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山操舊業聽書遇不平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快過年了。于六每年到了年根兒底下,就更忙了,催債,上四外收錢,買賣家還要查賬,一天在家裏也待不了一會兒,三天兩頭地就不回家。

一天,于六告訴二蘭子:“我還得上營口,事情辦得順當呢,三五天我就回來,如果事情辦得不順當,也許就到年根兒我才能回來呢,反正耽誤不了過年,家裏的事就交給你和作霖了,你們好生維持,不要挂念。”

于六走了。二蘭子一看,這機會可不能錯過,白天就暗打主意,怎麽對付這個張作霖,如何叫他就範。最後,她把主意想好了,心說張作霖你要再駁我的面子,我就叫你有好瞧的。她把丫鬟、婆子找來了,告訴她們,年根兒靠近了,你們家裏都有事,都回家去吧。今年提前放假,老爺回來要問,有我呢。她把人全打發走了。內宅空蕩蕩,就剩她自己了。她下了廚房做了十幾道好菜,然後去找張作霖。

張作霖本不想來,怕她纏磨頭,但是二蘭子還一本正經:“老疙瘩,老爺臨走的時候交代得清楚,家裏有筆賬需要攏一攏,讓你幫個忙,回來他還要過目,這事耽誤不得啊,你到我屋裏去一趟。”張作霖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萬一六爺是這麽交代的,我不伸手,六爺回來一問我,我怎麽說啊。硬着頭皮,上板關門,從這後門進了深宅大院,等到了後院,進了二蘭子的屋:“夫人,在屋呢?”

“啊,進來吧。”

張作霖挑簾進來了,一看外邊數九隆冬,滴水成冰,這屋裏頭是暖氣撲臉,兩個大炭火盆燒得通紅啊,穿厚衣服穿不住。張作霖一看圓桌面,擺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兩把椅子:“夫人,您請客?”

“啊,請客。”

“客人還沒來嗎?”

“怎麽沒來啊,就是你嘛。”

“喲,夫人,我可擔待不起,我算什麽客人。”

“老疙瘩,今天沒外人,我請你喝兩盅,吃飽了喝足了呢,你幫着我結賬,這賬啊跟亂麻似的,要糊塗的腦袋他理不清楚,有你幫忙呢,我就放心了。哎,來,坐坐,吃吧。”

“夫人,我不餓。”

“什麽不餓啊,什麽時候還不吃飯哪,我告訴你啊,這可是六爺交代的,你自己琢磨着辦。你要不管,我也不反對,我也不勉強。”

張作霖沒辦法了,這才坐下。二蘭子到外邊看看,四外無人,把門她全關上了,把簾也撂下來,回到屋裏:“老疙瘩,前者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呢,我也很後悔,今兒個請你吃這頓飯也算是賠禮。”

“夫人,發生什麽事我都忘了。我腦子裏頭根本沒想到有什麽事。”“呵,你真會說話,除非精神分裂你才能忘,要是健全的人還有個忘嗎?那種事人的一生才能有幾次呀?我說老疙瘩,真的也罷,假的也罷,你忘了也罷,記着也好,這杯酒你喝了,那篇呢就算掀過去了。”

張作霖把酒喝了,其實張作霖不會喝酒,這杯酒喝完了燒心,吃了口菜:“夫人,我吃飽了,咱們開始幹活吧。”

“嗯,你吃飽了,我還沒吃飽呢。”

磨蹭來磨蹭去,這天就挺晚了。等二蘭子吃完了,把殘席撤下,把桌子收拾幹淨,張作霖等着算賬。

二蘭子一轉身,把被褥鋪好了:“我說老疙瘩,算賬不忙,我覺着有點兒乏累,可能喝酒有點兒過量了。來,你陪着我先躺一會兒。”

張作霖霍然站起:“夫人您又喝多了!既然您乏了,您先睡,我走了,等多咱您緩過乏來,咱們再結賬也不遲。”張作霖轉身就走,二蘭子撲過去,把門給擋上,然後一頭紮到張作霖懷裏頭,說什麽也不撒手:“老疙瘩,你是個木頭,還是個石頭,我一片癡情,你就不懂嗎?今天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說什麽我也不讓你走了。”說話之間把上衣就脫了。

