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一、】

莽莽蒼蒼的天目山,竹林如海。春寒料峭,暮色蒼茫裏,東天目池南岸小山村中閃爍着幾點昏黃的燈光。

方心愚自一個小院中走出來,在湖邊漫步。小青坐在湖畔的長石上,背對着他,正在發呆。方心愚走過去,解下長衫給小青披上。他們靜靜地依偎着。小青出了一會神,柔柔地問:“你不恨我?”

方心愚低笑道:“最難消受美人恩,我如何敢恨呢?”

小青回過身去抓住他的衣襟,仰起頭,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對我可有一點真心?”

方心愚仍是笑嘻嘻地道:“我現在沒有心。我的心早在初見你時便讓你吃掉了,哪來的什麽真心假心呢?”

小青嘆口氣:“是我太傻。你原本就是個浪子,又是堕入我的圈套才落到這般地步,我為什麽還要希求你有真心呢。”

方心愚不語。這頭慧黠的小狐,要求他的真心,究竟是什麽用意?

小青仿佛能讀懂他眼睛裏的話,輕聲說道:“如果你娶了我,就變成了自家人,小姐就會讓三聖道人為你解開這一回中的毒,讓你好好兒地回到天機府去。”

方心愚苦笑:“這樣的好事,我求之不得,怎會不願意?但是我要娶你,是有條件的吧。什麽條件?”

小青:“畫出小姐要的那幾張圖。”

方心愚吃驚地道:“誰說我能畫出那幾張圖?”

小青嫣然一笑:“休要假惺惺,小姐什麽事不知道?你只說,畫是不畫?”

方心愚:“不畫又怎樣?”

他得先摸清對方的底牌。倘若是格殺勿論,就得另打主意。

小青認真地看着他:“小姐會殺了你。”

方心愚瞪大了眼睛看着小青。

小青輕輕地嘆了口氣:“小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

方心愚頭皮發麻,轉過頭望着對面山崗上臨風而立的雲夢,心裏明白小青絕不是在恐吓他,雲夢肯定不是說說而已。

山崗上是一片墓地,山風浩浩,吹得墓前的香燭搖搖欲滅。

白發蕭蕭的吳婆婆,拄一根龍頭拐,立在一座墓前,石碑上刻着“五禽門第七代掌門吳公諱常之墓”。四面叢冢累累,安葬着五禽門的歷代弟子。而山下小村便是五禽門世代栖身之處。

雲夢站在她右邊,大氅獵獵飄動。

吳婆婆喃喃地道:“四十年了,我家相公死在宣王手中已經四十年了,這些年過得可真快啊!”

恍惚又見到正當盛年的吳常,被年輕的宣王在杜鵑谷中伏擊的情形。日出山花紅勝火。在短短的六個回合中,宣王用了鬼谷的五行陣,禦幻火搶攻;用了天機府的機關之學,結藤為陷阱;用了漠北雕的擊沙障眼術;在漫天塵土煙霧飛花中用了茅山道士的馭氣術,以王府秘傳的奔雷劍刺入吳常心口,然後棄劍,以太乙觀的猿公跟鬥雲一去數丈,躲開吳常瀕死前的雷霆一擊,全身而退。

吳常憑着罕見的體力,支持到妻子聞訊趕來,告知這一切,留下一句話:“我不甘心!”

他幾乎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宣王一人,而是六個世家;為了殺他,連最保守、最吝啬的鬼谷,也将自己的絕學交給了宣王。

與天下為敵者,天下也與他為敵。

吳婆婆恍惚又見到雄姿英發的兒子,出發前跪在她面前告別。是丈夫在漠北結識的朋友龍擾三找到這兒來,挑起了他胸中熊熊的複仇火焰。他豪情滿腔地去了,卻永遠留在了冰冷的鄱陽湖水中。

現在又輪到她自己了。

雲夢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等着吳婆婆回過神來,開口問雲夢道:“你這次是沖着宮家來的吧?”

雲夢:“不錯。”

西天目山落霞寨宮家,是宣王的好友,也是東海之戰的幹将。

吳婆婆道:“要對付宮家,不容易啊。宮家恩威并施,天目山一帶的山民和黑道人物,沒有不聽命于他的。落霞寨是方天機設計,宮家再加以完善,天險人力,固若金湯。寨中又有廬山醫聖的門外弟子宮絕塵,還養了幾只黃山藥獸‘綠衣’,任何毒物都逃不過它們的鼻子。對付方天機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依我看,最好還是将宮太宏引出來殺。”

雲夢:“真的沒有辦法進內寨?”

