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一、】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趙鵬,目送谷川的船漸行漸遠,終于不見,趙鵬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見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懷疑你是不是動心了。你自己沒發覺,你盯着雲夢看的眼神很令人誤會嗎?”

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沒有反駁他的調侃,神情之間,竟有些若有所失的迷惘。

趙鵬心頭一懔,盯着他道:“你沒事吧?”

唐廷玉擺擺手:“我沒事,只不過有些問題要好好想一想。”

趙鵬的家仆已擡來兩乘青布小轎,請他們上轎,沿了崎岖難行的鄉間小路,搖搖晃晃地回陵陽鎮去。阿蘇三人提着裙子,小心地不讓夜露打濕鞋襪,一路小跑着跟在後面,寶兒嘴裏還在不時抱怨:“這個鬼地方,連馬車都不能走,公子爺偏偏一呆就是好幾天!”

阿蘇宛爾一笑:“小鬼頭,少說兩句吧,不吃點兒苦頭,公子爺怎麽娶得到少夫人?”

柔兒抿着嘴似笑非笑地道:“這就叫吃苦頭了?等着吧,要娶到那位少夫人,更大的苦頭還在後面呢!阿蘇姐,當心少夫人進門後第一個苦煞的就是你。”

阿蘇嗔怪地敲了一下柔兒的頭:“偏你這麽多話!我和你又有什麽分別呢?”

柔兒揚起頭斜睨着阿蘇,拉長的聲音說道:“是啊,是沒什麽大的分別,只不過呢,”她眼珠一轉,壓低了聲音說道:“只不過某個人是将阿蘇姐放在這兒,”她指指自己的心窩,轉而又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将我們是放在這兒哩。”

阿蘇叫了一聲,做勢要打柔兒,寶兒自然要過來護着柔兒,三個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

坐在轎中的趙鵬猜也猜得到她們在鬧些什麽,不覺微微一笑。

也就在這一剎那,趙鵬聽到了無數箭枝的破空呼嘯之聲。

走在前面的唐廷玉已在這同時破轎而出,劍氣如虹,左奔右突擋開第一輪暗箭,一邊大喝道:“停轎擋箭!”

趙府的家仆訓練有素,聞得號令即刻停轎,抽出轎杆團團護定了趙鵬的小轎,撥開四面不斷射來的暗箭。阿蘇三人閃過幾枝亂箭,抽出随身短劍飛撲到趙鵬的小轎外圍。

趙鵬在轎中喝道:“寶兒留下,阿蘇和柔兒去幫唐廷玉,他也是對方的目标!”

阿蘇與柔兒對視一眼,不免略一遲疑,趙鵬已不耐煩地喝道:“快去!”

阿蘇與柔兒只得奔往獨自擋在前面的唐廷玉。

唐廷玉并沒有回頭看她們,只道:“這兒地勢開闊,不能留在這地方挨打。你們兩人随我來,護着我左右兩翼!”

他身形一起,向暗箭來處飛掠而去,長劍斜擊,将迎面而來的箭枝擋落。

阿蘇與柔兒緊跟在後,擋開左右兩側的箭枝。

唐廷玉去勢太快,幾乎撇下了阿蘇兩人,忽地驚悟到這一點,緩下了腳步,饒是如此,幾個起落之間,也已逼近暗中埋伏的弓箭手,強弓利箭對他們再無威脅。那四名弓箭手當即棄下弓弩,拔出刀來,大叫着劈向尚未落地的唐廷玉三人。

唐廷玉的劍尖在劈來的長刀刀背上一點,那弓箭手把持不住,長刀幾乎脫手,而唐廷玉的劍尖已斜斜挑上刺中了他右肩井穴,一條右臂登時軟軟地垂了下來。

唐廷玉的靴尖在他頭頂一踏,斜飛出去的同時,劍尖已劃破另一名弓箭手的右腕命脈,左手金針彈指射出,正欲返身逃走的那名弓箭手後頸上中了一針,當即軟倒在地。

阿蘇兩人也已收拾掉餘下那名弓箭手。

唐廷玉毫不停留地向左側掠去。

不過片刻之間,他們已掃清正前方的這片路面。暗中傳來一聲尖哨,箭枝陡然間停了下來,數十個黑影從隐身之外冒了出來,迅速退入遠處的樹林中。

趙鵬走過來,與唐廷玉一起去檢查中了金針昏倒在地以及被阿蘇兩人擊成重傷無力逃走的那兩名弓箭手。

正在地上掙紮的那受傷的黑衣蒙面人見他們走近,眼中露出極之恐慌的神色來,突地一歪頭,倒在地上再不動彈。

唐廷玉急步上前,但那蒙面人的嘴角已經流出黑血來,沒有了氣息。

唐廷玉皺皺眉:“他是咬破藏在嘴裏的毒藥自殺的。能夠這樣控制住手下人,他的主人料想不是尋常之輩。”