張作霖一看不好,正在争奪的時候,就聽外邊說話了:“蘭子啊,我回來了。”于六回來了。原來在營口,約會的那個客人家裏有事提前走了,臨走給留個條子,向于六表示道歉。于六一看人家走了,在這兒陪誰啊,家裏本來一大堆事,所以當天就返回來了。

等于六到了院裏頭了,二蘭子也聽見了,一開始把她吓壞了,但這女人見多識廣,反應敏捷,得了,我嫁禍于人吧。她抱着張作霖就喊上了:“救命啊,張作霖你想幹什麽,你撒手!”她把自己這臉撓了兩條子,把褲腰帶還解開了。正在這時,于六聽見喊聲,破門而入,後頭還帶着倆跟班的。

張作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二蘭子一看于六進來了,“啪啪”給張作霖來了幾個嘴巴,一頭紮到于六懷裏頭,泣不成聲:“六爺呀,你交的這叫什麽朋友啊,他不是個人哪,平時用言語挑逗,我就假裝不懂。趁着六爺不在家,他是賊膽子,他非要……往後的話就不要說了,誰都明白。”

于六一看這二蘭子上衣都沒了,褲腰帶也開了,一瞅張作霖在這兒站着,心說這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年輕人啊,看着我這小老婆有幾分姿色,動了心。我怎麽沒料到這點啊,他往前緊走兩步,把巴掌揚起來,不容分說,先給張作霖來了幾個嘴巴,緊跟着,又來倆電炮,綁了起來。

把張作霖給捆起來了。張作霖腿都軟了,心說這娘們兒可真毒,拿屎盆子往我腦袋上扣,反咬一口。于六啊,你那麽聰明,你可不能上她的當呀。他滿以為于六得問清楚了,沒想到于六過來就抽自己的嘴巴,不容分說,把自己給捆起來了。張作霖氣性大啊,氣堵咽喉,一句話也沒說出來。等捆上了,張作霖緩過那個勁兒來:“六爺,你能不能允許我說幾句,能不能允許我解釋解釋。”

“你解釋個屁,你不是人,整後院去,把他綁到老榆樹上。”

這麽一吵吵,于六全家的人,連使喚的那些人全趕來了,幾十號人,一看東家氣得暴跳如雷,把張作霖在夫人那屋給拽出來了,一聽夫人念念有詞,在屋裏一個勁地哭,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不明真相的人,用手點着張作霖,你他媽真不是個人,你是個禽獸啊你,這種東西,打,該打。張作霖渾身是口難以分辯。等綁到樹上了,張作霖就不閑着了:“六爺,您不讓我說,我也得說,我冤枉,我冤哪。不是那麽回事啊,是夫人把我找來的,說你臨走的時候留下話,讓我幫着她算賬,我這才來的,誰知道夫人,可能是喝多了,有意調戲我,我,我冤哪。”

誰信這個事,于六用手點指張作霖:“我夫人調戲你,你可真能編瞎話啊。來來來,把鞭子給我拿來,抽!”

張作霖怎麽解釋,于六也不信了,最後把張作霖衣服扒光了。眼看快過年了,滴水成冰,吐口唾沫掉地上都得摔碎了,這把衣服扒光了,北風一溜,可想而知,尤其是深更半夜。

于六又發話了:“去,到井臺給我打水,往身上潑涼水,我叫他穿雨衣!”

一會兒,涼水一盆一盆端來了,一桶一桶拎來了,往張作霖身上澆,一邊澆涼水,一邊拿鞭子抽,那真是抽到身上就一道口子。張作霖覺着萬把鋼刀紮心,時間不大,身上就麻木了。光聽見“啪啪”的聲音,張作霖已經不知道打誰了,連知覺都沒了。他又生氣,又難過,又後悔呀,百感交集,再加上揍,再加上凍,腦袋“嗡”的一聲就失去了知覺。

但張作霖平常對待人不錯,上上下下的人對張作霖的印象都挺好。他懂人情,在財上可不黑,他攢不了多少錢,就是因為舍得花錢。所以這些仆人迫于東家的命令不得不動手,實質上手底下也留着點兒情。一看時間不短了,張作霖都昏過去了,管事的過來了:“東家,氣大傷身,您看院裏這麽冷,您到屋歇歇吧,咱們慢慢再說,東家,到屋歇歇吧。”

