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

大宋自開國之初,每年歲入的一半以上便來自于各種商稅,宋室南渡之後,國土狹小,因此更依賴于商貿之稅而非田地之稅,西北古老的絲綢之路雖已斷絕,南方海上的商路卻日見繁華,裝備了指南針、制作精良的巨型帆船北到高麗、日本,南到南洋諸國乃至波斯,萬裏洋面,處處可見宋人的商隊。每年秋冬季節東北風起時船隊自臨安、寧波、泉州與廣州四大港口出航,來年春夏時節西南風起時返航。四處港口均設有市舶司,負責征收賦稅,海船要交納貨物的十分之一到十分之四作為稅款,但這些來自異鄉的貨物轉運到江南漠北、關東西域,仍可獲取數倍乃至十數倍重利;而朝廷每年僅四處市舶司所收的關稅,早在孝宗淳熙十六年已高達6500萬貫錢,是以這一條海上的絲綢之路,無論對于朝廷還是民間,都是至關重要。

海船雖能獲取重利,海上風濤卻往往令無數商隊船破人亡;除此之外,神出鬼沒的海盜也令商船防不勝防。

海盜各處皆有,強悍的頭領為了争奪地盤,幾乎每年都要火拼幾次。然而理宗末年,東海之上出現了一個來自飛魚島、尤為強大的頭領,自號東海王,十年之間收服了東海各島,東海海盜一統于東海王的大旗之下,由此實力大增,挾此威勢,給來往商船定下了十一之稅的規矩,此後十年之中,除了實力最為雄厚的姑蘇趙府的船隊,幾乎沒有一艘船能僥幸躲過東海王的征稅。

富賈天下的姑蘇趙府,是宗室近支,世代行走于南洋之上。趙府的商船是太湖天機府設計與督造,無論是速度還是堅固靈活的程度,都稱得上當世無雙;船上裝備有常州霹靂堂制造的火器,會稽試劍廬打造的海戰兵器;水手的訓練則由退職的水軍将領負責;世代相傳的陰陽大師莫幹山鬼谷金家常年派兩名弟子随船出海,為船隊觀察天象;趙府的航海圖由內廷供奉制圖世家勞氏制作,精确的程度足以保證趙府的船隊能選擇最合理的路線、以最短的時間完成航程。

東海王雖然橫行一時,但是與姑蘇趙府幾次遭遇交鋒,均未能占到上風,反而死傷慘重;姑蘇趙府的傷亡人數雖不如東海王,但是在一次交戰中這一代的主人趙煥章卻被冒險潛入船上的東海王暗殺身亡。

姑蘇趙府歷來人丁單薄,傳到趙煥章這一代,除了他這一枝外,只留下一些遠親,別無近支親族;趙煥章只有一個弟弟趙煥采,已在早幾年死去,兄弟二人,只留下趙煥采的兒子趙鵬這一根獨苗。趙鵬雖然成了姑蘇趙府的新主人,但他年輕太小,而趙煥章的妻子吳氏夫人又文弱不谙世事,趙府諸事只得全由趙鵬的母親江氏夫人主持。

趙煥章的死激怒了姑蘇趙府,終于下定決心與東海王決一死戰。而連姑蘇趙府也未能避過東海王的襲擊,令得朝廷大為震驚,痛感東海王已經嚴重威脅到大宋海疆的平安,終于頒下密旨,由宣王率領江東武林會同姑蘇趙府一起剿滅東海王,以保證海路的安全。

封在宣州的宣王,至此已是世襲的第四代,名為趙铮。

趙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歷來講求精習武藝,搜羅天下武林中奇才傑出之士;因此從第二代宣王時起,宣王府便負起了統領江東白道武林、專司鏟除各地強橫勢力之職。也正因為宣王府身負如此重任,朝廷才打破王位世襲不過三代的慣例,特旨準許宣王府的王位再襲一代。

趙铮襲位時不過二十出頭,首次遇上的對手便是橫行一時的天目山五禽門掌門吳常。五禽門本來就介于邪正之間,與宣王府不甚契合,後來又出了一個號稱天下無敵的掌門吳常,與白道武林積怨頗深,最後被趙铮擊殺。這位年輕的宣王,也就此完全确立了他的聲望與地位。此後二十餘年中,宣王的聲名更是遠達中原漠北,連南洋高麗乃至日本的客商或國使來江東,也要問一問宣王的情形。