吳婆婆目光一閃:“你這次的目的,不只殺宮太宏那麽簡單吧?”

雲夢看看吳婆婆,說道:“栖霞堂的秘密,阿婆聽說過嗎?”

吳婆婆嘎嘎地笑起來:“爽快!不過,我雖然早聽說過栖霞堂有一個莫大的秘密,卻不知道是一個什麽樣的秘密。”

雲夢仰望着黑暗深邃的夜空:“宮家本姓完顏,宮太宏的父親名叫完顏澤。”

吳婆婆震驚地道:“獅頭太保完顏澤?”

雲夢:“正是。”

當年金國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雙全,內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為首的,就是完顏澤。所向無敵的蒙古鐵騎,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得以攻占他們據守的京城北衛營。

雲夢:“相傳十三太保都已葬身軍中,但我知道,至少完顏澤沒有死,率部下南逃至江東,得到宣王與華陽真人的幫助,改姓宮,蟄伏在天目山,積聚力量,以待時機複國。當時的權相史彌遠,迫于宣王的壓力,答應不過問此事,但要宮家獻出一半帶來江東的財富,立誓服從樞密院的調遣,未奉诏書,不得出天目山。因此,數十年來,宮家僅在東海之役奉诏出過山。雙方的約定,立書為證,一式三份,一份存宮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宮。”

吳婆婆:“宮家那份,一定是保存在栖霞堂了。”

雲夢:“我想是的。因為當初宣王擁立潞王為嗣的事,宣王與官家和賈太師之間已成水火之勢。宣王一日不死,官家和賈太師一日不能安卧。如果我毀掉宮家那份誓約,官家一定不會承認有這麽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約成為孤證,便不足以取信于天下。到那時,宮家有什麽理由在天目山屯田練兵?宣王又有什麽理由向天下人交待?他一個勾結金國餘孽、圖謀不軌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宣王一倒,太乙觀、白鶴莊、天機府、試劍廬和霹靂堂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着倒下,這便是‘擒賊擒王’。”

吳婆婆盯着她:“你怎樣讓人相信宮家其實是女真人?”

雲夢微笑:“龍莊主會有辦法的。”

吳婆婆也笑起來:“有龍莊主策劃此事,你們的勝算還是很大的。只不過又來找我這個孤老婆子做什麽呢!”

雲夢微微一笑:“宣王府的人已經追到了天目山中,我需要吳婆婆你替我們擋一擋。在東天目山,宣王府要鬥過五禽門,只怕也不那麽容易。”

吳婆婆轉念又道:“栖霞堂的機關,一定非同小可;就算你能進得了落霞寨的內寨,只怕也進不了栖霞堂。”

雲夢望了望山崗下:“方心愚會将落霞寨和栖霞堂的機關圖畫出來給我的。”

吳婆婆皺皺眉:“美人計已經用過一次了,還管用嗎?而且我看小青那小妮子恐怕動了真情,否則她不會攔着你用刑。”

雲夢淡淡地道:“小青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不過我不會再等下去了。今晚我就去将圖拿到手,連夜動身去落霞寨。”

吳婆婆懷疑地看着她:“方心愚會畫嗎?”

雲夢莞爾一笑:“他會的,因為他怕死,真的怕死。他的命可珍貴得很,就算是宣王也不能讓他為了栖霞堂而死在我手中。”

吳婆婆略一思忖,又道:“只不過宮家必定早已接到警報,防備着你了。”

雲夢一笑不答。就算如此,又怎能擋得住她?

吳婆婆怔怔地望着她雖然蒙着面紗、卻仍然可見飛揚神采的面孔,突然嘆了口氣說道:“難怪得你要蒙上面紗,因為你實在很像你的父親。我很奇怪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

雲夢一怔。吳婆婆卻已轉過話題說道:“你需要我們擋住宣王府的人多長時間?姑蘇趙府有沒有人追來?”