“不興動他啊,綁着,一會兒接茬兒揍!”于六一轉身進了屋了,二蘭子過來撲到他懷裏頭,編的全是瞎話,說:“張作霖平時就沒安好心,有時候你不在家他就往我這屋出溜,說一些淫詞浪語,我都假裝不懂,我也不敢跟六爺您說,我怕您生氣呀。哪知道這小子得寸進尺,他膽子越來越大,色膽包天,今天竟闖到我屋裏頭,不走了。”

“別說了……”于六也有點兒後悔,心說看來救什麽也不能救人,他媽這種人是狼心狗肺,我豈能饒他呀。等我出了氣之後,把他送到官府治罪,非治他個死罪不可。不然的話,我這口氣出不來。

管家和手下的人,這幫人同情張作霖,一來本宅這個女主人不地道,人所共知。第二,大夥兒也沒看見怎麽回事,究竟怪誰呀,單巴掌拍不響,事從兩來,莫怪一人。那二蘭子就那麽冰清玉潔?鬼才信。即使張作霖酒後亂性,有不軌的行為,恐怕這也是因為年輕人難以自持,打一頓就得了,還真要他的命啊。

但大夥兒一商議,救不了張作霖,于六那脾氣也挺暴,就憑他們這個身份,說話跟不說一樣。怎麽辦?有人提了意見:“給老常頭兒送信兒去吧,老常頭兒是張作霖的幹爹,跟于六爺處得也不錯,也備不住能救了張作霖。”那管事的背着于六,到了豆腐坊,見着常澤春:“老爺子,快去,老疙瘩要沒命了。”

“啊?為什麽?”

“是這麽這麽回事,咱們一邊走一邊說,快去快去。”

等知道了大概,常澤春如五雷轟頂:“哎喲我的天哪,不能啊,老疙瘩不是那樣的人啊,我太了解他了,他怎麽能做這種事,哎呀,這……”老頭兒連鞋都穿不上了,披着皮襖,戴着老羊皮的帽子,一溜風到了于宅。這時候于六也歇過乏來了,來到院裏頭,喝令手下人接茬打。正在這時,老常頭兒到了,“撲通”就跪在于六的面前:“六爺饒命啊,六爺呀,老疙瘩可不是那種人哪,六爺開恩哪,別打了,再打非把他打死不可,就這麽凍也得把他凍死,六爺修好積德,您老開恩啊,我給您跪下了……”

于六正在氣頭上,看看老常頭兒,他把腳一跺:“我說老常頭兒,你說你怎麽救這麽個白眼狼啊,我也瞎眼,你也瞎眼,你怎麽說不能呢?我親眼目睹,這還錯得了嗎?像這種不是人的東西我不教訓他能行嗎?嗯?”

“哎,六爺呀,就即使作霖一時糊塗做了錯事,他也沒犯死罪啊,人命關天啊。再者一說,快過年了,您也得圖個順氣啊,這年根兒底下要在你家死口人,這玩意兒也不吉利啊,如果六爺賞臉,把他交給我,過三過五讓他給您賠個不是,您看怎麽樣?”于六也不糊塗,他一想,老常頭兒說得有理,人命關天,真要死在我們家裏,在官府也不好交代。起碼我得破費點兒錢,上下打點人情。算了!所以于六沉吟半晌,這才點頭:“來人,算他撿個便宜,把他放了。”衆人趕緊過去,把張作霖從樹上給放下來了,張作霖已經昏死過去,身上都凍僵了,全是傷,把老常頭兒給心疼的,大皮帽子給他戴上,大皮襖給他圍上,抱着張作霖又晃蕩又吆喝:“老疙瘩,緩過來吧;老疙瘩,你睜睜眼啊。”

仗着歲數好,張作霖迷迷糊糊把眼睛睜開了,一看是幹爹:“老人家,您怎麽來了?”

“孩子,你怎麽了你呀,哎呀,我說你點兒什麽好呢?孩子,六爺把你饒了,跟我回家吧,你給六爺賠個不是,認個錯,說句軟乎話,啊?”