宣王領旨之後,花了一年的時間來秘密籌備此事。

他确定的計劃簡單而有效,就是以姑蘇趙府的船隊為誘餌,引出東海王加以剿殺。

停航一年的姑蘇趙府的船隊重新出海,東海王雖知趙府必有防備,但當時正是他的五十大壽,海上及沿海衆多同道好友都聚集在他的船隊之中為他祝壽,自忖姑蘇趙府再怎麽防範,也不可能敵得過他們;兼之打聽到停航一年的姑蘇趙府此次攜帶的貨物是往年的兩倍,更為心動,于是仍然率船出海,攔劫姑蘇趙府的船隊。

交戰之後,東海王才發現,此次海戰,竟是由宣王親自統領,摩下集中了江東武林的精英。

趙府的海船已由太湖天機府改裝,天機老人設計的可以迎八面來風的主帆使趙府的船隊在東海王出現之後能夠逆風而行搶占了上風;常州霹靂堂弟子在海面上鋪下了裝滿石脂水的竹筒,以火流星炸裂竹筒引燃了石脂水,将東海王的船隊困在火海之中,即使東海王見勢不妙也無法及早逃脫,只能一戰求生;會稽試劍廬此次帶來了相傳數代的上百件神兵利器,東海王屬下所用的銳利無比的倭刀倭劍,再不是所向披縻;大宋最出色的水戰家族臨安史家是進攻東海王的主力;負責守船的則是長于防守的天目山落霞寨宮家;池州白鶴莊的神箭手守在高處,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以諸葛神弩射出來的暗箭更是激戰中的人難以防範的,因為有了這批神箭手,令得東海群盜連奪路而逃都極其困難;宣王府的侍衛與九華山太乙觀的弟子因輕功較好而負責來往接應,截殺東海王這邊的高手。

海面上濃煙蔽天,旗艦望樓上,宣王與副帥史老太爺并肩而立。

其時已經年過五十的宣王,一眼望去仍如盛年時一般英挺俊朗,微微湛藍的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而浩瀚。海風獵獵,望樓上的“趙”字大旗在風中亂舞,宣王那高挺筆直的身形卻屹立如山,仿佛是驚濤駭浪中的崖岸,不言不動,卻給所有倚靠這崖岸的人以堅不可摧的信心。

宣王雖是主帥,實際指揮作戰的卻是富有水戰經驗的史老太爺。史老太爺發須已白,但精氣飽溢,指揮若定,依稀仍是當年縱橫于長江之上的水軍統帥。

宣王注視着浴血厮殺的雙方,不易察覺地嘆息了一聲。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遇上東海王這樣的勁敵,再高明的戰略也很難避免己方的大量傷亡。經此一戰,既便能夠全殲東海群盜,江東武林付出的代價也嫌太大了一些。

隔了火光與濃煙,宣王銳利的目光掃視着戰場,忽然“咦”了一聲,指着東南方向說道:“截住那三艘船!”

三艘海盜的小船不知何時悄悄地鑽出了包圍圈,若非宣王目光敏銳,幾乎被它借助濃煙逃脫。

宣王本來以為那必定是東海王奪路逃走,但是陣勢才動,調出去截殺的人手尚未準備停當,被圍的海盜船已在號角聲的指揮下開始收縮,東海王和他那群勒着紅頭巾的直屬部下吶喊着揮刀向宣王所在的旗艦攻來。

誰也沒有料到東海王會選取高手雲集、防備森嚴的旗艦來進攻,措手不及之下,已被東海王突破兩道防線、殺到了旗艦之下。

史老太爺急揮令旗,陣勢再變,本欲調去追殺逃走的小船的人手,大半又被調了回來,補上東海王殺出的缺口。

宣王皺起了眉:“那三艘船上都有些什麽人?”

史老太爺明白宣王的意思,宣王是想全殲,不希望留下後患。

但是無論那三艘小船上有些什麽人,人數也極其有限;而且也不可能有比東海王更重要的人物。

如果因為分兵追擊逃敵而令宣王有所閃失,即使全殲這批海盜,對江東武林而言也是得不償失。

史老太爺對宣王的問題避而不答,令旗揮動,将己方的精銳都集中到旗艦周圍來截殺東海王。

追擊逃走的三艘小船的船只,眼看已将迫近,其中兩艘小船忽然掉過頭來阻殺追兵,讓另一艘小船單獨逃走。只這一耽擱間,眼看得那艘小船已是無法追上了。

宣王注視着遠處海面上的這一幕,心中更是不安。

那艘船上一定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但究竟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能夠讓這群海盜犧牲自己來幫助他逃走?

