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一、】
這是一個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機府處處高懸的大白燈籠,于萬樹梅花中顯着無盡的凄涼。
白天來拜壽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機府遭此大變,他們都不便再留下來,再說方家也無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幾個房間還亮着燈。
蘇州治下出了這麽一件大事,蘇州知府自然要留下來料理。
夜色已深,蘇州知府正待安歇,卻報道廖瑩中來訪。
廖瑩中貴為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平日裏尋常官員想巴結都還找不到機會,今日壽筵之上,他待這些大小官員們也都淡淡的,不想這夜深時刻卻突然來訪,讓知府受寵若驚之餘又暗自納悶,連忙一疊聲地請廖大先生進來。
廖瑩中緩步踱入,環視一下四周,坐下來之後,示意知府也坐。太師府的四名帶刀侍衛立刻分立在廖瑩中身後,另外八人則守在門外與窗外。
廖瑩中微笑着說道:“知府大人,今晚來訪,別無他事,只不過想請知府大人做一個和事佬,請史家的八郎來談一談。我知道因為我那不成器的侄兒的事,八郎對我誤會頗深;難得今晚有個機會,我們都空閑無事,正好将這件事攤開來說一說。”
知府連忙答道:“廖大先生如此寬宏大量,八郎理當前來向先生陪個不是。我這就去——”
廖瑩中截斷他的話說道:“大人誤解廖某的意思了。廖某絕不是要叫八郎來陪罪,只不過要同他談一談而已。”
知府心中雖然萬分納悶,仍是趕緊站起身來道:“下官這就去将八郎叫過來,先生請稍候。”
廖瑩中微微一笑,揮手示意他去。看知府将要走出門去,廖瑩中忽地又喚住他,說道:“大人請告訴八郎,我知他刀不離身,許他帶刀來見我。”
知府更是驚訝,領命去了。
史清正和李家兄弟、侯大總管還有方家幾位公子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帶着藥叉和藥奴,正在裏面為方心愚解毒,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卻還悄無聲息。
蘇州知府親自來喚史清去見廖瑩中,令得衆人都極是驚訝。廖瑩中仗着賈似道的威權,向來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今晚怎麽突然間這樣謙恭?
史清略一思忖,笑道:“廖大先生召喚,史清豈敢不去。只是有一條,我聽說在廖大先生面前不得攜刀帶劍,我恐怕做不到這一點。要我解刀,還不如殺了我幹脆。”
知府笑道:“這一點廖大先生早有吩咐,八郎可以帶刀。”
史清與侯大總管諸人互相看看,都感到此事太過出奇。但此時此際,史清勢必不能不去,他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大人請!”
知府引着史清徑自出去了。
侯大總管沉吟不語。廖瑩中究竟有何用意?
更鼓沉沉,已是二更時分。
唐廷玉終于從卧房中走了出來,籲了一口氣說道:“我已用金針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減慢,毒性的發作可以延遲三個時辰,必要時我還可以将它延遲十二個時辰。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種藥物混合而成,我們已經辨識出了十種。現在我先去将用得着的一些藥物寫下來,好讓天機府預先準備。”
一名方家子弟說道:“我們有一個大藥房,不如我現在就領唐公子去藥房看看有沒有合用的藥物吧。”
侯大總管含笑道:“好,廷玉你就去吧,這裏有我們呢。”
唐廷玉笑一笑,随着那名方家子弟去藥房。
繞過一片池塘,游廊盡頭便是藥房。
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動。
星光燦爛,夜風輕拂,風中淡淡地似有清香。
換了他人,即使察覺這若有若無的清香,也會誤認為是梅花之香;但是唐廷玉随醫聖多年,辯識各種氣味的能力遠非尋常人可以相提并論。
而且在天機府中,機關重重,向來不動用暗哨把守各處。暗中若是有人,也絕不會是天機府的人。
心念方動,袖中金針已應念射出,直取池中假山的背側。
一塊假山石仿佛突然變活了一般彈了起來,躲過了唐廷玉的金針,向池塘的另一面飛掠而去。但是唐廷玉已在同時縱身躍起,去勢更快,自那黑影頭頂越過,落在池塘對面,攔住了那黑影的去向。
那黑影猝不及防,真氣一滞,掉入了水中,濺起一片水花。但水花過後,人影竟已不見。
按理那個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在澄清的池水中應無可遁形,如今竟然不見蹤影,唐廷玉臉色微變,手下卻絲毫不緩,一擡腳取出靴筒中的折疊弓,幾乎在眨眼間已張弓搭箭對準了池水,低聲喝道:“出來!我手上是射日弓沉魚箭!”