“幹爹,我沒有錯啊……”

“哎,你怎麽這麽犟呢,不管有沒有錯,你認個不是算得了什麽呢?好孩子,別讓我為難。”說着話,把張作霖扶起來了,張作霖看了看于六,委屈就不打一處來:“六爺,我冤啊!”

于六就一激靈,心說這小子真犟,不怕揍。但是話一出口,不能往回收了。就這樣,老常頭兒把張作霖背回豆腐坊。等到家之後,放到熱炕頭上,給蓋上被子,盛上兩碗熱乎乎的豆漿,給他灌下去,一看身上全是傷,又找來刀傷藥給他擦上,包紮好了。張作霖心中暗想,臭娘們兒,真氣死人也。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作霖身上的傷那麽重,卧床不起,本來需要好好地調養。偏趕這時候,常老漢的倆兒子回來了,這倆小子平時就歪脖子橫,這回也聽到這事了,這倆人回到家裏找他爹幹仗來了。當着張作霖的面就說:“我說爹,天底下的人還有比您老更糊塗的嗎?當初,我們就瞅這小子不是東西,鬼頭蛤蟆眼啊,來歷都不清楚,人家高坎街上誰都不理他,就是您老人家把他接到家裏頭,供他吃,供他喝,還幫着他開什麽獸醫莊子。結果怎麽樣?他是個人嗎?他不是跑到寶局裏頭幹仗,就是跑到別的地方捅馬蜂窩。別的咱不說,于六爺那人多好啊,嗯?對待他比您還要強着幾倍,結果怎麽樣?他趁着于六爺不在家,他調戲人家老婆,鑽人家老婆被窩去了,讓人家給堵上了還不揍他啊,他簡直是個禽獸啊。像這種人您就應當把他扭送到官府,您看您多好,又把他接回來了,我說爹,過去我們不管,這回我們哥倆兒做主,非把他扔出去不可,爹,您躲躲。”

這倆小子說着往前就闖,拽住張作霖,從炕上給拽下來,一個擡頭,一個擡腳,往外就要扔。數九隆冬,滴水成冰,何況張作霖滿身這麽重的傷,老頭兒可急了:“住手,你們倆懂得個屁,他不是那麽回事啊,哎喲,我跟你們講也講不清啊,老疙瘩是冤枉的,咱不能冤枉好人哪。再者一說,你爹還有這口氣,這個家我說了算,你們倆少管閑事,不然我就撞頭。”這老常頭兒真撞了下頭,這倆小子一看他爹真急了,這才松手。

“好,我說爹,你信你這幹兒,你不認你的親兒,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走!”這倆小子走了。張作霖傷雖然重,頭腦還挺清楚,一看為了自己弄得人家這樣,實在于心不忍。張作霖又一想,既然他們哥倆兒能說這話,甭問,高坎的人,十之八九都得認為我不是個人。要不怎麽說渾身是嘴,難以分辯,跳到黃河洗不清。在這街面上實在沒法混了,擡不起頭來了。再者一說,在這兒也待不了,只能回到黑山縣二道溝了。張作霖想到這兒,勉勉強強坐起來了:“幹爹,您老人家對我天高地厚之恩,兒無以為報,我不忍心看着您這家不和啊。大哥、二哥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千不怨,萬不怨,就怨作霖一人。爹,我要跟您告辭,我要回家了。”

“孩子,怎麽淨說傻話啊,你這麽重的傷你哪走得了啊,你大哥、二哥那是聽別人說的,這倆小子沒心眼,有什麽他們說什麽,你不要介意。”

“爹,不是那麽回事,我走得了,我不回二道溝,我這心落不下來。爹,我實在不願意給您一家找麻煩,我告辭了。”

張作霖去意已決,老頭兒怎麽勸也不行。老常頭兒含着眼淚,給張作霖找了一套棉褲、棉襖,他倆兒子個兒頭雖然比張作霖高點兒,但是勉強能穿。張作霖把衣服穿好,破棉鞋蹬上,還有個破棉帽子戴上,栽栽搖搖,就離開老常家了。

