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砍下的樹枝呼嘯而來,将石塊反擊向唐廷玉。

唐廷玉倒縱出數丈開外,身形縱出的同時已脫下外袍,迎風展開,将撲面而來的樹枝與石塊都擋了回去,落了一地。

這時他聽見藥叉的大叫:“公子爺,接劍!”

長劍帶着尖銳的破空之聲擲了下來。

唐廷玉縱身揮出長袍,卷住長劍。

橫川木攻來的長刀被劍鞘格住,他往後急退才不至于被唐廷玉的劍鋒劃破胸膛。

看守雲夢的忍者在山崖上厲聲叫了起來。橫川木面色大變,叫道:“且停一停!”

唐廷玉不待他說完已向山崖上飛掠而去。

他們趕到時,卻見那忍者的左肩上與右腿上各插着一枝箭,狂亂地揮舞着長刀;雲夢的周圍也散落着十餘枝箭,箭頭藍得發亮,很顯然淬有劇毒,幸而沒有射中她。

唐廷玉急步上前,一掌拍在那忍者的天靈之上,他這才平靜下來,頹然坐倒。

唐廷玉點了他中箭之處的穴道以免毒性擴散,随即将一枚玉清丸塞入他口中,看看地上的亂箭,說道:“箭上有倒刺,需要剖開傷口才能取出箭枝敷藥。如果你們不方便,可以将他送到太乙觀。”

橫川木答道:“我們有随行大夫。”

唐廷玉也不勉強,審視着中箭之處腫得近于透明的皮膚,說道:“這箭上淬的是蛇毒,我這兒還有兩顆玉清丸,每個時辰給他服一枚,可以遏制毒性保住心脈。七葉一枝花可解天下蛇毒,我的藥房中還有兩株,兩個時辰之內,你派人來取一株給他敷上。”

橫川木接過唐廷玉遞過來的玉清丸,躊躇一瞬,說道:“方才那一陣雖然未完,我已知道自己雖然未必會輸,但也很難勝過唐君。今日一戰就此罷手,不過不得唐君允許,我們不會踏入九華山一步。”

他又是一鞠躬,背起那中箭的忍者沒入山林之中。

留下唐廷玉凝視着地上的毒箭。

箭頭上淬的是東天目山特有的青絲蛇之毒。而一發十八枝,這是西天目山落霞寨宮家的連環弩。暗中偷襲的,究竟是吳婆婆,還是某個擅自行動的宮家人?抑或兩者都有?

【四、】

雲夢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

待到唐廷玉出來時,已是暮色蒼茫。

趙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說道:“唐公子請坐,這是胡嬷嬷下廚弄的幾道菜,我聽侯大總管說胡嬷嬷的手藝很合你的口味,所以這一次特地将她帶來服侍。”

唐廷玉坐下來,微笑道:“難得侯大總管還記得這種小事,也多謝五姑娘費心了。”

一邊說着,一邊心中暗自忖度,趙可說話的口氣,隐約之間,似乎有如妻子關心服侍丈夫一般細致周到。

宣王已經選定了趙可?

唐廷玉暗自皺了皺眉。

無疑趙可的大方練達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婦。

然而他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突然想起去年與趙鵬在趙府海船上所說的一番話。

趙鵬說他放棄選擇的機會,将來可不要後悔。

那麽他是否希望有這個機會?

唐廷玉随即壓下了這一時的感觸。即使是讓他自己來選擇,也必定會選像趙可這樣能夠從容主持宣王府大小事務的姑娘。

更何況這還只是他的猜測。

趙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

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還得趕快回去配藥。”

荷衣看看趙可,放下酒壺悄然退了下去。

趙可輕聲問道:“雲夢姑娘的情形如何?”

她不會忘記,唐廷玉抓着藥叉抛下的長繩将昏迷的雲夢帶回崖上時,臉上異樣緊張的神情。

唐廷玉不自覺地看看石室:“只有要合适的藥物,對症施針,她會很快複原。”停一停,他又道:“為王爺配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還想再留下十二枚來。還請五姑娘回去之後轉告侯大總管一聲。”

趙可心中詫異。唐廷玉是想将丹藥留下來給雲夢服用嗎?

她心中幾經轉折,終于忍不住說道:“唐公子,你這樣盡心救治那位雲夢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罷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誤會。”

唐廷玉驀地擡起頭來,警惕地看着她。

是了,這就是趙可來太乙觀的真正目的。

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嗎?都有些什麽誤會?”

