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于姑蘇趙府而言,神女遺書的确是至關重要的。

趙鵬又道:“喂,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雲夢小姐,為什麽說她知道方心愚的真實價值?方心愚那個浮浪小子,竟然值得天機老人答應與那紅姑決鬥,結果枉送了性命?”

唐廷玉道:“因為方心愚才是真正的天機樓。”

見趙鵬滿臉困惑,他又道:“人人都以為天機府內的天機樓裏藏着天機老人一生的心血,其實,一百零八種機關,保護的只是一座空樓,所有的東西,都在方心愚的這兒,”他指指自己的腦袋。

趙鵬張口結舌,好一會才道:“佩服,佩服,到底姜是老的辣,天機老人這一招,果然厲害。再靈巧複雜的機關,有人制造出來,就有人能破解。最安全的地方,莫過于頭腦。”

唐廷玉一笑:“正是。侯大總管說,方心愚小的時候,又笨又懶,只知道鬥雞走馬,吃喝玩樂。他原本叫方聰,因為學書學劍兩不成,連家傳的制造之學也一竅不通,天機老人一氣之下給他改名心愚。但在他十五歲那年,天機老人偶然發現,他有一樣本事是誰也比不上的,就是記圖繪圖。臨安皇宮千門萬戶,那張圖他也只花了一天時間便熟記在心,并一毫不差地畫了出來,三年後再考也未錯絲毫。于是每當他記下一張圖,天機老人便毀去了它;當他全記下後,天機樓便成了一座空樓。”

趙鵬:“天機老人造成一種恨鐵不成鋼、想廢長立幼的假象,其實是為了保護方心愚。”

唐廷玉嘆口氣:“若讓別人知道真相,他還敢走出天機府?”

他們沉默一會,唐廷玉道:“真是奇怪,雲夢為什麽也知道這件事?究竟是什麽人洩露出去的?她原本想要挾我們将方心愚交給她,她想從方心愚腦袋裏挖出什麽秘密?”

趙鵬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猜喬空山一定知道一點兒內情。你不如将他挖出來審問審問。”

唐廷玉微笑:“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我是用什麽法子将喬空山找出來的。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一個人再怎麽易容,也有一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骨骼。而我恰好是骷髅長老的朋友。”

趙鵬只一怔便明白過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地道:“好小子,真看不出來!”

骷髅長老的真名早已湮滅,世人只知道他精通佛理但性情偏狹,常說世間一切皆空,一切皆僞,為此在自己的禪杖上刻了四句偈語:當思美女,身懷膿血,百年之後,化為枯骨。他若當真看破世情,倒也罷了,卻不料不知何時生出一種古怪的習性來,酷好鑒賞各色人等的骷髅,據說他能夠照着一副枯骨乃至于一截殘骨用黃泥捏出這人生前的模樣,也能夠照着一個活人捏出這人的骨骼。骷髅長老的這等怪癖,在世人眼中,的确是駭人聽聞;而尤其令世人驚恐的是,傳說骷髅長老為了得到各色頭骨,甚至不惜盜人墳墓。

趙鵬至此才明白侯大總管提到唐廷玉能找出喬空山時臉上為什麽會有那樣古怪的神色。唐廷玉與骷髅長老這等人結交,在宣王府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只不過唐廷玉這種人,怎麽會和骷髅長老牽扯到一起?

唐廷玉仿佛已知道他的疑惑,說道:“我會認識骷髅長老,其實很偶然。前年秋天家父治下出了一樁人命案子,死者已被毀容,襄陽府的仵作束手無策,呂大帥恰好經過,非常震怒,連帶家父也受了斥責。我便私下裏找到骷髅長老,請他出馬,才得以還原死者生前相貌,查出兇手。自此以後,蒙骷髅長老認為我不以世俗人眼光看待他,論及人體骨胳也能說得上話,因此常有往來。”

趙鵬聽着唐廷玉解釋,心中卻有着隐隐的感覺:唐廷玉似乎并沒有将真實情形說出來,而只揀了不那麽驚世駭俗的幾段說。

他想到一位襄陽客商曾說過的一段傳聞。據說襄陽呂大帥的祖墳曾被盜掘,盜墓者雖然什麽也沒有拿走,卻将先人屍骨翻了出來;襄陽府的捕快認為多半是骷髅長老所為,呂大帥震怒之下,封了漢水與長江來搜捕骷髅長老;不過最後卻證實是蒙古人幹的,想破壞呂家祖墳的風水,害死呂大帥,從而奪取襄陽。