他甚至揣測,東海王之所以不顧一切地進攻旗艦,只怕也不過是為了讓那艘小船安然突圍的圍魏救趙之計。

若非與東海王交戰多次的姑蘇趙府認定,現在這個正領着海盜厮殺、骠悍骁勇的東海王的确是真正的東海王,宣王幾乎要懷疑逃走的人才是真正的東海王。

逃走的小船上忽然傳來嗚嗚的海螺聲。

濃煙之中,東海王突地大笑起來,高聲叫道:“趙铮!今天這一仗你已經輸了!”

史老太爺不待宣王回答已高聲說道:“死到臨頭還要胡言亂語!”

宣王示意史老太爺且住,略一沉吟,說道:“東海王,我敬你也算是一方枭雄,我有一句話你是否願意聽一聽?”

宣王并沒有提高聲音,但是不疾不徐的話語卻穿透海風與濃煙,聲聲入耳,字字清晰。

東海王沒有回答。

宣王又說道:“今日一戰,我雖然占的勝算較大一些,但是要真正取勝也不容易。只怕拼到最後沒有幾個人能夠活着回去。所以我有一個提議:不如由我們兩人來做一場決鬥,如果我勝了,你們全體投誠,随我回臨安等候國法裁處;如果我輸了,則任憑你們離去,如何?”

東海王那邊沉默了片刻,随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王爺真是好算計!我們這邊的人都已經殺了半天,王爺你卻是養精蓄銳,當然是有勝無敗了!王爺的心思我明白,無非是害怕傷亡太大回江東後不好交待,想少費點力氣打贏這一仗,只可惜我東海王不上這個當!想要我的人頭,就拿你們的人頭來換吧!”

東海王說了這麽多話,白鶴莊的弓箭手已認清了他的位置,史老太爺的令旗才剛揮動,弩箭已從四面射向濃煙中的東海王。東海王哈哈大笑着縱身躍上旁邊的船只,躲過這一輪暗箭,順手砍倒了身前的一名敵人,大叫道:“弟兄們努力殺啊!殺掉一個少一個!幹掉這些混蛋,十年之後東海又是我們的天下!”

激戰一天,東海王最後死于宣王府的侍衛手中,他的部下與前來祝壽的同道好友也大部戰死,方圓十裏海水盡紅。

宣王這一方也損失摻重,審問了戰俘之後,宣王才得知,逃走的那艘小船上,有東海王的獨生女兒雲夢和他唯一的弟子谷川。

無怪乎東海王要竭盡全力拖住他們來掩護那小船逃走,也無怪乎他要拼掉江東武林的實力,卻原來他是将東山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女兒和弟子身上,所以才要在戰死之前為将來的複興多掃清一些障礙。

熟悉東海情形的姑蘇趙府的蘇總管說道:“東海王對這個女兒的确寄予了厚望,不管到哪兒都将這個女兒帶在身邊。我們的探報說,一年前東海王就已經叫飛魚島立下血誓,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他的女兒。這一次我們未能斬草除根,只怕很快便會有麻煩。”

宣王沉吟一會,問道:“我們有無抓獲黑龍島的人?”

蘇總管答道:“抓了他們兩個頭領和十一個喽羅。”

宣王道:“放他們回去。”

蘇總管和史老太爺等人都大吃了一驚:“放他們回去?”

宣王微笑:“當然。我記得蘇總管曾說過,黑龍島曾是東海王最強大的對手,直到一年前被東海王一口氣殺了他們三個大頭領之後才不得不低頭服輸。東海王既然已死,黑龍島還會再臣服于他的女兒嗎?”