趙可微笑着說道:“江東各家,大多已經知道雲夢姑娘師承于巫山門。歷來傳說,巫山門的女弟子,最是聰明俊秀,每每都有颠倒衆生的魔力,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也難怪不知內情的人胡亂猜測。”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認為呢?”

趙可無法回答。

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來道:“世人如何說,由他去說,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麽。”

他的眼中閃亮,嘴角含着奇特的笑意。

趙可起身送他離去,怔怔地皺起了眉。

她從來不知道唐廷玉還有這樣灑脫得近于狂傲的一面,反顯得她的憂慮是小人之心了。

第三天清晨,雲夢已經蘇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內心的挫敗與沮喪,當下說道:“你最好不要再嘗試強行沖開被鎖的經脈。下一次就不會有這樣幸運,僅僅是受了我一點掌傷而已。”

雲夢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睛。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來。

華陽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趙可站在一旁。

唐廷玉上前見過師父。華陽真人拈着長須慢慢說道:“既然雲夢姑娘已無大礙,這兒就交給五姑娘照管吧。畢竟男女有別,你在這兒還是不大方便。”

唐廷玉立刻看了趙可一眼,趙可意識到他懷疑是自己在華陽真人處說了什麽,華陽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卻又無從辯駁,只咬了咬唇沒有做聲。

華陽真人又道:“趙鵬已經到了山下的陵陽鎮,派人來請你去見個面。來人也想見一見雲夢姑娘,正等在院外,現在想必可以進來了。”

他示意弟子放趙鵬的信使進來,卻是那圓圓臉兒、嬌憨可愛的小侍女寶兒。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爺問唐公子好。還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給雲夢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檢查一下?”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給五姑娘吧。”

寶兒向院外一聲招呼,早有趙府的家仆一箱箱地擡進來,寶兒叽叽喳喳地道:“這箱裏是胭脂水粉,這箱裏是內裙,這箱是外裙,這箱是首飾,這箱是鞋襪……”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邊,轉頭看華陽真人,華陽真人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搖頭說道:“趙鵬不會是打算将老唐天師生前的住處布置成那位雲夢姑娘的閨房吧?”

唐廷玉默然不語。趙鵬這樣大費周章地送這些衣服用具來,是否預備着雲夢會在太乙觀長住、他并無就此接走雲夢的打算?

也許只不過因為趙鵬習慣了這種做派。

唐廷玉與寶兒一行到陵陽鎮時,已是下午。

趙鵬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笑道:“唐兄,久違久違。我在桃花潭上擺了一桌好宴,專等唐兄前來賞光。桃花潭兩岸,風光如畫,還要有勞唐兄多多為我介紹了!”

唐廷玉心知趙鵬必定宴無好宴,但他怎麽也沒有料到,在船上等着自己的,會是谷川。

這麽說趙鵬的求婚至少已經得到谷川的贊同?

趙鵬笑道:“請坐請坐,這船上除了我那三個溫酒上菜的侍兒,還有谷兄手下的兩名船夫,別無外人,盡管放開來喝不妨。”

他舉杯先向唐廷玉說道:“這些天來,有勞唐兄多多照顧雲夢姑娘,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唐廷玉哭笑不得,趙鵬言語之間,俨然這門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資格代雲夢謝過自己。

他将酒擋了回去,沒好氣地道:“談不上什麽照顧。外面那些有關我和雲夢如何如何的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讓太乙觀為了避嫌盡快将雲夢送走或者是幹脆送到你手中去?”

趙鵬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這樣做來着,只不過有人比我動作更快。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雲夢到底想幹什麽?五禽門已經将方心愚送回了天機府,梅山先生也已經解開了黃大家所中之毒,你能用雲夢從東海各島那兒交換什麽?”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他:“哦,神女遺書你不想要了?”

趙鵬搖着頭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換一種方式要。林夫人無兒無女,雖然為飛魚島訓練了不少人手,卻只有雲夢這麽一個寶貝弟子,神女遺書自然會留給雲夢做嫁妝,我這樣拿過來,多不傷和氣。你還要将雲夢留到幾時?不會是——”他笑嘻嘻地看着唐廷玉,“當真有那麽回事,正好被人說中了,你才惱羞成怒吧?”

唐廷玉疑惑地看着趙鵬:“你知道我是什麽人,用不着對我使激将法。你為什麽對這門婚事這樣熱心?”