趙鵬不無疑惑地想,事實只怕并不如此,如是蒙古人盜掘,墓室怎的會并無損壞?從中斡旋的人,會不會就是唐廷玉?唐廷玉之所以要為骷髅長老開脫,或許看中的便是骷髅長老的奇才異能。

宣王府網羅的奇人異士中,其實并不乏骷髅長老這一路的人;只不過他們一入宣王府,世人便淡忘了他們從前的行徑;宣王府的光芒,遮蓋了他們身上的種種污垢與怪癖。

難怪得宣王府會看中唐廷玉。在唐廷玉溫良如美玉的外表之下,其實潛藏着宣王府那種只問結果、不問手段的行事風格。只是唐廷玉還太年輕,收攬人才這類事,放在宣王身上或許是順理成章,由他來做便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尴尬。

唐廷玉忽然抽了抽鼻子:“這附近有一股新鮮的血腥味!”

趙鵬什麽也沒有嗅到。

唐廷玉神色凝重:“宣王府在這一帶布下了七處暗哨,希望不是那些暗哨出了事。”

趙鵬笑道:“我還以為你早已嗅出是什麽人的血了!”

唐廷玉一笑:“在這一點上,我遠遠不如藥奴。如果說我能辨認出三百種氣味,藥奴大概可以辨認出三千種氣味。”

趙鵬不覺想到藥奴身上令人一見之下便感到很不舒服的某種氣質。有他在身邊,便覺心神不安。現在想來,藥奴的來歷只怕也不大能見人,他到唐廷玉身邊之前,不知道究竟是在一種什麽樣的環境中長大,才會養成那樣一種氣質。趙鵬覺得藥奴總令人想到蟄伏在草叢中的蛇,站在草叢中的人,即使看不見它,也會因為感覺到它的存在而驚悚不寧。

唐廷玉已揭開車簾。

初春的一勾彎月下,東山墓園已經在望。遠遠地可以望見山頂上臨風而立的雲夢的身影,她的侍從都離她數丈開外守候着。

馬車加快了速度,以便趕上走在前面的宣王府的人馬。

唐廷玉忽地縱身掠向路邊的松林。趙鵬急令駕者停住車,不過轉眼之間,唐廷玉又已掠了回來,手中多了一個黑衣人。他将那黑衣人放在地上,左手撕開那人背後衣服,右手已将三枚金針插入那人後背。

宣王府的侍衛中已有兩人返回來,在一旁守護。

那黑衣人的背後大穴被金針一激,醒了過來,唐廷玉低頭聽他說了幾句話,臉色微變,吩咐王府侍衛将他護送走,回頭向趙鵬打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走,随即向前飛掠,追趕侯大總管的車。

一行人在東山山腳下棄車步行,唐廷玉這才回到趙鵬身邊,一邊向山上走去,一邊低聲說道:“宣王府安排在這一帶的暗哨,都被雲夢麾下的伊賀忍者找了出來,除了黑鷹七之外,其他都已被殺。黑鷹七受傷之後逃到方才那松林中,伊賀忍者因為要圍捕逃到這兒的史清,來不及對付他,這才讓他幸免于難。”

趙鵬不覺色變:“史清已被捕拿?”

唐廷玉望着山頂的雲夢:“是。史清逃到這兒時,先是被伊賀忍者偷襲成功受了傷,又被雲夢手下的雙生姐妹纏鬥了好一陣,剛剛脫身,卻被恰恰趕來的雲夢逼入陷阱,最終被一張透明的絲網捕住。我懷疑那張網是天機府的天羅地網,否則困不住史清。”

趙鵬沉默了片刻,說道:“伊賀島戰敗之後居然已然效忠于雲夢?”