雲夢搖搖頭:“趙府沒有來人。趙鵬向來狡猾得很,他一定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至于宣王府這邊的追兵,希望吳婆婆你在我從落霞寨出來之前都不要放他們靠近落霞寨,尤其是唐廷玉和他的兩個仆人。”

說到這兒她皺了皺眉,心中止不住一陣煩躁。她沒有料到唐廷玉這麽快便發現了她的行蹤,一路緊追不舍;按理,由蕭蕭冒充她布下的疑兵之計應當是毫無破綻,怎的唐廷玉偏偏不上這個當。

吳婆婆沉吟着道:“唐廷玉和宣王府的關系很不尋常啊。不知道他是否就是宣王選定的繼承人。”

雲夢說道:“我得去向方心愚要機關圖了,吳婆婆請恕我失陪。”

她身形一起,如一縷輕煙般掠下了山崗。

吳婆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喀喀地笑了起來。

如雲夢所料,方心愚已經乖乖地畫出了落霞寨的地圖與栖霞堂的機關圖。

雲夢一看那機關圖便怔住了。栖霞堂的機關并不複雜,但是極其笨重,十三道門,每一道門都需要千斤之力才能打開;而且每一道門打開時都會發出巨大的響聲。

方心愚垂手立在一旁,非常無辜的樣子,說道:“家祖說栖霞堂不需要出入方便,所以設計成這種機關,說這就叫做‘大巧若拙’。”

雲夢淡淡地道:“希望你沒有漏掉什麽。”

方心愚“哈”地一笑:“我會漏掉什麽?簡直是笑話!老實說就算是家祖當年自己畫的設計圖,也不過如此!”

小青在背後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襟,暗示他少說兩句。

雲夢揮手令他們退下,借着桌上搖曳的燭光,專心記憶這兩張圖。

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住她。

她合起雙掌,将那個裝有東海王頭發的荷包握在手中,閉上眼睛,在心中輕輕地說道:“父親,請你保佑我。我一定不會失敗的。”

荷包淡淡地似乎還帶着海風的氣息。

雲夢心中忽地一怔,明白了唐廷玉為什麽一直陰魂不散地跟在她身後。

唐廷玉一定在這荷包上做了什麽手腳。

一念及此,雲夢不覺微微一笑,召來一名手下,将用青布囊裝好的荷包交給他,吩咐道:“立刻交給蕭蕭姑娘。”

那手下領命而去。

雲夢輕輕地撫了撫藏在自己護腕中的那束頭發。

她很想知道當唐廷玉發現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追蹤時,臉上會有什麽表情。

帶着這個小小的得意,雲夢心情愉快地踏上了去落霞寨的山間小徑。

【二、】

落霞寨依據着西天目山主峰栖霞峰層層而建,此時夕陽西下,栖霞峰頂雲蒸霞蔚,紫氣缭繞,林海中處處可見高牆石樓,森嚴錯落,隐伏着重重殺機。

巨石壘就的寨牆之上,少寨主宮大勇正在巡視。接到侯大總管從天機府發來的警報之後,落霞寨已經多加了三班崗哨,宮大勇更是每兩個時辰便巡視一遍。

宮大勇身邊是他的妹妹宮巧姑,一身石榴紅勁裝,剛健婀娜,雙頰泛着朝霞一樣生機勃勃的紅暈,圓圓的、黑亮的眼睛,純淨清澈得像兩泓山泉。兄妹倆的面貌神情十分相似,令人想見日出之際、晨露未幹、千裏茫茫的大草原,帶着北國大地的氣息。

日落之前,宮大勇兄妹已經巡視完大半個落霞寨,轉到了栖霞峰東面的峭壁之旁。此處壁立如削,無法修建石牆,是以只安排了十二名寨丁、兩名領隊輪班守衛;對面的千丈崖,相距數十丈,也是峭然獨立,遠遠望去,就如一個遺世孤立的人影。兩山之間的深谷,霧氣茫茫,因為亘古無人而隐隐帶着蕭殺之氣。

宮大勇微微眯起眼望向那領隊,随即回過頭來向宮巧姑笑道:“今晚輪值的是龍飛。”

宮巧姑的臉上不覺一紅,低聲說道:“那關我什麽事來着?”

宮大勇哈哈一笑:“是,不關你什麽事。”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近,龍飛也迎上前來。龍飛當年随着他父親龍雨田投入落霞寨時,還只是一個剛會走路的嬰兒,不知不覺間,已經長成一個英姿挺拔的年輕人了。

龍飛躬身行禮,禀報道:“一切平安。請少寨主放心。”

他目不斜視,禀報之後,立即又退回到隐在暗處的崗位之上。

宮巧姑抿了抿嘴,別過頭去。

她不知道龍飛為什麽對自己這樣冷淡疏遠,雖然恭敬,卻客氣得過份。

是不是因為他自知并非落霞寨的嫡系子弟,身份相差太遠、希望渺茫,才會如此?