射日弓沉魚箭能射水下兩丈,那黑衣人不知道方才唐廷玉是憑着什麽本事察覺他的存在的,只當他的隐遁之術無法瞞過唐廷玉,因此不敢冒險,自水中鑽了出來,聲音驚惶地說道:“不要聲張,我沒有惡意,只是有要緊事情要私下裏見一見八郎。”
那竟是個少年的聲音。
唐廷玉收起弓箭,示意那少年上岸來。
對面的方家子弟仍然警惕地注意着那少年。
那少年上岸之後便扯下了面罩,唐廷玉注視着他年輕而清秀、略顯蒼白的臉孔,神色略略輕松了一些,問道:“你可是鬼谷金家的子弟?”
那少年驚訝地道:“正是。我叫金昭,是八郎的小師弟。你怎麽知道——”
唐廷玉微微一笑:“我見過你幾位兄長,你們的相貌神情如出一轍。難怪得能夠不驚動天機府中的機關潛行到這兒,原來是鬼谷金家的嫡系子弟。”
池塘對面那方家子弟的臉色已然變得極是難看。對金昭這種世家子弟,他當然也有耳聞。金昭是鬼谷現任谷主金煥之的幼子,聽說今年不過一十七歲,因為自幼體弱多病,金夫人又溺愛過甚,不肯讓他吃苦,所以武功低微,家傳的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都習練得不能見人,唯一見長的便是輕功。卻沒想到,以金家這樣一個未成材的弟子,居然可以在天機府中如入無人之境;若非唐廷玉,恐怕天機府還一直不能發現已經有人潛了進來。這樣看來,要麽是鬼谷的秘術的确有非同尋常的成就,要麽就是關于金昭的傳聞有誤。
唐廷玉随手丢給金昭一方白汗巾,說道:“擦幹你身上的水,随我去見侯大總管。”
侯大總管屏退衆人,聽金昭局促不安地說出來意,略一皺眉,說道:“史清已被廖瑩中請走。”
金昭臉色大變:“請侯大總管務必救一救八郎!”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交換了一個眼色,唐廷玉道:“金公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金昭惶恐地道:“廖瑩中其實是将八郎牽制在那兒,等着刑部和鬼谷刑堂來人将八郎押回臨安大理寺受審。我偷聽到家父與刑堂堂主金旭的話,連夜趕來向八郎報信。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侯大總管詫異地看着他:“八郎犯了什麽大罪?”
金昭咬咬唇,猶豫了片刻才答道:“不是八郎,是史家。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只聽金旭說是謀反的大罪。就在八郎離開臨安的第二天夜裏,史家上下四十餘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結蒙古人、圖謀不軌。刑部準備将八郎擒住之後再一并處斬,因此對外封鎖了消息。如果金家不能抓回八郎,便要以窩藏罪論處。”
鬼谷弟子若要逃遁起來,也的确只有鬼谷才能抓住他。
侯大總管哭笑不得:“史家會謀反?這樣的罪名,居然有人相信?”
金昭毫不遲疑地答道:“不相信。史家世代從軍,自岳武穆大破拐子馬,虞允文采石江抗金,到江海、孟珙聯蒙古滅金,直至今日,哪一位大帥帳下沒有勇猛善戰的史家子弟?當年家祖正因為仰慕史家滿門忠烈,才叫家父收了八郎這唯一的外姓弟子。史家若會謀反,鬼谷從此也不用再相人了。但是——”金昭躊躇一下,接着說道:“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臨安的金旭,昨天晚上,金旭親眼見到從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從史老太爺卧床下的密室裏搜出來的。誰有這個本事在史老太爺的眼皮底下栽贓陷害?所以家父才聽從刑部的指令派金旭來抓八郎。”
侯大總管注視着金昭:“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要來報信?”