唐廷玉道:“恐怕也只有伊賀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毒藥放入史家的水井中去。甚至于史家暗藏蒙古使者的事,只怕也是伊賀忍者暗中監視史家時發現的。”

趙鵬皺一皺眉:“天機府中必定有內奸,而且地位不低,否則不會知道方心愚的秘秘,也不會讓天羅地網落到雲夢手中去。只要查一查現在誰手中的天羅地網不在,必定可以找出那內奸。也許史家的秘密也是這內奸洩露出去的。不過只怕那張網現在已經回到那內奸手中了。”

唐廷玉淡淡一笑:“那張網上,必定會沾有史清的血。”

趙鵬也是一笑。

唐廷玉又道:“黑鷹七說,雲夢截殺史清時用的是劍,史清的雁翎刀削鐵如泥,遇上雲夢的劍時也沒讨了好去。我想必定是驚魂之劍。驚魂之劍原是采月華煉制而成,月出東山,正是用劍之時。”

此時他們已到山腰,雲夢回過頭來望着他們一行人。她仍舊蒙着面紗,如水月色中,那雙深黑澄淨的眼睛,幽寒如夜空,明亮如星辰,無畏無懼地迎着他們的目光。

唐廷玉眼中閃耀着異樣的光彩。

趙鵬注意地看着他,說道:“唐兄可是生了争鋒之心?我記得唐兄說過,你習練的春風劍法,生生不息,綿綿不絕,似乎并不在于求勝而只在于立于不敗之地。”

唐廷玉一笑:“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趙鵬不覺微笑。

唐廷玉外表謙和,內心深處,卻有着與雲夢一樣的驕傲與自信。

沉思一會,趙鵬說道:“要留下雲夢,只怕并不容易。若無準備,她不會選在這個地方與我們會面。”

唐廷玉轉過目光看着他:“以前只聽傳聞,我總認為趙兄是個膽大如天的人,現在才知道——”他笑一笑,不再往下說。

趙鵬嘆道:“是,你會發現有的時候我謹慎得近于膽小。你可知道,在海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無論姑蘇趙府的船隊如何裝備精良、兵強馬壯,在海上都只不過如一片秋葉般渺小,只要一個疏忽,任何一陣不及防備的飓風,都有可能将它吹得無影無蹤。所以每次出海之前我們一定要以最隆重的禮節、最豐盛的供品祭祀海神娘娘,祈求她的保佑。在海上我不怕冒險,但也不敢冒險。”說到這兒他看着唐廷玉笑道:“倒是你,我猜天底下恐怕沒有你不敢做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唐廷玉啼笑皆非,只得掩過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東山毗鄰太湖,臨湖一面,山勢陡峭,到了山頂,卻有一片平緩開闊的空地。

雲夢靜靜地注視着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一行人。

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有勞雲夢姑娘久等了。方心愚所中的子午追魂之毒已經解開,所以只能讓姑娘失望了。”

雲夢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轉過頭對她身後那些侍從說道:“三聖道人,你不是說,即使醫聖親臨,也不能在六個時辰內配出解藥嗎?”

那些侍從中只有一個著道裝,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貌不驚人。但是唐廷玉一登上山頂,目光便鎖定了他。聽得雲夢這麽一說,那道士抓耳撓腮地走了出來,苦着臉說道:“我說得是沒錯啊,六個時辰之內,醫聖是配不出解藥來。可我沒說唐廷玉配不出來。”

雲夢臉上升起一層怒意,唐廷玉則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好一會雲夢才壓下心中的怒氣,冷冷地說道:“三聖道人,你雖是客卿,但下次若再有這等贻誤戰機之事,我不會再寬縱你。”

侯大總管心中不免覺得異樣;雲夢說話的口吻,倒似她平日裏完全是以兵法約束部衆一般;這與東海王之時東海海盜的散漫大不一樣。這樣看來,即使東海海盜的實力不見得比東海王之時強,但號令嚴明,只怕比東海王當日更難對付。

那化名為三聖道人的喬空山顯然知道雲夢不只是說說而已,不敢再裝模作樣,拱拱手道:“當然當然,下不為例。”

他随即轉向唐廷玉,嘻笑着道:“我料定你六個時辰之內要解毒只能以毒攻毒。我猜得沒錯吧?”

唐廷玉只好苦笑道:“沒錯。”

喬空山登時眉飛色舞:“那這一局算你贏還是我贏?”

唐廷玉一笑:“和局。下一局你等着我給你下戰書吧。”

喬空山見他的目光轉向雲夢,立覺大勢不妙,叫道:“且慢!醫聖花了十年時間來培植你,我可只有三個月時間,這太不公平!”