她是整個落霞寨的寵兒,唯有龍飛對她恍若未見,或者說,眼睛裏有她,卻從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将她放在心裏。

暮色漸深,山風四起,遠處傳來一陣陣的狼嗥。

千丈崖的崖頂,突然亮起了一點火光,雖然一閃即滅,龍飛這一組人得地勢之便,已經發覺,六名寨丁都從隐身之處走了出來,龍飛注視着對面山崖,說道:“我們再等一等,看看有什麽動靜。”

那點火光又亮了起來,這一回在暗夜中劃了一個圓圈才熄滅。

龍飛的神情異常嚴肅,說道:“兩個人跟我去禀報,其餘人留在這兒繼續監視,不許驚動對方,仍回原地藏好。”

不多時龍飛已經回來,先到離他最近的兩名寨丁處低聲囑咐了幾句,離他遠的兩名寨丁聽得兩聲悶哼,正在奇怪,龍飛已經走近,說道:“我們留在這兒繼續監視千丈崖上的動靜。”

兩名寨丁望見龍飛臉上奇異的神情,心中剛剛感到不妥,心口已是一涼,軟軟地倒了下去。

龍飛抽出兩柄小刀,在他們的衣服上仔細拭幹血跡,這才收回到靴筒裏的刀鞘中。随即打起火石,向對面晃了兩晃;停一會,又晃了兩晃。

黑暗中聽見利箭破空之聲,“奪”地一聲插入了他身邊的古松之中,箭杆上綁着一根細細的絲線。龍飛将絲線撈在手中,纏繞在古松之上,絲線的盡頭綁着一根細繩,卻是三股綿線纏就;綿線盡頭是一根細如小指的絞金索,絞金索一綁上古松,橫跨千丈崖與栖霞峰的一道索橋已經搭好。

首先滑過來的是兩名黑衣人,蒼白得幾無血色的面孔似乎說明了他們都是習慣于生活在黑暗之中。那兩人一過來便分守在古松兩旁。

一共滑過來十二名黑衣人,最後過來的才是黑衣蒙面的雲夢。

她注視着龍飛,低聲說道:“龍莊主托我問令尊好。”

龍飛拱手道:“多勞三伯惦記。請姑娘随我來。”

雲夢搖搖頭:“你不必去了。将這些寨丁的屍首扔到山谷裏,你沿着這索道避往千丈崖,我的手下會為你改妝易容,你連夜去龍家莊隐藏起來。落霞寨無法清點屍首,就不會懷疑到你,令尊仍然可以在這兒安然呆下去。”

龍飛只一怔便答道:“是。一個時辰之後宮大勇會再來巡視,請姑娘一定抓緊時間。”

他滑向千丈崖,那邊早有人接住他。

龍飛最後回望一眼夜霧之中的落霞寨。這雖不是他的父母之邦,卻是他長大的地方。

但是他已永遠不能回來。

當他沿了長繩滑到千丈崖底時,聽到了栖霞峰上隐隐傳來的厮殺聲,擡頭望去,卻見火光沖天。

落霞寨早在雲夢殺死守衛、開啓栖霞堂的第一道門時便已驚覺,待到他們調動人馬趕到栖霞堂外時,雲夢的手下早已将從落霞寨的武庫中偷出來的石脂水倒在堂外點燃了,熊熊火光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宮大勇指揮寨丁以沙石撲滅烈火,雖然說人手衆多,仍舊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得以成功,雲夢卻已開啓了三道門。

十二名黑衣人中,有四名留在那古松處看守索橋,另外八名負責阻殺落霞寨的人馬。

宮大勇将外袍一脫,抓過寨丁遞過來的厚背刀,大喊一聲沖入了戰圈。

最後一名黑衣人被砍倒時,雲夢已經從栖霞堂內飛掠出來。

一陣箭雨将她沖天而起的身形逼回到地面上。

宮大勇往後急退,揮手下令繼續放箭。但是雲夢去勢更快,身形一晃,人已鬼魅一般欺入宮大勇胸前,一掌擊在他胸口。宮大勇借着這一掌之力向後倒翻出去,幾名寨丁急忙扶住他時,雲夢手一揚,一道銀光劃着弧線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宮大勇胸口。

宮大勇頹然坐倒在地上,寨丁還欲來扶時,他做了個手勢止住他們,臉色極其痛苦。

雲夢已在衆人錯愕之際縱身向東飛掠而去。

圍堵她的人馬立刻追了上來。

眼看已将到那道索橋處,迎面忽地射來一篷亂箭,雲夢雖然躲過,心中卻吃了一驚,難道留守的四名手下都已被殺?