金昭沉默了好一會,才答道:“就算是我自己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史家會謀反,更不相信八郎會參與謀反。”
在這個清秀得近于柔弱的少年身體內,潛藏着堅韌如磐石的信念。
唐廷玉也在注視着他。
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誘使宣王府去救已被刑部抓住證據指為謀反的史家的八郎史清,然後順理成章地将宣王府拖下水?
唐廷玉忽然說道:“金公子,方才我看你的身手,似乎并不完全是鬼谷的奇門遁甲之術,反而有點兒像伊賀島的隐遁之術。”
金昭睜大了眼看着他:“唐公子,你的眼力真厲害。我的确學過伊賀島的忍術,不過教我的人不許我說給別人知道,所以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是誰教我的,也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
他好像不知道唐廷玉問這句話的用意是懷疑他的真實身份與來意。
唐廷玉不知道他是過于天真還是過于深沉,略一思忖,又接着問道:“金公子,你希望我們怎樣救八郎?”
金昭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八郎知道史家出了事,有了防範,即使是家父親自來,只怕也抓不住他了。家父曾經說過,八郎身兼至為剛烈的史家與至為陰柔的金家之長,是這一代鬼谷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他的潛能之大恐怕連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察覺;所以刑部非要等到他走後才去捕拿史家。”
唐廷玉緊盯着他,進一步問道:“可是你想過沒有,抓不住八郎,金家會受到怎樣的連累?如果事後有人發現是你在通風報信,金家只怕更脫不了罪名。”
金昭怔了一怔才說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救八郎。”
他終于意識到唐廷玉反複盤問他的原因,蒼白的臉立時漲紅了,因為激動與委屈,他的眼裏甚至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淚水。山中的歲月歷歷在目。史清的坦誠與率直,就像那無遮掩無虛飾的山風,蕩人胸懷,迥異于詭秘的金家武學。伴随史清的日子,是金昭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忘記堂兄們的猜忌,甚至兄長們的嫉妒。史清是那樣熱情地帶領着他長大,視他親逾手足。
唐廷玉凝視着他,仿佛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激蕩,至此終于信任金昭的誠意,溫和地道:“請原諒,金公子。你與我所知道的鬼谷弟子不太一樣,所以我錯估了你。”
鬼谷弟子天性涼薄無情是有名的。刻薄的人背地裏說他們關心天上的事多過關心地上的事;只要鬼谷興旺發達,哪管谷外洪水滔天。
唐廷玉随即轉過頭望着侯大總管:“除了我們三個人,只有一個方家子弟知道這件事,我負責讓他忘記。侯大總管則一定會有辦法不讓任何其他人知道金公子來報信的事情的,對不對?”
侯大總管道:“好,我來想辦法将金公子送走。”
金昭披了一件鬥篷,捂得嚴嚴實實的,緊随着侯大總管出了天機府,在天機府外的梅林中分手之際,金昭忍不住悄聲問道:“那位唐三公子,究竟有什麽辦法能讓人忘掉我來過的事情?”
侯大總管微笑:“醫聖門下,不至于連這點手段都沒有吧?你盡快離開這兒吧,忘掉今晚的事情。”
侯大總管回到房中時,那名方家子弟已經昏昏然趴倒在桌上,唐廷玉若無其事地說道:“明天早上他會醒來,忘掉今晚發生的一切事情。”
侯大總管審視着唐廷玉:“你用的是什麽方法?這小子醒來後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唐廷玉避而不答前一個問題,只道:“他醒來後可能頭會有點兒昏,過幾天就好了。侯大總管請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的。現在要操心的不是這家夥,而是怎麽樣将八郎從廖瑩中那兒弄出來。我就知道廖瑩中請八郎去沒安好心;換了是我,說什麽也不肯上他這個當。”
侯大總管嘆口氣:“想讓你這個疑心重重的小子上當,還真不容易。要将史清弄出來,你有什麽辦法?”