趙鵬仰靠在椅背上,笑着說道:“我的理由很多,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呢,是為了與東海各島化幹戈為玉帛;說得老實一點呢,是為了大家不要兩敗俱傷甚至于同歸于盡;說得不負責任一些,是因為家母看過雲夢的畫像之後很喜歡她,我不過是謹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對于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唐兄是否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你不知道危險在哪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危險,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該怎麽去躲避這危險?”

唐廷玉尋思一會,說道:“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趙鵬的目光停在虛空之中,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從和雲夢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種危機正在逼近我,就好像是有經驗的水手,會本能地感覺到飓風來臨的氣息一般。家母突然提起這門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如釋重負,只因我不用再與雲夢拼死拼活,在這之前,一想起這種拼個兩敗俱傷的可能,我便覺得心中極其不安。”他回過目光看着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禪二十年,已漸有靈機觸動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會有和親的想法,或許其中便有天機暗示。”

唐廷玉心中震動,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一直靜靜旁觀的谷川這時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讓我們接走雲夢?”

唐廷玉審視着谷川,過一會說道:“雲夢姑娘身邊驅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內會絕對忠誠于她的伊賀忍者,其他好像都是東海各島的人吧。谷島主覺得這其中會不會再出現吳婆婆這樣的人?”

谷川震驚地望着唐廷玉,唐廷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認為東海各島甚至包括飛魚島都有背叛、暗算雲夢的嫌疑?

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在日,曾經命令飛魚島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忠于雲夢。至于東海各島,戰敗之後也都對海神娘娘立下了忠于雲夢的誓言。在海上,沒有人敢欺騙海神娘娘。”

唐廷玉緊跟着道:“但是在江東土地上并沒有海神娘娘。”

谷川道:“所以我們要盡快回到東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這樁婚事,并不僅僅是為了東海,也為了雲夢可以不必與江東武林甚至宣王再争鬥下去。我們都知道這一戰的結果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唐廷玉注視着谷川的眼睛。

谷川毫不避讓地迎着他的注視。

趙鵬暗自納悶,這兩人似乎在打什麽啞謎?

憑他如何善察人意,也無法看出端倪。

唐廷玉終于說道:“我相信谷島主的誠意。不過,雲夢的去留,要由宣王爺出關之後再決定。”

谷川沉思一會,說道:“宣王爺何時出關?”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觀三年一次的講武大會,王爺會在那之前出關,親臨太乙觀主持。”

谷川皺起了眉:“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認為雲夢能夠在太乙觀中安安靜靜地呆到那個時候嗎?”

唐廷玉默然。

谷川凝視着船窗外日落之處的九華山,慢慢說道:“我是看着雲夢長大的,她絕不是可以困在牢籠中的那種人,也絕不是會被對手吓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種人。你們可知道,飛魚島曾經差一點被黑龍島攻滅?”

唐廷玉與趙鵬互相看看,唐廷玉說道:“我們也聽說過一點,不過黑龍島沒有成功。”

谷川說道:“那一年雲夢才十五歲。我剛剛接管雷神島,正忙于島上事務,為了穩定局勢,還從飛魚島帶走了三分之一的精銳人手;林夫人負責的那批人又尚未完成訓練,黑龍島就是趁這個機會率領南方十三島進攻飛魚島。林夫人和其他頭領都贊成棄島暫避,雲夢堅持認為,一旦棄島,飛魚島将威望盡失、再無統領東海的機會;況且黑龍島來勢雖兇,飛魚島也不是沒有一戰求生的實力與可能。她将島上所有婦孺集中到地勢最高的海神娘娘廟,其餘人手分為兩路,一路兩百人,由她率領堅守娘娘廟;一路五百人,撤往鬼礁作為伏兵,一見娘娘廟舉火便從背後進攻黑龍島的人馬。黑龍島的兩千人馬圍攻娘娘廟一天一夜,死傷數百,始終未能攻入。飛魚島守廟的兩百人只剩下五六十人,雲夢自己也受了傷,但終于熬到黑龍島的人馬銳氣盡失、筋疲力盡,鬼礁的伏兵一出,黑龍島只有倉皇敗走,自那以後,再不敢貿然進攻飛魚島。”

趙鵬聽得倒吸了一口氣:“雲夢倘若不能堅持到最後,飛魚島就會全軍覆滅。這個仗打得可真夠險的!”