剛這一開街門,北風嗚嗚,把張作霖刮得一晃蕩,好懸沒趴地上,老頭兒過去把他扶住:“慢點,孩子啊,外邊揚風飄雪,凍也得把你凍死啊,這,怎麽辦哪?”老頭兒心多好,到了後邊磨房,把他家唯一的財産——那頭小毛驢給張作霖牽來了,在驢背上鋪了一條麻袋:“老疙瘩,你騎着這頭驢去吧,不是比你走着還快點嗎?快點兒回家,到家派人給我捎個信兒,我也就放心了,路上可要保重啊。”

張作霖“撲通”給老常頭兒跪下了,眼淚好像珍珠斷線一般:“幹爹,您對我太好了,我這陣兒不能說別的,重恩不言謝,只要我張作霖還活着,将來我有發達的那一天,我要混好了,必報大恩。”“喲,快別說了,咱爺倆兒有緣分。孩兒啊,快走吧。”張作霖勉勉強強地爬到驢背上,老頭兒照驢屁股拍了一下,走了。老常頭兒把門關上,坐到熱炕上,一邊抽旱煙,一邊掉眼淚,心說一個苦命的孩子在外邊混口飯吃,怎麽這麽難?老天爺不公平啊,別的我不敢說,要說老疙瘩這個人捅個婁子,打個架,那可能。要說調戲于六他老婆,沒有的事,他才多大,他怎麽那麽不是人,他敢嗎?可這于六爺也是,您怎麽就聽您老婆的呢,挺好的孩子,給逼走了。老頭兒一算計,哎呀,從高坎到小黑山二道溝不到一百裏也差不多啊,道還不好走,這麽冷的天,張作霖的傷又那麽重,能回得了家嗎?這凍死半道上怎麽辦啊?有心去看看吧,家還沒人。哎,這麽個時候,外面一陣腳步聲音,門一開,他這倆兒子又回來了,不但他倆回來,後頭還帶了一夥人,都是什麽人啊?都是寶局裏頭跟張作霖有過節的那些人,為首的就是那馬大牙,手裏還掐着個棒子,進到屋來,橫眉立目,這就踅摸。

老頭兒吓了一跳:“您幹什麽?你們找什麽?”

他大兒子把腦袋一撥碌:“爹,張老疙瘩呢?張作霖呢?”

“唉,你們不是攆人家走嗎?不是不讓他在這兒待嗎?人家回家了。”

“啊,走了。算他媽撿個便宜,他要不滾,今天就掀他的皮,給他揭嘎巴兒。你看于六爺把他揍了,我們還得揍他一頓。”

馬大牙就是來報複了,一聽張作霖走了,他也洩氣了,把這棒子也扔了:“大爺,不是我們這些人嫉妒,他媽張老疙瘩這小子真不仗義,你沒看他在寶局那份兒橫勁,把腿肚子肉拉下來,逼着我吐出一百多兩銀子,這口氣到現在我也沒出來,走了算了。”老常頭兒這二兒子一轉身奔後邊磨坊了,打算弄點兒豆漿喝,一看驢沒了,這小子回來了:“爹,驢呢?咱家驢呢?”

“驢,我讓張作霖騎去了。”

“啊,哎呀你老不死的,你怎麽把驢還給他搭上了?你真是糊塗死了,咱們家唯一的財産就是那頭驢,你說你叫他給牽走了,誰拉磨,你當驢啊?你拉磨啊?反正我們哥倆兒不幹那玩意兒,你去把驢給追回來,你要不追回來驢,我們去。要攆上張作霖,就把他打死。”老常頭兒這倆兒子就是驢,跟他爹說話,嘴裏頭也是不幹不淨,急了還罵他爹。

老頭兒氣得渾身顫抖:“好!我去要驢。”他不是怕別的,他怕這幫小子真去追張作霖,因為張作霖走得不遠,他們一加勁備不住攆上他,張作霖的命還保得住嗎?老頭兒出于這種想法,把大皮帽子戴上,把皮袍子披上,離開家了,這幫人在家裏聽信兒。老常頭兒一溜小跑離開高坎,奔着黑山這條道就下來了。張作霖騎着驢走了一會兒了,按常理老頭兒攆不上,但是今天情況特殊,剛出高坎,就把張作霖攆上了。因為張作霖有傷走不了,這北風像刀子一樣,他穿的空心棉襖,受不了。張作霖一想,我要不下來活動活動,我就得凍死。就這樣,他從驢背上滾下來,在地上磨磨圈,活動活動四肢,好借助鍛煉取取暖。這一耽誤工夫,老常頭兒追上來了:“老疙瘩,兒啊,老疙瘩……”