他說得語無倫次,但唐廷玉已然明白,過去的這三個月中,喬空山想必一直在為雲夢配制練功的藥物;自海上一戰之後,短短幾個月時間,雲夢的功力便似有了很大突破、精神氣質都不同于當日海上所見,喬空山只怕功不可沒。

唐廷玉暗自吸了一口氣。雖說喬空山手段了得,但如非雲夢這樣的良材美質,他的回天手段也無用武之力。

他注視着雲夢。

雲夢已經平靜下來,隐在披風內的左手慢慢伸出,手中握着的正是史清的雁翎刀。

她盯着唐廷玉說道:“用這柄刀,換你白天裏拿走的東西。”

唐廷玉略一思索便道:“好!”

他毫不遲疑地将裝有東海王頭發的那個荷包抛給了雲夢,雲夢也在同時将刀抛了過來。

唐廷玉一接在手中,便遞給了侯大總管,随即後退一步,說道:“聽說雲夢姑娘手中的驚魂之劍今晚已經出鞘,不知姑娘可否願意賜教?”

雲夢沒有回答,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投向天機府的方向。

唐廷玉心中一驚。

宣王府與姑蘇趙府的人都已離開,天機府中實力空虛,那內奸若想對方心愚不利,與東海海盜裏應外合,還是有很大機會的。

心念方轉,天機府方向已經升起一枝蛇焰火箭。

雲夢的眼裏浮上不無得意的笑意,看着唐廷玉說道:“雖然三聖道人說即使醫聖親臨也不可能在六個時辰內配出解藥,我還是做了兩手準備。方心愚已經落到我們手中了。”

唐廷玉只一怔,便道:“只不過你們實力分散,今晚想要從這兒脫身也不容易。”

雲夢漫然應道:“是嗎?”

她做了個手勢,身後的蕭蕭會意,揚手打出一枚火箭。宣王府的侍衛中立即有人張弓搭箭射了過去,但是雲夢的侍從中也有射手出箭,竟在半空中将宣王府這邊的箭枝撞落,而蕭蕭打出的那枚蛇焰火箭已經升上了半空。

太湖畔的蘆葦叢中,駛出數十條小船。

遠處已可望見雲夢那艘挂着日出滄海大旗的大船飛快地駛來。

雲夢微笑着說道:“龍家莊的少莊主在我手中,所以整個太湖都得聽我的調遣。不要忘了,在我手中的還有方心愚和史清。”

唐廷玉默然片刻,又退了兩步。

雲夢眼中不由得又浮起笑意,白天裏在唐廷玉手中所受的挫敗,至此完全扳了回來。

眼看他們便要退走,唐廷玉忽然叫道:“等一等,小山,你有沒有對黃大家和史家下毒!”

喬空山怪叫道:“我沒有做!千萬別冤枉我!”

唐廷玉回過身來看着侯大總管:“我想請梅山先生去試劍廬和史家看一看。”

侯大總管沉吟着道:“如此也好。你自己有何打算?”

唐廷玉望着太湖上遠去的小船:“雲夢擄走方心愚,必定是想從他腦中挖出某張圖來。就目前而言,能夠影響到這一戰勝負的圖樣,不過區區幾張。”

侯大總管神情立時鄭重起來:“你是說——”

唐廷玉肯定地道:“我有九分把握她是想這麽做。不确定的一分是,她會首先選哪一處下手。”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分頭通知各個地方,希望還來得及。”

趙鵬聽得如墜雲霧之中,唐廷玉回過頭來對他說道:“很抱歉趙兄,有些事情,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安全一些。”

趙鵬一笑:“這個當然。既然這兒已經沒有我的事了,我這就告辭了。哎,你們覺得龍君侯是不是真的在雲夢手中、所以龍家莊才聽她的調遣?我怎麽總覺得龍君侯那小子和東海的關系不簡單?你說他們有沒有可能是一夥的?扳倒宣王府和江東武林,對龍家莊來說,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啊!”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互相看看,這也正是他們心中的憂慮。

【四、】

趙鵬打算先回蘇州一趟,與母親江夫人商議妥當之後,再送李家兄弟去臨安。

輕車快馬,趕回蘇州時,不過拂曉時分。趙鵬讓阿蘇三個招待李家兄弟在小書房中稍候,自己則匆匆去見江夫人。

趙府占了整整一條街,後園名為流金,取其“錢流如水”之意。園東一片幽幽竹林中,便是江夫人的住處紫竹居。一條白石小徑曲曲斜斜地伸向紫竹居門前,廊下挂着十幾籠鳥兒,聽見有人來,鳥兒驚醒,吱吱喳喳亂叫一陣,認得來人後,又安靜下來,獨有一只鹦鹉還在賣弄地叫道:“夫人夫人,少爺來啦!”