她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從暗中走出的是落霞寨的六名頭領,以及相貌神情與宮大勇如出一轍、只是更為豪勇的寨主宮太宏。

她已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一名寨丁急步上前向宮太宏低聲禀報道:“少寨主中了這蒙面人的淬毒暗器!”

宮太宏臉色一變,取出一枚令箭交與一名頭領:“去養生堂請四寨主來診治!”

四寨主便是醫聖的門外弟子宮絕塵,所居之養生堂,乃是他練丹配藥之地,沒有寨主的令箭,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那頭領接了令箭急忙離去。

雲夢淡淡地道:“希望宮四寨主能在一個時辰之內為令郎解開我那柄穿雲梭上的毒。”

宮太宏心中一懔,轉過頭來,注意到了她背負的暗金色鐵盒,臉色更是大變。

鐵盒之中,不但裝着宮家與宋皇室的盟約,還有當初金帝賜給完顏澤的雙獅金印、十三太保後人及舊部的複國盟詞以及各地盟友名冊。

鎮靜一下心神,宮太宏說道:“想必你就是東海飛魚島那位雲夢姑娘吧。”

雲夢微微一笑,默認了他的猜測。

宮太宏緊盯着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要交出解藥,交還鐵盒和盒中的東西,你有什麽條件?”

雲夢環視着四周層層密圍的落霞寨人馬,稍一思忖,答道:“我會給宮寨主公平一戰的機會。如果宮寨主能勝得了我,便得回你要的解藥和鐵盒中的東西,我也留下來任你們處置;如果宮寨主輸了,我仍然會留下令郎的解藥,但是這鐵盒我要帶走,不過我會好好保管它,不會毀掉它,也不會用它來要挾你們,直到你們有本事勝過我。宮寨主意下如何?”

說話之間,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數丈開外千丈崖和栖霞峰之間的那道亘古無人的深谷。

宮太宏非常清楚雲夢的威脅。如果他不答應,雲夢必然會将解藥和鐵盒扔進那深谷中去;這麽短的距離,沒有人可以攔得住雲夢。

就算傾落霞寨之力能夠僥幸下到深谷中去,只怕也非十天半月能夠辦得到的事情;而這段時間,也許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落霞寨的寨丁和大小頭領一陣騷動,宮太宏注視着雲夢露在面紗外的蒼白的臉孔,很明顯雲夢方才獨力開啓栖霞堂十三道門時耗費了太多真力;也許不會有比今夜更好的機會擊殺這來自東海的飓風般的對手了。

宮太宏只略一躊躇,便慨然說道:“好,我答應你!取我的金刀來!”

握刀在手,宮太宏随即大步走向雲夢,平托金刀,道:“你任選一樣兵器吧。”

雲夢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輕輕一揮,抖得筆直,修挺的劍身高貴優雅,有如月下清泠泠一痕雪色。

宮太宏心中微驚。他已經得到消息說,黃大家剛剛練出的驚魂之劍已落到了雲夢手中,朗月禪師品評時曾講過,驚魂之劍,汲月華之精煉成,禀天地間陰寒之性,若遇其主,一式既出,驚心動魄,天下少有人能當其鋒芒;但用劍之人也會被劍氣所制,不得凡人之樂。所以他給了這劍兩句偈語:

〖主劍之人必性如寒冰

荼毒天下反為劍奴〗

原以為傳聞未免誇大,今夜一見,才知道這柄劍的确一出鞘便有先人奪人之勢。

但它的主人只怕今夜沒有這樣的精神與心力來駕馭這樣一柄如有靈性的寶劍吧。

宮太宏正待說話,聞訊趕來的宮巧姑在人群之中高聲叫道:“等一等——”

人群讓開一條道,讓宮巧姑走進來。

宮巧姑的神色緊張,望着雲夢道:“原來你們是從這個地方潛入落霞寨的。原來守在這兒的人呢?龍飛呢?你拿他們怎麽啦?”

