鳥都是可以先飛的,你可別掉以輕心……”
先生說着,被指笨鳥的其他人均是一陣汗顏。
胥若聽着先生在旁邊念叨個不停,覺得很是無奈,多少年都沒人這麽教訓她了,這種感覺還真是奇怪。
她正聽着,目光一轉,卻忽的發現門口站了個好看精致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赤色的衣袍,身後是明媚的春色,手裏晃着個香囊,漫不經心的走進來。
胥若一眼看到他,恍然間又想起了那段似夢非夢的時光。
她死的時候,沈願還是尚書家的公子,在朝堂上随意的混了個不高不低的官職,不怎麽參與朝廷那些肮髒的紛争。
也有傳聞說沈願有一股龐大的屬于自己的勢力,但因為始終沒有妨礙到胥若,所以她也懶得去調查。
得知她死,沈願深夜進宮,請求符奕将蘭氏一族葬進蘭氏墓園,就算這樣不行,也別抛屍荒野。
符奕不知對胥若有什麽深仇大恨,以罪臣不可恕的緣由回絕了他。
沈願在康和殿外跪了兩天兩夜,符奕才看在尚書的面子上,讓蘭家人入墓園。
後來,沈願沙場上征戰數年,從沒再提過蘭胥若。
那些年蘭胥若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一路勢如破竹,看着他對符奕恨入骨髓,看他因為蘭胥若賭進尚書一家。後來他取下符奕人頭,放在蘭胥若的墓前,第一次那麽直接的表露心跡。
蘭胥若才得知,她多年謹慎掩藏的女兒身,沈願早就知道了。才得知,有一個人,将自己藏在心底好多年。
沈願稱帝,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年沈願身邊也不乏女人,但也沒見他對哪個感興趣,清心寡欲活到了五十多歲,病死榻上。
皇位傳給了他的弟弟,孤家寡人獨自地赴了黃泉。
留給世人一個足以寫進戲本子裏的故事。
新帝娶了個死人,終生不曾娶納嫔妃,所謂情深,大概也深不過此了。
胥若也不知道,沈願為什麽對自己有那麽大的執念。
胥若看着十五六歲的,面龐尚顯稚嫩的沈願,微微握緊了手。記憶裏神情冷肅,常年臉上沒什麽表情,雙鬓已有些發白的中年沈願,一下子與面前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她有些發愣。
沈願剛晃蕩進來,就看到了站着的胥若,目光一擡,就發現胥若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目光有些有些晦暗,沈願不明白。
但這都不是重點,胥若在看着自己,光憑這一點就足夠他激動的了,本來很悠閑的步伐,他突然覺得自己手不是手,腳不是腳起來。
對上胥若的目光,他尚且還在想着擺什麽潇灑的造型好,就見一向神情冷淡的胥若竟對着自己笑了起來。
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讓人尋不到痕跡的笑,而是真的對着他彎着嘴角,眉眼上挑的淺笑起來。
真是好看啊,跟天仙似得。
那一瞬間,沈願滿腦子就只有這一句話。
突然變成舔狗的沈願覺得他清楚的聽見自己心裏花開的聲音。
耳根泛起微紅,腳步也變得更加局促了。
“笑什麽笑?!這個時候你居然還能笑?!”
先生本來就消了的火氣在看到胥若旁若無人的笑容後又蹭蹭蹭的冒了上來。
“居然還能分神?你得了聖上的稱贊就目中無人了嗎”
先生說完,順着胥若的目光朝門邊看了過去。
然後就看到遲到了還漫不經心的沈願。
“又遲到!愣什麽愣,快進來”
先生對沈願總是格外的寬容,對着沈願擺了擺手,就沒怎麽理會他。
接着又把注意力放到胥若身上:“你看他做什麽,有什麽好看的,坐下!好好聽講”
沈願僵硬着從胥若身邊走過。
面對先生的訓斥,胥若絲毫不放在心上,毫無心理壓力的坐下。
“咳咳,不要管他們倆啊,我們繼續說,先人的智慧是難以企及的,我們來說這個啊,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複命;複命曰……”
沈願微微捏緊了自己手裏的香囊,特地放到了胥若看不見的右手邊,然後又到了自己右角落的座位上。
胥若坐下,端正了姿勢,聽着先生講課。
沈願這節課就複雜的多了,前半節課在時不時偷看胥若,然後又開始思考胥若為什麽突然對自己這麽熱情,思考思考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夢裏的胥若也比以前夢裏的溫柔多了。
醒來的時候,正逢先生離開,這節課結束。
胥若正收拾自己的書冊,就忽覺身邊一道陰影投下。
她動作停下來,擡頭看着他。
是沈願。
沈願微微的蹙着眉,抿着唇,一臉說不出的糾結看着胥若。
胥若挑了挑眉,先開口:“沈願?”