趙鵬一伸手将籠子上罩的黑布拉了下來,鹦鹉立時噤聲。門口的侍兒“嗤”地笑了出來。紫竹居的人都知道趙鵬自十五歲以後就堅決不肯再讓人叫他“少爺”,偏偏這只蠢鳥兒老糊塗了,死不改悔,結果每次都遭黑布蒙頂的懲罰。

江夫人端坐在繡榻上,室內只挂着一顆明珠,且被綠紗蒙住,光線陰暗,她隐在帷幔後的臉孔越發看不真切。趙鵬在榻前的竹椅中坐下,侍兒奉上茶後便退了出去。

聽趙鵬說完昨晚的事情,江夫人道:“你送李家兄弟去臨安,他們許了你什麽?”

趙鵬笑道:“當真是知子莫如母。還能有什麽?當然是神女遺書。”

江夫人皺了皺眉:“神女遺書本就應該屬于我們。你覺得你冒的這個險是否值得?宣王府那邊是否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

趙鵬嘆口氣:“母親大人啊,大廈将傾,你倒還有心計較這種得失。老實說一聽侯大總管說出鄂州和約的傳聞确有其事,我就知道,有賈太師在朝,大宋只怕就要完了,這種時候,還顧慮那麽多幹什麽?就算我們打定了主意立刻遷居南洋,也得先幫着宣王府拖住賈太師和東海海盜,才來得及從從容容地變賣田地房産、添置海船裝載眷口啊!”

江夫人悠然道:“想走也不用那麽急吧,先鋪好路才成。”沉吟片刻,江夫人又道:“你和雲夢打過幾次交道了,你覺得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趙鵬回想着雲夢的種種情形,不自禁地一笑:“她好像和唐廷玉較上勁了。在我看來,雲夢的心智武功雖然都非常人可及,她的性情其實比較單純,一心一意地在争強好勝,我想她腦子裏除了東海,沒有別的東西。”

江夫人出了一會神。趙鵬心中暗自詫異,母親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這時他注意到,母親手中握着的正是柔兒所畫的雲夢的畫像。

江夫人終于回過神來,輕輕說道:“鵬兒,你可喜歡她?”

趙鵬錯愕地道:“母親你今晚是怎麽啦?我怎麽可能喜歡她?”

江夫人微笑:“鵬兒,我第一眼見到雲夢的畫像時,便覺得仿佛早就認識她了。仿佛她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們至親至近的人。鵬兒你呢?你對她可有敵意?我看不出來。”

趙鵬失笑:“難道我對她沒有敵意便是喜歡她?”

江夫人輕輕地嘆息,說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世人只知道巫山弟子生來為敵,卻不知道,那往往是因愛生恨,求不得之恨,怨別離之恨,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因機緣偶合而習練了相生抑或相克之武功的男女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但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知己佳偶太少,死敵怨偶太多,故此世人便只知巫山弟子彼此不能相容了。最講求至情至情的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與我們這一枝習練的講求看破世間情愛的清平樂便是這種情形。”

趙鵬默然,過了一會才道:“母親你的意思是,雖然我因為習練蝶戀花而無法喜歡上世間任何一個女子,但是巫山弟子、尤其是習練巫山雲雨這一脈的弟子又另當別論?”

江夫人凝視着他:“正是。”

趙鵬向後一仰倒在竹椅上,長嘆道:“母親大人你既然知道這一點,當初為什麽不及早選一個我們知根知底的姑娘來習練巫山雲雨?現在可好,真是算我倒黴!”