唐廷玉喃喃地道:“在那個時候,也只能冒險一搏。”

谷川不無悵然地說道:“也正是從那以後,我就明白,雲夢已經不再需要我在一旁随時輔佐。”他随即轉過頭望着唐廷玉道:“現在唐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廷玉喟然嘆道:“我明白。”

雲夢坐在小仙居的窗臺上仰望空中飛鷹的神情歷歷如在眼前。

她已經試過一次逃亡,絕不憚于再試第二次。唐廷玉鎖住她的經脈,但并不能鎖住她的意志。

雖然她可能付出極大的代價。

谷川随即問道:“那麽唐公子是否同意讓我們接走雲夢?”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說道:“我從未聽人說過雲夢的母親。谷島主是否知道一二?”

饒是谷川如何沉着,神色也是微微一變,鎮定一會才答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唐廷玉默然片刻,說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時,我會将雲夢送到我們方才上船的地方。”

趙鵬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頭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謝唐兄成全了。至于宣王爺和華陽真人那兒,就要請唐兄你多多擔待,容我日後再親自上門賠禮道謝。為免唐兄你回去後不好交待,我還有一件大禮要送給你。”

他湊到唐廷玉耳邊低聲說道:“史清和清拂道長已經平安躲到某一艘海船上去了。”

唐廷玉一聽完,詫異地看着趙鵬,趙鵬肯定地點點頭,唐廷玉這才微笑道:“這樣的大禮,我們如何謝你才是。不過你可千萬當心,別漏出風聲去。”

趙鵬一笑帶過。

【五、】

日暮時分,華陽真人與唐廷玉走入那小院。

趙可從石室中迎出來。

華陽真人看看石室,問道:“她今天如何?”

趙可答道:“飲食都還好,就是從來不看我們,也不說話。”她遲疑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接着說道:“陪了她一天一夜,我總覺得我以前在哪兒見過她,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兒見過。”

唐廷玉震驚地看了看趙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徑自先進了石室。

華陽真人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雲夢的臉,聽得趙可這話,他“哦”了一聲,回想起雲夢的臉孔與神情,的确令他有着隐約的熟悉之感。他是在什麽時間、什麽地方,在什麽人身上見到過這樣的神情氣度?

小半個時辰後,唐廷玉與雲夢自石室中出來,華陽真人不由得注意看着雲夢的面孔。

然而雲夢再次蒙上了面紗,華陽真人不可能貿然要求雲夢取下面紗來讓他看個仔細。

不容他多加思索,唐廷玉已領着她告辭離去。

趙可探詢地望向華陽真人,華陽真人明白她的疑問,說道:“廷玉有他的理由這樣做。”沉思一會,他又說道:“我想廷玉至少已經贏得東海各島的尊敬。”

春夜的山林,寂靜無人,唐廷玉的左掌始終扣在雲夢的右腕之上,助她在疾奔之際舒散開身體內淤積數日的真氣。夜風拂過他們的面孔,耳畔風聲呼呼,腳下的樹木與草叢一掠而過,透過樹梢的星光點點地灑在他們肩頭。

下山的路越行越快,仿佛不過轉眼之間,青弋湖已經在望。

他們停在一個陡坡之上,唐廷玉終于放開左掌,兩人同時縱身掠下陡坡,停在湖畔的一片芳草地上。

唐廷玉仰頭望望星光,說道:“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子時。我們來得早了一點。”

雲夢仰望着星空,沒有回答。但唐廷玉已可感到她心中滿脹的快樂,就如一頭終于沖出牢籠的獵鷹,迫不及待地張開雙翅迎接着夜風。

然而他的心中卻感到一陣悵然若失的迷茫。

雲夢回過頭來鄭重地說道:“從今往後,東海将不會以你為對手。”

唐廷玉淡然一笑:“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夠暫時停下對江東各家的攻擊,一切留待宣王出關之後再做決定。”

雲夢略一思忖,便答道:“這件事情我可以答應。”

唐廷玉暗自籲了一口氣,将背負的包裹抛給雲夢,說道:“這裏面有你的驚魂劍,還有十二枚碧心丹,你已經服用過,應當知道它的功效,留給你備用。另外還有九枚可解百毒的玉清丸。”

雲夢驚異地望着唐廷玉。今晚她再一次感到唐廷玉對她并無敵意。

唐廷玉的目光停在湖面上,似乎在搜索谷川的船,一邊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想還是提醒你一下為好。不要絕對信任任何一個人。”

雲夢困惑地皺起了眉。這也是當日在東海之上谷川曾告誡過她的。她能感到唐廷玉的誠意,而這令她尤其迷惑。

她沒有将谷川的告誡真正記在心上,所以被吳婆婆成功暗算。

沉思一會,雲夢答道:“多謝提醒,我會随時注意,不會再有第二個吳婆婆有這個機會。”

他們默然許久,唐廷玉若不經意地問道:“我從未聽人提起過你的母親。令堂還在嗎?”