唐廷玉睐睐眼,黠然一笑道:“聲東擊西,趁火打劫,混水摸魚。”
這都是些古老而簡單的手段,然而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
侯大總管只好苦笑:“這都是丐幫的慣用伎倆。你在他們那兒雖然只呆了半年,學得倒是挺快的。”
沉吟一會,侯大總管又道:“只是,這樣做的話,形跡太過明顯了。”
唐廷玉不以為意地道:“就算我們不出手,這筆帳也會算到我們頭上來。”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當天機府中的藥房起火之時,府中難免一片混亂。侯大總管借口保護廖瑩中,闖入了廖瑩中房中,趁亂在史清耳邊說了一句“快逃”,廖瑩中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史清混在一群趕去救火的天機府弟子之中離去,臉色鐵青,又無法發作。
大功告成,侯大總管笑眯眯地拍拍唐廷玉,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時藥叉出來低聲禀報說,藥奴又已辨認出一種藥物,還剩下最後一味藥未曾辨認出來。
唐廷玉籲了一口氣,随着藥叉進去看了一會,又退了出來,說道:“我想時間應當來得及。”
安靜下來,他們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
原定護送李家兄弟以及他們身懷的襄陽守将的聯名血書到臨安的幾個世家,都已出事。此後的路程,由誰來接手?
唐廷玉探詢地看看侯大總管,說道:“我們是否可以請趙鵬接手護送?”
侯大總管頗為意動,但思忖片刻,又搖了搖頭:“以姑蘇趙府的行事風格,不會接這種費力不讨好的差使的。”
唐廷玉微笑:“也許還是該去試一試說服趙鵬。大廈若傾,覆巢之下無完卵,趙鵬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我還得守在這兒,趙鵬就交給侯大總管了,如何?”
【二、】
趙鵬盤膝坐在長榻上,閉目養神,榻旁博山爐中的一枝檀香已燃去大半。錦屏外的小香爐中也燃着一枝檀香,阿蘇守在屏外。
看看香已燃盡,阿蘇低聲對隔壁廂房叫道:“柔兒!”
柔兒應聲而出,握着一卷紙,輕輕走入錦屏內。
趙鵬已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紙上搖曳的花影出神。
柔兒靜靜地等候着。
趙鵬回過身時,柔兒将手一揚,一幅長長的畫卷鋪開在地上,畫面上全是雲夢的身影,從她與侯大總管動手開始,直到她退入轎中;三十餘幅筆墨洗練的白描畫像記錄了雲夢身形招式的所有變化。
柔兒含笑望着趙鵬。趙鵬微笑道:“好柔兒,真難為你了,虧得我有先見之明,這次帶了你來。”
柔兒俯身拾起畫卷,道:“既然公子爺看過了,我這就叫趙福送回府裏給夫人看去。”
柔兒退下,阿蘇閃進來笑道:“公子爺,侯大總管和李家兄弟在前廳等你好一會了。寶兒那小懶貓,別的本事沒有,攔客人倒真有她的,李家的十一郎都快被她氣壞了。”一邊說一邊為趙鵬穿上外袍,系上玉帶,同時遞上信鴿剛剛送來的急信。趙鵬展開來,只讀了個開頭,神情已然變了。
侯大總管耐心地坐在前廳飲茶,他沒想到趙鵬這樣的富貴中人,居然還有每晚打坐一個時辰的習慣。寶兒說這是江夫人定下的規矩,以免趙鵬在錦繡鄉中迷了心性不知來處歸路;母命難違,因此只要入了定,便是聖上和太後召見,也得一個時辰之後。今日不巧,趙鵬早早入定,只好勞各位稍候了。十一郎李應龍雖然滿肚子的不耐煩,對着這麽個嬌憨又固執的小侍女,着實無法發作。
趙鵬滿面春風地走了出來,拱手道:“得罪得罪。寶兒她只是忠心為主,還請各位不要見怪。”随即拍拍寶兒的頭,道:“快進去吧,不然十一郎真的要生氣了。”
侯大總管等人不由得笑出了聲,寶兒吐吐舌頭,趕緊溜入內室。李應龍無可奈何地回過頭來,暗地裏告誡自己不可再與這小丫頭較真。
趙鵬坐下來道:“我剛剛收到臨安來的消息,說史家以謀反罪被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侯大總管暗自詫異于趙鵬的消息竟如此靈通,直到現在,宣王府都還沒有傳來這消息。
他接過趙鵬的問題反問道:“趙公子可相信史家會謀反?”