宮巧姑臉上的關切與焦急令得雲夢微微一怔,随即說道:“你到這谷底去找他們吧。”

宮巧姑驚愕地望着雲夢,忽然向後一仰昏了過去。寨丁手忙腳步亂地将她擡走,宮太宏的心神不由得一陣震蕩;他從來不知道巧姑對那個沉默寡言的龍飛如此關切,看來寨中人說的笑話并不只是笑話。

然而此時此刻,由不得他分散心神,定一定神,宮太宏轉過目光向雲夢道:“主不占客先,請——”

雲夢面容忽地一變,恍然籠上了一層飄缈的雲氣,神情飄忽不定;衆人正訝異間,她已縱身躍起,“有鳳來儀”飒然而發。

當日巫山神女隐居山中,日日見雲開雲合,江水滔滔,山風浩浩,飛鳥回還,電閃雷鳴,有感于心,配合拂雲手、蹑雲步而創此飛雲劍。它要求習練者必須要有神女禦風的情态、飄然出塵的氣度,才能劍與心合。

百鳥之王自空中翩然下降,儀态萬方,而泠泠劍氣卻直逼人心。

凡人當此,無不驚心而拜。

宮太宏大喝揮刀。鳳羽被勁風吹起,刀光森森無處落足。

于是化為“一葦渡江”,飛越過那一片刀海,足尖一點地,即刻反手一劍刺出,“梅花三弄”,幻出三朵顫抖的劍花,再一抖,已是九朵。

衆人相顧失色。相傳劍術的最高境界是一劍挑出十朵劍花,至今還無人能夠做到;真正劍術最為高超的宣王,也不過能在一招之內抖出九朵劍花。

宮太宏獅子大翻身,刀光卷起滔天大浪,将梅花瓣瓣粉碎,心中懔然微驚,開始覺得也許所有人都低估了雲夢的真正實力。

雲夢身形回轉,“流水無情”,劍光如江水甫出巫峽,波濤洶湧。

宮太宏疾退,弓步如探,刀光化為八面金鎖,将流水盡行封在門外。

劍氣流瀉,石坪被擊得碎屑紛飛。“風起青萍之末”,長劍貼地反攻。

宮太宏回身力劈華山。

劍光疾收,倏爾又是一吐,“雲無心以出岫”,漫卷起片片雲煙,令人想見巫山神女自雲雨中飄落的風韻。

宮太宏急退,金刀在胸前劃了個大圓弧,每一劍都擊在刀上,叮當之聲不絕。雲夢揮劍,“鳥倦飛而知返”,軟劍圈引金刀。宮太宏運千斤墜,屹立如山,金刀破陣殺将,自劍環中長驅直入。長劍被迫抽回,“手揮五弦”、“駕乘六龍”一氣呵成,蕩開刀光,雲夢飛落向宮太宏身後。宮太宏疾轉身回刀。但雲夢在空中忽然不可思議地折轉身形改變了飛撲的方向,“驚回千裏夢”,一道白光眩得人睜不開眼,仿佛閃電劈開烏雲密布的天空一樣淩厲可怕,宮太宏竟為之心寒。他從未見過比這更炫爛、更無懈可擊的一劍,它凝聚了用劍人所有的精氣與生命力。

白光剎那間又消失在黑暗中。宮太宏跪倒在地,金刀斷為兩截。他以斷刀拄地,勉強撐住身子轉過頭來。瞬間的交錯,他胸前留下了一道極深的劍創,血如泉湧,寒氣直透入心腑。兩名頭領急忙上前扶住他。

一擊成功,雲夢已疲倦得面無人色,站在那兒,随風欲倒。

宮太宏注視着她,慘淡而吃力地笑一笑:“我還是老了。不過人劍合一,精、氣、神貫注一體,無跡可尋,無懈可擊,輸在你手裏,也不算冤。你走吧。”

落霞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雲夢身上,無論他們是如何不情願放過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雲夢,卻沒有一個人違背宮太宏的命令出來阻攔她走。

落霞寨的軍令,從來就極其嚴明。

雲夢望向宮太宏的目光中充滿敬意,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将裝有解藥的小瓷瓶放在地上,随即一縱身踏上那道索橋,飛鳥般沒入淡淡夜霧之中。