雲夢的臉上掠過一層黯然,過了一會才輕輕說道:“我剛生下來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不許任何人提起她。所以我不知道她的模樣,不知道她是哪裏人,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唐廷玉注意着她的神情,謹慎地說道:“令尊去世以後,也沒有人敢提起?”

雲夢搖搖頭:“我曾經問過,可是除了谷大哥和師父,沒有人見過我母親,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情形。谷大哥和師父也只是見過我母親而已。他們說她長得很美麗,就這麽多。”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雲夢,說道:“你母親也許不是漢人吧。你有沒有發覺,你的眼睛黑得與其他人不太一樣?漢人的眼睛無論怎麽樣漆黑,總帶着一層淡淡的黃褐色;但是你的眼睛中卻帶着一層淡淡的藍色。我知道東海王是地道的漢人,你的眼睛也許是像你母親吧。”

雲夢一怔,心中生出極其異樣的感覺,唐廷玉對她的觀察是不是太過細致了一些?令她感到極不自在,反問道:“你為什麽要關心這個問題?”

唐廷玉無奈地攤開手道:“要不然我們站在這兒做什麽?無論談到任何其他問題,恐怕都會因立場不同而生出争執來。這個問題至少我一無所知,沒有什麽可以争的。”

他随即轉過話題問道:“令師林夫人也是飛魚島本地的人嗎?”

雲夢微微一笑:“我不會再告訴你有關東海的任何事情。”

她已悟到唐廷玉是在有意無意地套問消息。

唐廷玉也已明白她發覺了這一點,當下只笑一笑,不再說話。

雲夢卻又說道:“希望這一次你沒有在我的衣服或是劍上留下什麽特別的氣味。”

唐廷玉一笑:“此一時彼一時,我沒有這個必要再用這個法子跟蹤你。”

雲夢輕輕地籲了口氣。

她不喜歡那種被人暗算或者只不過算得上捉弄的感覺。如果唐廷玉再給她設下這一類的陷阱,她一定要加倍奉還。

停了一會,唐廷玉又道:“我在給你包紮左臂的箭傷時,見到你的左臂上有一個小小的圓疤,你幼時曾經由蒙古大夫種過牛痘?”見雲夢困惑不解,他解釋道:“這是蒙古人防治天花惡疾的辦法。不過種牛痘的風險太大,如果不能确知不種的話危險會更大,是不會在你身上冒這個險的。”

(——按:通過種牛痘來防治天花的方法,出現甚晚,用在這裏本來不太合适。若有學醫的朋友,可否建議一種更合适用來辨認血緣關系的家族性遺傳疾病?)

雲夢皺了皺眉,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唐廷玉也沒有再問,只是默然沉思着。

子時已到,谷川的船如約而來,趙鵬自然也在船上。

唐廷玉一直将雲夢送到船上,告辭之時,趙鵬卻與他一起下船來了。唐廷玉詫異地看着他,趙鵬指指雲夢,低聲笑道:“這位大小姐最讨厭別人擺布她,現在絕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我還是先避一避為好,讓谷兄有時間勸她。我看她對你倒挺客氣的,說不定到時候你還有這個面子替我說幾句話。”

他們下船之後,谷川立刻下令開船駛往下游。

借着窗外淡淡的星光,他審視着雲夢,不無欣慰地道:“幸而沒有事,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去面對大王的在天之靈。”

雲夢若有所思地道:“谷大哥,你怎麽從來不提我母親?”

谷川一怔,随即說道:“我只見過你母親一面,對她一無所知,如何提她?你怎麽突然想起這件事情?”

他可以肯定,必定是唐廷玉對她說了些什麽。

雲夢輕輕地嘆了口氣:“谷大哥,從小我就感到你們是有意避免提起她。能夠嫁給我父親的女子,怎麽可能是尋常女子,怎麽可能沒有來歷,沒有人記得她?你們說她早已去世,我卻總覺得她還在人世。谷大哥,你還記得嗎?從前我曾經告訴你,我曾經夢見過她。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模樣,可是在夢中她的手剛剛碰到我,我就知道是她。我看不清她的臉,不過我知道她真的很美麗。”

谷川在心中暗罵唐廷玉多事。

雲夢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唐廷玉盯着我看的樣子,就好像想從我臉上看到另一個人的模樣一般。現在想起來,他和宣王府的關系十分密切,也許他在宣王府的資料庫中見過我母親的畫像,所以才會這樣看我。”

谷川的頭開始痛。雲夢卻又悠悠然加了一句:“谷大哥,難道你不覺得唐廷玉的樣子有點眼熟嗎?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會将他當成最可惡的對手,但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而且我确定我可以信任他的誠意。真奇怪,對不對?”