趙鵬打個哈哈說道:“侯大總管太過客氣,就叫我鵬官如何?若讓家母知道我在侯大總管前如此托大,少不了要挨板子。對于史家謀反一事,我本待不信,不過,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臨安的鬼谷刑堂堂主金旭,金旭親眼見到從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從史老太爺卧床下的密室裏搜出來的。誰有這個本事在史老太爺的眼皮底下栽贓陷害?”
侯大總管嘆息道:“這個中內情,其實應該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史家早一點這樣做,就不會遭到賈似道殺人滅口了。”
原來此事關系到賈似道的“鄂州戰功”。當年二十五萬蒙古鐵騎圍攻江北重鎮鄂州,卻在一夜之間盡行北撤,不是因為督戰的賈似道禦敵有功,而是因為蒙哥汗戰死釣魚城、進攻鄂州的統帥忽必烈急于回去奪取汗位,賈似道又私許稱臣納貢、劃江為界,方才撤兵。忽必烈用了四年的時間來鞏固汗位,之後派郝經為國使,南來大宋要求踐約,被賈似道下令給淮揚邊帥扣押了;蒙古人圍攻襄陽,襄陽的告急文書也都被賈似道壓了下來,以免拆穿他的彌天大謊。去年年底,忽必烈因為久攻襄陽不下,尋思要利用和約奪取江北,便又派了一批使臣來,并特選勇士護送。賈似道探得消息後下令阻殺,但還是有一個使者逃了出來,奔往臨安,半路上遇到史清的二叔,那使者素知史家的忠烈,便将真情和盤托出。史老太爺做主,藏匿了使者,準備待襄陽軍書來京,設法面見官家,揭穿賈似道隐瞞多時的真相,及時備戰,解救襄陽之圍。
趙鵬沉吟着,又問:“單憑這些,官家能相信嗎?”
侯大總管:“那使者身上帶着元人的國書及鄂州條約的副本。忽必烈雖是敵人,但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總不會公然說謊吧。何況這一次回來求救的襄陽使者是李應玄兄弟。”
趙鵬:“那麽兵甲又作何解釋?而且絕大部分是嶄新的,明擺着才置備不久。史家只有四十餘人在臨安,也用不了五百件盔甲。”
侯大總管:“史老太爺已經決定,無論事成與否,都要召募義軍奔赴襄陽解圍。”
趙鵬:“史家子弟大都有官職在身,如何可以擅離職守?”
趙鵬:“官可以不做,襄陽卻不能不去。”
趙鵬默然。過一會道:“史家只怕沒有生路可走。太師絕不會放過史家任何一個人。”
侯大總管微微一笑:“賈太師目前還不敢下殺手。因為元人的國書和鄂州和約的副本,都在我們手中。在沒有拿到這兩樣東西之前,他不敢。”
趙鵬哈哈笑道:“恕我問了這麽多題外之話。我只不過想知道對上賈太師時宣王府能有幾分勝算而已。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了。各位深夜來訪,應當是有要事吧?如能效力,趙某無不從命。”
侯大總管神情凝重,說道:“襄陽被圍已是第四年,告急的軍書卻全被太師賈似道扣壓下來,說道襄陽固若金湯,自蒙古人攻宋以來,數十年屹立不倒,何必着急,以免官家擔憂。滿朝文武懾于太師之威,誰也不敢開口。襄陽望穿秋水,不見一兵一卒來援,還以為是蒙古奸細截殺了使者,只好派了應玄、應龍兄弟回來,并派精兵護送。但唯有這一次是真的遭到了截殺,蒙古人好似知道他們的身份不同于一般使者、身懷的襄陽守将的聯名血書也不同于普通的軍書,官家極有可能接見他們,因此務必要致他們于死地。”
李應玄接着道:“自襄陽到廬山,護送我們的人盡數戰死。家師的摯友廬山醫聖派了座下兩名弟子護送,原以為武林中人都有求于醫聖,此去路上應當平安,卻仍然——”他看看李應龍,“那兩名弟子遇難,應龍也受了重傷,若不是宣王府及時接應,我們都難以幸免。侯大總管借拜壽的機會帶我們到天機府,本來計劃由霹靂堂、試劍廬、天機府還有八郎一起送我們到臨安,直到見到官家為止,以免再出意外。”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護送他們了。
趙鵬已明白他們的來意,卻避而不答,反問:“侯大總管不去臨安?”