宮太宏無力地倒了下去。

【三、】

唐廷玉一行人趕到落霞寨時,已是日出時分。

宮大勇雖然中了雲夢一掌一梭,但他體魄強健,服過藥後,傷勢已無大礙,照舊在主理各項事務。

唐廷玉在路上已聽到宮太宏身死的消息,進得寨來,卻見寨中并無辦喪事的準備,不免有些驚訝。

賓主之間寨暄幾句,宮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夠及時趕來,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無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們非常抱歉。如果不是走岔了路,又被五禽門從中阻撓,我們能夠早一點到落霞寨的話,或許——”

宮大勇斷然說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我們打算斬殺東海海盜之後再為家父發喪,探報已經探知,他們連夜趕回東天目山,看樣子打算躲到五禽門的地盤裏去,讓他們的主子養好傷後再離開。我們應當速戰速決,一定要搶在雲夢傷勢痊愈之前殲滅他們。”說到這兒他不無感嘆地道:“家父一生修為,竟然還不是她強弩之末的對手!唐三公子在天機府中能夠與她打成平手,誠為不易啊!此次出征東天目山,還請唐三公子多多指點!”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從旁協助而已;如有差遣,無不從命。”

宮大勇站起身來:“好,我們這就動身!”

趕到東天目池南岸五禽門栖身的那個小山村時,日已西斜。

小村中寂靜無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說道:“他們回來過又離開了。我們不如分頭去找,一有動靜,立刻發火箭報警。”

宮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組分頭去尋找,他則對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組吧?我認為你找到他們的握最大。”

唐廷玉注視着宮大勇。宮大勇的外表雖然鎮定自如,內心卻燃燒着熾熱的怒火。

唐廷玉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請。”

藥奴走在最前面,不時停下來嗅一嗅草叢中的氣味;藥叉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以防他專心追蹤之際中了暗算。

唐廷玉與宮大勇還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後面。

藥奴突然興奮地叫了起來。

他已找到要找的東西。

氣味在一道深溝處中斷了。

他們擡頭望向對面的山峰。

暮色已起,要下到溝底再攀到對面山上去,恐怕來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說道:“立即發火箭召集人手。我先過去攔住他們。”

宮大勇有些遲疑:“這個恐怕太過冒險。”

唐廷玉度量着深溝的寬度,說道:“那位雲夢姑娘帶到天目山來的手下,已經損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務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時截住她,以免夜長夢多。請宮少寨主守在這兒,我告辭了。”

他将長劍負在背上,擲出一小段樹枝,飛身踏上,雙手不停地擲出樹枝,登萍渡水,眨眼間撲上了對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縫裏伸出的細草上一踏的瞬間,已換了一口真氣,淩空幾個跟鬥,沒入崖後。

宮太勇吃驚地道:“猿公跟鬥雲!”

他明白了宣王府為什麽會派出唐廷玉這樣一個年輕子弟來主持這件事了。不論他的才智,單他的武功已是少有人可比。

然而在天機府中,以唐廷玉的身手,也不過與雲夢打了個平手。

宮大勇希望唐廷玉這一次能夠成功地擊殺雲夢,否則江東武林當真要永無寧日了。

暮色四合,山風漸起。

唐廷玉掠過幾重山坡,已然望見了前方一個掩映在藤蔓中的山洞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氣掠過一片草叢,翩然落下,人在空中,十二名刀手突然從洞口前的灌木叢中冒了出來,六柄長刀六柄短刀,兩兩配合,嚴陣以待。

唐廷玉暗暗嘆一口氣,五禽門蟄伏不出二十年,據說一直在訓練鴛鴦刀陣,準備着有朝一日用來對付宣王,現在卻只不過被雲夢用來看守門戶。

五禽門自兩代掌門先後橫死之後,越來越沒落了。

他深深吸氣,身軀平升二尺,長劍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

鴛鴦刀陣已經發動,卻失去了敵蹤,倉促收勢,幾乎斫傷了同伴。只這一瞬間的混亂,唐廷玉已抽劍躍下。

他選擇的是長刀。

一寸長,一寸強。而太乙觀這路如春蠶縛絲、流水脈脈的春風劍法,正合了柔弱勝剛強的宗旨。

劍氣綿綿,劍意柔柔,如包容萬物的雲煙。刀手的攻勢淩厲,欲以至剛克至柔。但長刀被細密的劍路纏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劍上柔和的春風所吸引而改變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周轉成了一個大圓,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圓環越轉越急,六名長刀手欲罷不能,欲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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