谷川只好嘆口氣道:“我沒有注意。”

從太乙觀中出來的雲夢,神情舉止之間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東海之上雲夢就如那海風一般清新剛強,但是現在她的心開始變得細密善感,會注意到她以前從來不會注意的事情,唯一不變的是,在他面前她依然坦誠地說出心中的所思所想。

據說醫聖的妙手不但可以起死回生,也可以用金針與藥物改變一個人的體質從而改變他的性情與氣質。

傳說太乙觀的內功也具有類似的功效。

唐廷玉是不是在雲夢身上做了什麽手腳,才使得雲夢有了這樣的變化?

谷川只有轉過話題,說道:“雲夢,想必你已知道姑蘇趙府求親的事。”

雲夢的臉一沉:“這件事情谷大哥你已答應?”

谷川注視着她:“當然還要看你的意思。與姑蘇趙府聯姻,将帶來東海各島夢寐以求的富庶與繁華。”

雲夢緊皺着眉道:“我不喜歡那個風流放誕的家夥,也不喜歡這種方式。師父她怎麽說?”

谷川道:“前些日子龍莊主去向林夫人提親,林夫人似乎更偏向龍家那邊。”

雲夢愕然一瞬,失聲笑道:“龍君侯?不可能!”

谷川搖搖頭:“不是不可能。雲夢,東海各島的效忠是有條件的,甚至于飛魚島的血誓也是有條件的。你要為東海帶來東海想要的東西。這是你的責任。”

雲夢傲然一笑:“是,我當庇護東海。谷大哥,你可曾想過,只要我擊敗宣王,同樣可以為東海帶來我們夢寐以求的富庶與繁華?”

谷川震驚地道:“擊敗宣王?”

沒有人擊敗過宣王。這麽多年來,宣王已在大宋國土上确立起他無敵的形象。

雲夢的目光閃亮:“無論宣王當年如何英雄,如今也已經老了,更何況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動手。”

谷川仍然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雲夢繼續說道:“我答應過唐廷玉,在宣王出關之前暫時停止對江東武林的攻擊,也不做任何決定。不過等到宣王出關之後,我會立刻派人給他送上戰書。”她仰望星空,出神地道:“當年東海之役,宣王曾經向父親提出一戰決勝負,父親他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東海各島還有渤海蛇島都有人口出怨言,認為當初如果父親冒險一搏,不是沒有拼殺宣王的機會,東海各島的損失也許就不會那麽大、幾乎是全軍覆滅。我要替父親扳回這一局。”

谷川看着她:“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失敗,東海各島将再無翻身的機會?”

雲夢回過頭來盯着他:“谷大哥,你沒有習練過巫山武功,有些東西你不會明白。我有很大的機會擊敗宣王。”

谷川凝視她良久,說道:“雲夢,大王和我在海神娘娘面前答應過你母親,無論要求你為東海做什麽事情,都要首先顧及到你的安危。”

雲夢默然一會才道:“巫山武功中的确有一些能夠與最強大的對手同歸于盡的招數。不過也許我可以改進它。這些日子以來,唐廷玉一直在以太乙觀的內功為我療傷,所以我對太乙觀的內功也已有些心得。太乙觀的內功心法雖然失之柔弱,卻有着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堅韌,如果能将它揉入那些招式之中,必定可以在最險惡的情形之下保住我的心脈。”

她擡起頭渴望地看着谷川:“谷大哥,我母親真的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谷川答道:“大王和我答應過她。”

雲夢欣然一笑:“她好像預感到會有這麽一天似的。我們這就通知趙鵬還有師父她老人家,所有事情暫且押後,等宣王出關之後再議。”

谷川欣慰地暗自嘆息一聲。

雲夢又已回到東海之上叱咤風雲、指揮若定的模樣,方才的彷徨迷惘已然消失無蹤。

這才是整個東海為之驕傲的雲夢,是東海王用盡畢生心血培植出來的整個東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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