蘇總管笑了起來:“當然不會。不但不會,黑龍島還一定會趁着東海王戰死的機會去向他女兒讨還這筆帳的。”

宣王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飛魚島的具體位置,我們一直沒有辦法探明;而即使探明了位置,東海王的舊部也不見得會乖乖地呆在島上等着我們去剿殺。要在茫茫大海上搜捕他們,真如大海撈針。有黑龍島代勞,我們也可以省點兒心。就這麽辦吧。”

目送蘇總管離去,宣王回過頭來,對身邊的一名侍衛說道:“原來負責監視東海的那組人不要撤,繼續監視,每個月的探報都要直接送到我手上來。”

侍衛領命下去。

宣王凝視着海上冉冉升起的明月,默然出神。

東海王将重建東海霸權的希望放在他的女兒與弟子身上。以東海王的眼光與閱歷,這個希望不可能是一廂情願的空想。他的女兒與弟子,只怕将來定非凡品。

赫赫揚揚的宣王府,又将由誰來繼承這百年基業?

宣王不由得想到他那些早夭的子女。這麽多年來,還沒有一個孩子能夠逃過命運的魔掌,無論他如何英雄了得,都無法庇護自己的孩子。

而宣王府中已經多年沒有新生嬰兒的啼哭了。

史老太爺諸人默默仰望着宣王孤獨的背影。近年以來,他們越來越多地感受到宣王在勝利之後的蕭索心情。

然而他們無能為力,只能這樣無限同情地仰望着那高不可及的背影。

經此一戰,東海各島一蹶不振,東海海面雖仍有海盜出沒,但已不成氣候,打劫小型商船尚可,卻難以威脅像姑蘇趙府這樣規模浩大的船隊了。

東海平靜了十二年。

【二、】

宋度宗鹹淳六年十月初七,從臨安出發的寶和綢莊的三艘海船,在離臨安不過兩天路程的東海海面上遇盜,貨物洗劫一空,死十七人,傷二十三人。生還者說,三艘海盜船挂的是日出滄海的大旗,那正是十二年前在這片海域被剿滅的東海王的旗幟;而這樁案子,也是自東海王死後,東海上最大的一樁劫案。

次年春,從南洋滿載珠寶香料返航的臺州泰祥茶行和臨安源達珠寶行的船隊,又相繼被劫。源達的生還者說,海盜還想劫持同船的占城王子,但是為首那艘大船上傳下命令,釋放了王子,并發還了他随身攜帶作為貢品的一批珠寶;之後他們向東駛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這年的劫案共有七件,損失慘重,似乎這群海盜不屑于對付本小利薄的船只,專揀源達這樣的巨商下手,對方越是反抗,他們越是殘忍。只有一艘臺州錦雲綢莊的船,因為沒有反抗,故無人死傷,海盜給他們留下一半貨物後揚帆東去。這一年受害的甚至包括了姑蘇趙府一艘落單的船只。

姑蘇趙府這一代的主人,是年輕的趙鵬,一個十歲即随船出海、見慣驚濤駭浪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臨安人盛傳他種種多錢善賈、長袖善舞的轶事,但據說他的寡母江夫人,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裏之外,是比他更神秘、更強有力的趙府之主,當年東海一役,姑蘇趙府幕後的主持者便是江夫人,最後的取勝也多得江夫人的謀劃周密之助。

趙府的船隊聲勢浩大,裝備精良,水手們訓練有素,即使是東海王全盛之日,也不敢掉以輕心。而自東海王死後,還沒有人敢輕捋虎須,那艘因修理風帆而落單的船因此未免大意了些。不過與船隊相隔小半日的路程,便被那三艘海盜船圍住。掌管船只的是江夫人從娘家帶來的老仆蘇總管,他一面發火箭報警求援,一面率領水手拼死抵抗。趙鵬下令船隊抛錨待命,自己帶領五艘船返回接應,趕到時只見一片狼籍,死傷遍地。

蘇總管死難。

生還者說,這一次來的海盜中很有幾個身手不凡的家夥,合力圍攻蘇總管,水手們都被其他人纏住了,無法過來解圍。蘇總管用的是一對五虎爪,抓裂了一個圍攻者的咽喉,抓傷了另一人的後背,又将一人踢入海中,再也沒有浮起來。但是海盜船上突然飄出一個白衣蒙面人,一柄碧綠芳香的長劍鬼魅也似地插入戰圈,剩下那兩人即刻退出,讓他獨戰蘇總管。那人仿佛與蘇總管有深仇大恨一般,一柄劍使得詭異又狠辣,招招是同歸于盡的氣勢。蘇總管抓裂了那人的左肩胛骨,自己的肩頭也挨了一劍,當時便變了臉色,再交手不過幾招,便倒了下去,渾身抽搐。那蒙面人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可是沒有人聽見。