江夫人憐愛地看着他,說道:“良材美質,可遇而不可求,我不是沒有試過,可沒有成功。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辦法,看能否彌補蝶戀花的這個缺陷,天可憐見,現在終于有了機會。”

趙鵬翻身坐起:“母親你覺得這很重要嗎?我覺得我現在的情形也不錯啊。”

江夫人微微笑了一下,笑意中卻帶着淡淡的哀傷:“不必說這個話來安我的心,鵬兒,這是我欠你的,也是姑蘇趙府欠你的。我不可能陪你一生一世,若是沒有一個你真正心愛的人陪着你擔起這份重任,餘下的日子你會覺得如此痛苦而漫長。”

趙鵬默然低下頭來。也許這是母親的肺腑之言,也是經驗之談。

江夫人卻已振作起來,将畫卷抛入趙鵬懷中,說道:“你仔細看看,好好想想。倘若我要你娶她為妻,你可願意?”

趙鵬大驚失色:“母親大人你不是在說笑話吧?”趙鵬看看手中的畫卷:“憑我對她并無太大的敵意,就能與她成佳偶?”想想都覺得荒謬可笑。

江夫人笑盈盈地道:“那你只好繼續與她做死敵了。”

趙鵬苦着臉道:“那也不是什麽好差使。”

江夫人正色道:“鵬兒,江東武林如今的情形,想必你也看得很清楚,人才凋零,國家多事,他們委實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打算再出征東海了。而自古以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東海海盜的實力,卻已恢複到足以公開向江東武林挑戰,他們的背後甚至還可能有官家和賈太師的默許。更重要的是,巫山神女的遺書在他們手中,我們并無必勝的把握。與其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不如化幹戈為玉帛,皆大歡喜。我們以這種方式與東海海盜和解,也不算失了身份地位。”

趙鵬遲疑地道:“且等一等,讓我想想——既然雲夢的武功心法與我相生相克,自然是強者為王弱者為奴,母親大人,老實說對上她我并無必勝的把握,到時候你可不要賠了夫人又折兵才好。”

江夫人失聲笑了起來:“怎麽連這個話都說了出來!你放心,到時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我發愁的是,你可怎麽想辦法結成這門親。先不說東海那邊是否答應,宣王府這兒也許就不會贊成。”

趙鵬狡黠地笑道:“東海那邊我另想辦法,也許可以找雲夢的師兄谷川談判。至于宣王府,孩兒自有妙計讓他們反對不了。”

江夫人凝神看他一會,搖頭道:“這一回我猜不出來。”

趙鵬得意地道:“我打算去求謝太後給我賜婚。太後每次見我都要關心這件事,如今我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家姑娘,她老人家怎好意思不玉成其事?磨它幾天幾夜,太後無論如何也纏不過我。至于官家那兒,我不費一兵一卒,替他招安了東海群盜,他更該大力贊成才是。”

江夫人皺皺眉道:“你帶了李家兄弟去臨安,當心賈太師不高興,向二聖進讒言,從中阻撓。而且,雲夢說不定便是官家對付宣王的一顆棋子兒,怎會給你。”

趙鵬不以為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倘若我讓官家與太後明白,我娶雲夢是一件大大有利的事,不這樣便會幾敗俱傷,大家一無所獲,二聖又怎會不同意。至于賈太師,只要二聖同意了,他又能奈我何。”停一停,他又道:“母親,你說李家兄弟要怎樣才能見到官家,讓官家給襄陽發援兵?”

江夫人沉思許久,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但是有幾件事是絕不能去做的。第一,你不能陷得太深。同路去臨安尚是情理中事,但這件事不同。若讓官家和賈太師覺得姑蘇趙府與宣王府乃至于太乙觀的關系如此密切,必定寝食不安,反而壞事。第二,絕不能讓後宮去進言。後宮嫔妃幹政,乃我朝大忌,便是太後垂簾,也不過權宜之計,凡事由顧命大臣斟酌去辦,并不敢稍有逾矩。如今宮中,李家兄弟的姑母李昭儀并不得寵,謝太後又非官家生母,也難以說話。更何況自去年秋天賈太師處死了一個說出襄陽被圍的宮女之後,宮中已沒有人再敢在官家面前提‘襄陽’二字。”

趙鵬嘆氣道:“看來李家兄弟只好自己想辦法了。母親,那我明天便去臨安,這邊的一切,便都交給你了。”

江夫人含笑看着他離去。走到門口,趙鵬忽然回過頭來道:“母親,你便是我的蕭何張良,我是不是可以将雲夢看作是你為我找到的韓信呢?”

江夫人笑而不語。

趙鵬也笑着掀簾而去,一邊說道:“趙某和番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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