“爹,您怎麽來了?有什麽事嗎?”老常頭兒本來是要驢來着,但是一看張作霖凍得那個慘勁啊,那臉都青了,嘴唇都紫了,哆嗦成一團了。老頭兒于心不忍,心說我哪是要驢,我純粹是要張作霖的命啊。話到了舌尖,老常頭兒把話又咽回去了:“孩子啊,我看天太冷,我放心不下,我給你送皮帽子、皮袍子來了。”說着,他把大皮帽子給張作霖扣上,把皮袍子脫下來給張作霖圍上了:“孩子,這可以禦寒,你騎着驢快走吧。”

“爹,我……”

“別說了!快走。”老常頭兒心裏明白,怕惹禍,讓張作霖上了驢,他猛擊驢屁股一下,小驢不見了。老頭兒心說,只要張作霖平安沒事,我還怕那幫小子啊,你們愛怎麽地怎麽地,我有這條老命在這頂着呢。就這樣,老頭兒回豆腐坊來了。

後來張作霖果然發跡,兩次直奉戰争之後,住進中南海,當了大元帥,不忘舊恩,把老常頭兒接進中南海,住進居仁堂,那是一座西式兩層建築,也是舊中南海裏最龐大最華貴的建築。那段時間,有很多人發現有個老頭兒笑呵呵的,從不言語,身子骨挺結實,不管張作霖有什麽重大的宴會,這老頭兒準出席。有人就問他是誰啊,有人回答:“呵,大帥的救命恩人啊,就是常澤春,字雨農,常老先生。”

張作霖好不容易回到黑山縣小黑山二道溝,總算跟他娘,跟姐姐,跟後佬見了面了,他娘一看兒子回來了,又高興又吃驚,高興的是一家人能團圓,吃驚的是這人還能要嗎:“怎麽了這是?”張作霖就說得罪人了,沒詳細講那事情的經過,他娘也不便多問。好在他這後佬是個獸醫,雖然是給牲口治病的,但也粗通醫道。他趕緊買藥給張作霖治傷,張作霖在家裏一直躺到春天才能下地。這又撿了一條命,張作霖自己都覺得好笑,嘿嘿,別看我窮,我挺能活呀,怎麽折騰也不死。張作霖利用這機會,平時加強鍛煉身體,早上打趟拳,踢趟腿,舉舉石頭碾子。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在高坎往東走有個朝陽觀,朝陽觀有個出家的老道,姓韓,據說這個韓道人是隐居朝陽觀的了不起的武林高手。張作霖在高坎待了好幾年,經常上這觀裏去,跟這道士相處得不錯,還學了一身好功夫。這個事只能當參考,但張作霖确實會幾下武把抄。

在家這一練,身子骨硬實了。張作霖跟他娘一商議,還開獸醫莊子,利用這個維持生活。

不過,張作霖人大心大,跟當初不一樣了,心野了,就在這兒守這獸醫莊子給牲口治病,他不甘心,沒事弄倆錢,仍然出入賭局,走他爹那條道了。他娘勸他,他也嗯啊的,但是他也不聽。除了出入寶局之外,還有個去處,離着他們二道溝不遠,靠路口這兒有一座剃頭棚,剃頭棚有爺倆兒都是光棍漢,老頭兒邢福田,兒子叫邢立亭,張作霖沒事就上那剃頭棚待着去。張作霖跟他們爺倆兒處得不錯,這爺倆兒有一種嗜好,沒事彈起三弦來,會唱奉派大鼓。這奉派大鼓好聽,音律悠揚婉轉,讓人聽得如醉如癡。這爺倆兒有剃頭的就幹活,沒剃頭的,老頭兒彈弦,這邢立亭就唱。別看他不是專業的,唱得非常好,把張作霖給唱迷了。後來處熟了,張作霖就點段子了:“哎,邢大哥,來一段《憶珍妃》怎麽樣?”“行啊。”《憶珍妃》他都聽了上百遍了。“《全得旺》再給我來來。”《獅子樓》《鞭打蘆花》……張作霖點什麽邢立亭唱什麽。這邢立亭性情活潑,愛開玩笑,雖比張作霖大着那麽幾歲,兩個人處得親密無間。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張作霖這條道走順了,就老來。