趙鵬注視着蘇總管吃驚的、扭曲的臉和大睜的雙眼,蘇總管究竟是聽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秘密,以致于死不瞑目?可是他已永遠不能說出來。

趙鵬蹲下來檢查蘇總管的傷口。那白衣蒙面人的劍上淬了劇毒,蘇總管是因為自己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死于毒劍才不甘瞑目嗎?以趙鵬的見多識廣,居然也看不出來這是哪一種毒。

他緩緩站起身,遠望暮色蒼茫的東方海面,暗自裏發誓,要讓這群海盜為冒犯了姑蘇趙府而後悔終生。

因為蘇總管是身中奇毒而死,趙鵬為防萬一,特意親自到無錫去請方梅山一同出海。

無錫方梅山,是大江南北被尊為天醫星下凡的廬山醫聖的大弟子,據說醫術已直追醫聖,人稱“梅山先生”,江浙一帶,無人不知。不過方梅山醫術雖高,脾氣卻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架子又大,所以病家請他之前,往往也得三思而後行,度量自己受得住這位先生的諸多怪癖才敢上門求診。

方梅山雖不好說話,姑蘇趙府的面子仍是要給的,更何況趙鵬親自上門,厚禮卑辭,讓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好不去。

但當秋風起時,趙府的船隊自臨安啓航之際,方梅山沒有如約前來,去接他的家仆,只接來一個看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身邊還跟着兩名裹着鬥篷、将頭臉都罩得嚴嚴實實的僮仆。

趙鵬不悅地盯着這個翩翩臨風、宛若舊時王謝子弟一般不沾凡塵的少年。方梅山居然只派了個不谙世事的弟子來打發他親自上門邀請的誠意?

那少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是梅山先生的小師弟,姓唐,名廷玉,行三,家父現任襄陽知府。”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份似乎不辱沒了足下吧?

趙鵬只一怔,便大笑起來,這少年不動聲色的鋒芒極合他的脾胃,他站起身來,說道:“失敬失敬,請坐請坐。”随即下令開船。

他們靠了船窗坐下來,唐廷玉身邊的那兩名僮仆并不離開,就站在他身後。唐廷玉道:“去見過趙公子。”

那兩人取下鬥篷上前施禮。趙鵬有些驚詫地打量着他們。這兩個仆人看上去都不像漢人,一個身材粗壯,面目猙獰,一頭卷曲的紅發極其惹人注目;另一個黃發蓬蓬然的童子,五官生得過于緊湊狹細,令人一見之下極不舒服。

唐廷玉道:“這是藥叉與藥奴。藥叉跟了我十年了,藥奴也跟了五年,已經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所以這次我将他們也帶了出來。”說話間那兩名僮仆又已蒙上鬥篷站回到唐廷玉身後。

趙鵬尋思着那年長的仆人想必便是藥叉,年幼的童子想來便是藥奴。真不知唐廷玉從哪兒找來生相如此怪異的兩個仆人,難怪得一路上都蒙着鬥篷不願讓人看見。

他對唐廷玉的興趣更濃,打量着唐廷玉,說道:“梅山先生的确從未說過他還有個這麽年輕的師弟,想來是不好意思說吧,他的年紀都足夠做你的師祖了。”

唐廷玉只笑一笑,對趙鵬這番令人難以接腔的話不置可否。

趙鵬又道:“你怎麽會投到廬山醫聖門下去?”他對襄陽知府唐子文略有所知,唐子文出身于湘中唐家,唐家世代書香,怎麽會将唐廷玉送去學醫?

唐廷玉淡淡地道:“我其實只能算醫聖的門外弟子,沒有正式拜師。我正式拜的師父是太乙觀華陽真人。”

趙鵬又是一怔。華陽子是九華山太乙觀的現任住持,受朝廷冊封為華陽真人。唐廷玉的身份,似乎相當奇怪。太乙觀極少收俗家弟子。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湘中唐家,也正是太乙觀前後兩代唐天師的出身之族。太乙觀之所以能有今日之聲望與規模,兩代唐天師都功莫大焉,收唐家子弟為俗家弟子,乃是順理成章之事。

趙鵬略一沉吟,看着唐廷玉笑道:“你不會恰好是太乙觀的下任住持吧?若是這樣,将來就得稱你小唐天師了。”

唐廷玉搖搖頭:“當然不是。”

趙鵬撫撫胸口做出松了一大口氣的樣子:“幸虧不是這樣,否則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大得讓我都不敢相信。”

九華山太乙觀向來被尊為江東武林與道教的泰山北鬥,太乙觀的住持,所到之處,如迎王侯,是以趙鵬有這樣的感嘆。

他随即正襟危坐,一臉鄭重地道:“這一次其實是太乙觀派你來的,對不對?”