沈願對于胥若的反應有些驚訝,竟然不像以往那樣趕他走?
他咽了口口水,故作随意的站在胥若面前,半天他問:“那個……你要回家嗎?”
胥若點了點頭,說:“那我能去哪?”
沈願斜眯着眼,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聲音很好聽,是少年的清越:“我今天去我上叔伯家,跟你順路,看你一個人,我就勉強跟你一起回”末了還加了句:“我就是順路,你可不要想多”
胥若把沈願的欲蓋彌彰,緊張忐忑看得透透徹徹,她……莫名想笑。以前怎麽沒發現,後來名震西北不茍言笑的将軍王少年時居然是這個樣子。
壓下自己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胥若收拾完東西,告訴沈願:“這個我知曉,走吧”
沈願在胥若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的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這麽慢,快點。”
兩人一起出了門,瞬間吸引了一衆同窗的目光。
一來,沈小少爺雖然經文論策不行,但确實實實在在的生了幅美人樣的驚豔皮囊,而蘭胥若就更不此說了,時時端莊雅正清風明月的谪仙模樣,兩人待在一起,着實是令人眼前一亮。
二來,蘭胥若一向是不見他與誰走的近的,衆人皆知,他一向孤傲的很,他的模樣,他的才能,仿佛天生就甩了這些小公子們一大截。
兩個人能和和諧諧的走在一起,實屬難得。
胥若自顧自的走着,時不時看一眼一邊的少年沈願,越看就覺得心情越是愉悅。
褪去了青灰铠甲,褪去了玄色龍袍,褪去了兩鬓發白,褪去了一身肅殺,他還是當年滲城裏花樹下打馬走過,花香落滿肩,面龐如玉,回頭勾勾唇角就攝人心魄的小少爺。
蘭胥若內裏好歹是個入朝多年的老狐貍,運籌帷幄多年,豈會看不出一個一個小小少年的心思。他看着這樣小糾結的沈願,覺得他還真的是出乎意料的可愛。
想着想着,胥若又忍不住揚了揚嘴角。
“你在笑什麽?”沈願看到了胥若上揚的嘴角,立馬又想到了今天胥若對着他笑的場景。
“啊?我沒笑啊”胥若一臉‘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的表情看着沈願。
“你分明就笑了,還有,你今天……今天對着我笑什麽”
話說到後面,沈願的聲音漸漸的弱了下來,話音裏帶了一絲絲的不易察覺的小期待與小害羞。
胥若看着這樣的沈願,她簡直都要崩不住表情了,但還是依舊維持着那副表情,說:“哦……你說課上啊。”
“對,就是課上。”
“需要理由嗎?只是……看着你就想笑”胥若說完,不再看身邊沈願,加快了腳步。
沈願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胥若走在了他前面,連忙追了上去,一邊加快腳步,還一邊湊在胥若旁邊問:“你說什麽?看着我想笑?你怎麽可以笑我?”
“怎麽不能?”
“反正……反正就是不能。”
“行吧,我今天就是看你可愛……”
“可愛?小爺我風流倜傥你說我可愛?”
“好好好,風流倜傥,你長得太俊俏了”
……
跟着沈願走了一路說了一路,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還真是莫名的和諧。
沈願好久都沒有一下子與胥若說這麽多話了,兩個人小時候也算是常常在一起玩的好朋友,可是不知何時起,胥若就很少出門,人前也都是冷靜自持的模樣,沈願每每去找他的時候,總是被趕出來。
他送她的小玩意最後也都回到了他這裏,然後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裏,像是被人遺忘了樣。
他覺得今天的胥若好像心情格外的好,他好久都沒見過胥若開心的笑了,不管是因為什麽,胥若今天都對着他笑了好幾回。
連帶着,他也覺得愉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