侯大總管疑慮地看着趙鵬,以他的聰明,如何不懂賈似道乃至于官家對宣王的忌憚與嫉恨?這種情形之下,只要宣王府參予的事,都會讓官家大生反感,如何還能成功?
趙鵬一笑道:“其實以侯大總管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一趟臨安,誰也發現不了。不過既然侯大總管這般小心,那我就勉為其難送兩位李兄一程吧。不過,我冒這麽大的風險,能有什麽好處呢?各位勿要見怪,我是個很膽小的人,怕事更怕死。”
李應玄兄弟哄然大笑起來,侯大總管忍住笑道:“好,我們商議一下。你想要我們用什麽來交換?”
趙鵬的神情立時莊重起來:“巫山神女的遺書。”
侯大總管三人都是一怔。
趙鵬接着說道:“不要以為姑蘇趙府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我們有了神女遺書,才可以更有把握地對付東海王的女兒和舊部,這對宣王府和江東武林來說,有益無害。”
侯大總管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件事情只怕你還不知道。神女遺書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盜。現在看來,盜書的就是東海那位林夫人。姑蘇趙府若想要神女遺書,只能等着我們想辦法從那位林夫人手中奪回來再說。”
趙鵬一笑:“沒關系,我相信侯大總管一定會如約将書交到我手中來的,天下哪有侯大總管辦不到的事?”
侯大總管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什麽話也說不上來。
停一停,趙鵬不無困惑地問道:“史家收留蒙古使者并握有鄂州和約的副本,這麽機密的大事,如何會洩露出去?”
侯大總管神色微變:“史家不可能有內奸。”
趙鵬繼而說道:“也許蒙古使者一事,本來就是個騙局,現在史家已經上勾,接下來恐怕就要釣出宣王府了。”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賈太師不會蠢到将這樣的把柄交到史家手中。要知道這件事情如果由史家上奏,哪怕官家再不喜歡與宣王府走得太近的史家,也不得不認真考慮,因為官家相信史家絕不會幹栽贓陷害這種事;如果再加上襄陽來的求救軍書,賈太師只怕就難以自辯了。”
此時一名宣王府的侍衛在門外遞進剛到的一封飛鴿傳書,侯大總管拆開了看完,臉色不覺更為凝重,一言不發地将信遞給趙鵬等人傳看。
信中詳細說明了史家所出的變故,除了他們已知的之外,特別說明了史家在被捕之前,已經中毒;毒是下在史家大院的井水中,所以無一人幸免。
趙鵬嘆道:“宣王府的消息不過比我們晚到半個時辰,但內容卻詳盡得多。我聽說史家七郎曾師從廬山醫聖三年,不應當這麽容易讓人毒倒史家上下四十餘口吧?下毒的人是不是就是在方心愚身上下子午追魂之毒的人,手段太過高明,所以史家七郎才沒有能夠察覺?”
侯大總管搖搖頭:“不會是他。”他略一沉吟便決定對趙鵬坦誠相告:“給方心愚下毒的人是醫聖門下的弟子,名為喬空山,醫聖他們都叫他小山。喬空山師從醫聖十年,好毒過于好醫,為此屢次與醫聖争執不下;三年前他離開了廬山,臨走之前和醫聖立下了一個賭約。”說到這兒他的話題一轉:“你自然知道渤海蛇島擅于用各種毒物來刺激習武之人增進功力吧?”
趙鵬笑了起來:“據說宣王練功也多得醫聖所配制的藥物之助,是這樣嗎?”