唐廷玉還是搖頭。

趙鵬大為吃驚:“不會吧?我居然連這點都猜錯?等一等,”他沉吟一會,說道:“難道是宣王府?”

唐廷玉笑而不語,已然默認了他的猜測。

趙鵬敲敲自己的頭:“早該想到這一點的,東海王的大旗重新出現,除了姑蘇趙府還有什麽人最關心這件事?當然是宣王府喽!咱們來交換一下資料如何?”

唐廷玉嘴邊的笑意慢慢加深:“宣王府安排在東海的人手,要将情報傳回到宣城,需要半年的時間;姑蘇趙府卻只需要三個月。我們的資料不可能比姑蘇府更新更詳盡,所以交換資料其實也就是請趙兄你将最近三個月的消息說與我知道。”

趙鵬一怔,随即感嘆道:“好,好,巧者勞而智者憂,所以每個人都吃定了我了。唐三公子請聽好了。其實最新消息說起來很簡單,就是東海王的女兒雲夢已經統一了東海各島,準備重建東海王的霸業。”

唐廷玉微異:“重建東海王的霸業?連黑龍島也臣服了?”

趙鵬點點頭:“正是。飛魚島自五年前開始征戰,已經收服了其他各島,只餘下黑龍島還能與它相抗衡。五個月前黑龍島請來伊賀忍者助陣,與飛魚島一決勝負;但是伊賀島的第一高手臨濱俊彥被雲夢擊殺,第二高手橫川木戰敗之後不知去向。伊賀忍者與黑龍島大敗之後,整個東海都已臣服于飛魚島。”他轉過頭看着唐廷玉:“飛魚島要重建東海王的霸業,就必須做到一件事:擊敗江東武林,一雪東海王當年被江東武林剿殺之恥,并使江東武林再不能出征東海。宣王府又有得忙了。”

唐廷玉沉吟片刻,問道:“趙兄認為飛魚島首選的對手會是姑蘇趙府還是江東武林?”

趙鵬嘆口氣道:“姑蘇趙府自然是首當其沖。你可知道,上一次被蘇總管打傷的那個白衣蒙面人就是雲夢的授業之師?東海上都尊稱她為林夫人。東海王死後,飛魚島年輕一代的武士男的由東海王唯一的弟子谷川訓練,女的就是由林夫人訓練,她實際上算得上半個島主。上一次林夫人傷在蘇總管手中,以東海海盜那種有仇必報的傳統,這一次只怕雲夢會親自來截殺我們。”

唐廷玉默然一會,又道:“趙兄是否覺得奇怪,那位林夫人竟然會被蘇總管打傷?這樣的師父,居然能教出雲夢那樣的弟子來?”

趙鵬不語,過了片刻才道:“這也正是我擔心的地方。伊賀忍者絕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可是卻敗在雲夢手中。如果那位林夫人能夠造就出雲夢這樣一個修為遠遠超過她自己的弟子,很可能還能夠造就出其他與雲夢相差不遠的弟子。那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三、】

船隊平安地航行了兩天,第三天到達了飛魚島的海盜船經常出沒的海域,船上衆人不由得都緊張起來。

趙鵬與唐廷玉在船頭憑欄而立,望着碧波萬裏的海面,唐廷玉沉思了許久,說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東海王當年向來往船只征收的是十一之稅,現在飛魚島雖然收取十分之五,但他們既然以恢複東海王的威權為目的,想來十五之稅不過意在立威,最終定下來的必定還是十一之稅,不大可能自己破壞東海王當年定下的規矩。據說東海王收稅之後,便會給交過稅的船只提供東海之上的保護,沒有海盜膽敢再在東海海面上打劫這些船只。我是局外人,聽着這個規矩,似乎也不是那麽不可接受,那為什麽不少商家還是寧可冒被海盜全部劫空的危險也不肯就範?”