也是活該有事。這天張作霖吃完飯沒事,剛要走,他娘就問:“老疙瘩你又上賭局?”“娘,您放心吧,不去了,我到老邢家坐會兒。”“嗯,快去吧,吃飯的時候想着回來。”“唉,我要不回來你也要放心,那就是我在老邢家吃了。”

張作霖這就又趕奔剃頭棚,可進屋一看,邢立亭撅個大嘴在外屋坐着,好像剛哭完,臉上還有淚痕。老頭兒正罵呢,跳着腳罵。張作霖正趕上,一開始沒聽清怎麽回事,後來聽着好像這邢立亭找了個什麽女人,叫人給霸去了,他們家還搭了不少銀子。張作霖也不敢插嘴,也沒走,就在旁邊聽着。老頭兒罵着罵着過來了,“老疙瘩,老疙瘩,咱們鄉裏鄉親的都不是外人,你給評評這理,你說立亭這小子是不是癡傻呆苶的貨呀?我給人家剃頭掙點兒錢容易嗎?我攢了一輩子的錢,都叫他給我敗了,啊?你給作證,從今以後,我們爺倆兒斷去父子之情,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兒子。”

邢立亭也不走,吧嗒吧嗒掉眼淚。張作霖就勸,好不容易把老頭兒勸得上了裏屋了,他拉把椅子坐到邢立亭面前就問:“大哥,什麽事啊究竟?”

“唉,也不怪我爹生氣,這事太窩囊了。”

“跟我說說呗,說說心裏也痛快。”

“老疙瘩,大概你也知道,你說我二十七八了,沒個媳婦兒能行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我爹也為我這事着急,給我介紹了不少姑娘,我都看不上,其實我心裏頭有人,你知道我這相好的是誰嗎?海城街上的。海城街上有一座四喜堂,四喜堂裏有個大姑娘叫蘭寶,我們倆處熱了,當初我跟我爹挑着剃頭挑子經常上海城,沒事我就上那兒花錢去,蘭寶跟我海誓山盟,後來見着他們掌班的老鸨子,問多少錢能贖身,老鸨子一張嘴就要五十兩,價碼雖然不低,可也不算太高。蘭寶說得清楚,你多咱湊齊五十兩你就給我贖身,我就跟你過日子。就這樣,我跟我爹可勁幹活,可勁攢錢,好不容易把這五十兩湊齊了,去給蘭寶贖身。”

結果事出意外,海城街有個土財主叫韓九洋,把這蘭寶給霸占了,白花了五十兩銀子,人沒贖出來。韓九洋還把邢立亭攆出海城,聲言:“你要再敢沾蘭寶的邊,我就打折你的雙腿。”

“就這樣,我跑回來了。你說我爹能不上火嗎?這才跟我大發雷霆,我也真覺得窩囊啊。兄弟啊,你說這五十兩啊,那也不是個小數目。我們剃頭的得攢多少年能攢齊了,這不是倒了血黴了嗎?”

張作霖一聽,眼睛就立起來了:“啊,這麽回事啊。大哥,這韓九洋你認識不?”

“怎麽不認識,你沒看那兇勁呢,好懸沒把我吃了,哎呀,可到了他們家一畝三分地了,我這人又窩囊,我敢跟人家拼命嗎?只好抱着腦袋滾回來了。”

“這口氣你咽得下去不?”

“那當然咽不下去了,可有啥法?”

“我給你出氣你樂意不?”

“老疙瘩,你是說着玩兒還是真的?”

“這能開玩笑嗎?我給你出氣,要回五十兩銀子,把蘭寶給贖出來,我也多個嫂子,成全你這一家人,你樂意不?”

“你不說胡話嗎?那麽容易?”

“哈哈,為朋友兩肋插刀嘛,我淨聽《響馬傳》了,古人聖賢,那才夠意思呢。我可不敢比古人,這點兒事我還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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