侯大總管笑而不答,轉而說道:“喬空山精通醫理藥理與毒理,天性又聰明,他離開廬山之前曾經放出話來,要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勝過醫聖,在方心愚身上下的毒,只不過是他發出的一封戰書而已。他最終的目标,是要讓他一手造就出來的人擊敗醫聖培植的人。”
趙鵬暗自沉吟。醫聖精心培植的人,想來十有八九就是唐廷玉了。
侯大總管繼續說道:“喬空山雖然行事莽撞,但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陷害史家這樣的事情,喬空山不會去做。”
趙鵬盯着他追問道:“如果有人脅迫他呢?要知道,沒有人是沒有弱點的。”
侯大總管躊躇了一下才說道:“喬空山精通易容之術與隐遁之法,他離開廬山之後,我們曾想監視他的行蹤,但一直沒有成功。”
這在宣王府而言,是大失面子的事情,也難怪侯大總管猶豫了一下才說出來。
趙鵬的臉上忍不住浮上笑意。
但是侯大總管随即說道:“最後還是廷玉将喬空山找出來的。”
趙鵬的笑意滞在那兒。整個宣王府都沒有辦法的事情,唐廷玉又是怎麽做到的?
侯大總管臉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停了一會才接着說道:“話雖如此,我們還是有必要證實一下史家,哦,還有試劍廬黃大家中毒的事究竟是不是喬空山幹的。子時将至,無論方心愚的子午追魂之毒是否已解,我們都應該去赴東海王的女兒之約了。”
趙鵬站起身來道:“六郎與十一郎不如現在就上我府中的馬車吧,赴約之後,正好動身。哦,奉送侯大總管兩個消息如何?教小青舞技的十有八九不是宋人;雲夢今天穿的那套衣服出自專供禦用的永和坊之手。”
他滿意地看到侯大總管臉上的震驚。
唐廷玉已準備停當,正在等着侯大總管一行。
侯大總管詢問地看看他。唐廷玉答道:“方心愚已經沒事了。”
侯大總管不覺詫異地道:“那你怎麽還是一付不太開心的樣子?”
唐廷玉笑一笑,嘆了口氣道:“喬空山那小子,挖了一個陷阱給我鑽。我不知道這一回到底是他贏了還是我贏了。”
趙鵬訝異地道:“你在六個時辰之內解了方心愚的毒,難道還不算你贏了?”
唐廷玉道:“那還要看用的是什麽辦法。譬如蛇毒,我若用七葉一枝花來解,便是以藥解毒,當然算我贏了;但我若是用斷腸草來解,以毒攻毒,仍未逃出喬空山劃出的圈子去,那可怎麽算呢?走吧,等見了他再說吧。”
【三、】
唐廷玉本與侯大總管同乘一輛馬車,但行到半途,他換到了趙鵬獨坐的朱輪寶蓋雙駕馬車上。
趙鵬向旁邊挪了一下,讓出空間來,笑道:“侯大總管是不是擔心我一個不小心讓東海海盜給刺殺掉,所以将你派過來?”
唐廷玉笑一笑道:“的确如此。”
趙鵬的伯父就是讓東海王刺殺的。對于東海海盜而言,也許熟悉東海情形的姑蘇趙府是比宣王府更危險的對手。
趙鵬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左肘邊的大靠枕上,嘆息着道:“老實說有你保駕我是安心多了。我身邊的這些人,要攔住別人還可以,要攔住那位雲夢小姐只怕不行。”
唐廷玉揚起了眉:“那趙兄為什麽還要獨坐一車、好像生怕對手不來行刺一般?”
趙鵬唉口氣:“我這輛車只能坐兩個人。你說我是叫阿蘇還是叫柔兒寶兒跟我一起坐呢?只好委屈我自己來冒險了。”
唐廷玉忍不住啞然失笑,轉過話題說道:“我聽侯大總管說你答應送李家兄弟去臨安,條件只不過是神女遺書。神女遺書值得你冒這麽大的風險嗎?得罪了賈太師,姑蘇趙府今後的日子可不太好過。”
趙鵬懶洋洋地道:“神女遺書落在東海海盜手中,姑蘇趙府的日子更不好過。”
唐廷玉沉吟了一下才道:“據說巫山絕技最大的克星便是本門武功,是否如此?”
趙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說呢?”
唐廷玉道:“我沒有親眼見到你和蕭蕭的決鬥。不過依侯大總管來看,當時在座諸人,唯有趙兄你能夠很容易地擺脫蕭蕭那雙手的誘惑;連侯大總管都自嘆不如。”
趙鵬苦笑:“但如果我習練的蝶戀花功力不夠,我會比任何人都會更快地變成蕭蕭那雙多情手的奴隸。”
唐廷玉不語。
這樣說來,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