趙鵬漫不經心地道:“不肯就範的是姑蘇趙府這樣的大海商而非那些小海商。你可知道,當年東海王全盛之日,曾經以十一之稅為條件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

唐廷玉點點頭道:“我聽說過。東海王還想要朝廷給他封號。如此作為,跡近要挾,所以朝廷對此十分惱怒,斷然拒絕。朝廷那時就想要剿滅東海王,只是其時宣王爺正病重,除他之外又沒有合适的統帥,因此才耽擱了兩年。不過我問的是海商的想法。”

趙鵬微微一笑:“別人都可以聽從東海王的威權,唯有姑蘇趙府這樣的大海商不可以。商場如戰場,最是勢利無情;你一旦不再是最強大者,世态炎涼你會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南洋,只憑我一句話,那些國王連他們的國庫都可以搬空了借給我使用。可是如果我向海盜屈服,南洋将連我建船塢的地方都沒有。”

他轉過身來看着唐廷玉道:“還沒有跟飛魚島開戰,你倒已經在同情他們了?”

唐廷玉有些意外地道:“我怎麽會同情他們?萬裏洋面,都是大宋國土,怎麽能容許海盜妄設關卡,收取商稅?況且東海王和飛魚島以海上霸主自居,竟想與大宋分庭抗禮,這更不能容許他們恣意妄為了。”

趙鵬忍不住笑道:“你知道嗎?你說這話的口氣,活像宣王。宣王當年奉旨剿滅東海王時,想必也是這樣宣布他的罪狀的吧。”

唐廷玉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望樓上打起旗語,告知趙鵬東方發現了三艘打着日出滄海大旗的船只。趙鵬一拍手道:“好,來得正好。”随即傳令下去準備迎戰。

唐廷玉凝視着來船,過了一會說道:“在最前面那艘船的望樓上,站着一個白衣蒙面人。是不是你們上一次遇上的那個人?”

趙鵬驚異地道:“你的目力當真驚人。”

三艘海盜船越行越近,趙鵬也已看見了望樓上的那個白衣與黑發在海風中翩翩飛揚的蒙面女子,審視一會,說道:“這不是去年那個蒙面人,船上水手說那女人有點年紀了,頭發都有點花白,這姑娘卻相當年輕。”

唐廷玉有些詫異:“你怎麽看得出來這是個年輕的姑娘?”

趙鵬一笑:“我別的本事沒有,唯獨對各色女子頗有鑒賞,哪怕她裹得再嚴實,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說出她們的年紀大小、相貌性情如何,乃至眼下的心情好不好。這可是你們太乙觀弟子沒有法子練出來的本事。唔,那姑娘似乎不太鎮定,她的神情間帶着怒氣呢。”

船行更近,那白衣女郎雖然蒙着面紗,但露在面紗之外的那雙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如天空一般潔淨,仍可令人感覺到她異于尋常女子的傲然挺立、神采飛揚的風骨。趙鵬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嘆息道:“海外有仙山,山中有藐姑射仙子,肌膚若冰雪,容顏若處子,吸風飲露,不食五谷,料來說的便是這樣的神情氣度吧。”

他們随即看見了那白衣蒙面的女子伸手取過了令旗,開始向海盜發號施令。

她竟是海盜的頭領。趙鵬喃喃地嘆道:“這會不會就是東海王的女兒雲夢?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說話之間,海盜船已逼近,那白衣女子指揮海盜船乘了東風放火船沖散趙府龐大的船隊,之後圍堵截殺落單的船只。

趙鵬已将他的貼身十八名侍衛都帶了出來,同時帶上了江夫人一手訓練的三個侍女寶兒、柔兒以及蘇總管的孫女阿蘇。阿蘇三人指揮船只就近集攏成三個小圓陣,船頭向外迎敵,互相呼應;趙府的武士負責守在各艙門外擊退來犯的海盜,其他人負責緊閉門窗看守貨物;十八侍衛在甲板上來回阻殺海盜。安排停當,阿蘇三人仍舊回來守衛趙鵬。

唐廷玉靜靜地站在趙鵬身邊,望着激戰的雙方,過一會道:“你們能不能想辦法抓幾個活口?我想審問一下。”

趙鵬看看唐廷玉,忽地一笑:“唐三公子請自己動手吧。”

他倒要看看,太乙觀弟子的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唐廷玉笑而不答,回頭對藥奴低語幾句,藥奴便悄然退入了船艙之中。藥叉則仍然寸步不離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