趙鵬一笑:“有膽量刺殺我們兩個的,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幸好還有一個可以問口供,轎子就讓給他坐了。”說着他咬了咬牙,“其實不用審我也猜得到是什麽人幹的。龍君侯那小子,膽子倒真是不小啊,醋勁兒也挺大的嘛,居然連你也要一起暗算!方才若不是我們配合默契,破了他的箭陣,只怕當真要吃個大虧。”

唐廷玉審視着這一片開闊之地,說道:“這個時候,龍君侯的嫌疑的确最大,但是不希望看到姑蘇趙府和東海聯姻的恐怕不止是龍家莊,你今後可要萬分當心才是。”

趙鵬注視着他說道:“只要有唐兄的大力幫助,這些都不足為慮,對吧?”

唐廷玉微笑:“這麽說未免也太擡舉我了。”

他們相視一笑,回去的路上,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回到陵陽鎮趙鵬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兩封急信。

趙鵬只看了一封已然色變,再看第二封,臉色更是難看到極點。

阿蘇三人詫異地看着趙鵬将信遞給唐廷玉過目,心中不免有些嘀咕,唐廷玉畢竟是外人,趙鵬卻好像什麽都不瞞他一般。

第一封信來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趙鵬暫緩與東海聯姻之事,卻沒有說理由。

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趙鵬,趙鵬更是一臉困惑:“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會輕易改變主意的人,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可是我一點頭緒也沒有,現在更沒有心情來猜測這件事。你看看這封信。”

第二封信來自臨安,臨安趙府商號的總管日前得知,太師賈似道向官家獻上限田之法以措辦軍饷、充實國庫,因關系重大,臨安總管打聽确實了才飛書來報,并在信中附上了賈太師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說道,如今大戶田連阡陌,小民無立錐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無田,是以國庫空虛、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戶田數,在限數之外者,或着原主回買,或令不滿限者派買,或由官府出價買之,名為“公田”,雇人耕種,收租以為軍饷之費;先施之浙東浙西兩路,候有端緒,再推廣到其他各路。賈太師恐其法不行,已先将自己名下浙田萬餘畝入官為公田,朝中官員紛紛擾擾,莫衷一是,有聞風獻産者,大得太師贊賞;也有上疏說其法害民者,一概被黜落放逐。隸屬于浙西路的姑蘇趙府雖是宗室近支,但論官品,趙鵬只授了一個泉州司戶的虛職,該占田一百畝;江夫人與趙鵬的伯母吳夫人都曾授過縣君,按品各有田二百畝。其餘田地如何處置,臨安總管急等趙鵬示下;因為江東巨商都在看着姑蘇趙府的動向以決定對策,朝野上下,對姑蘇趙府也是備加關注。

唐廷玉低聲問道:“你們府上究竟有多少田?”

趙鵬嘆口氣答道:“一萬六千畝。其中上等良田一萬畝,下餘六千畝不過中等而已。”

唐廷玉可以理解趙鵬的頭痛之處了。沉吟一會,他又問道:“你認為賈太師此舉是對着姑蘇趙府來的?因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趙鵬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對着我們來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蘇趙府必定首當其沖。這一萬六千畝田,年深日久,原主早已不知何在;若是派買,零敲碎割,煩都要将我們煩死,再說浙西路只怕也沒有這麽多不足限數、有資格再買田的富戶;官買罷,你我都知道絕無好果子吃。好,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這一陣子我們就只能盡顧着頭痛這個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難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時也曾行過,結果是一敗塗地、天下大亂?”

趙鵬苦笑:“官家一直在為國用不足而煩心,早就想找個機會敲一敲我們這些人,只是苦無借口罷了,賈太師此舉不過是适逢其會。你瞧瞧,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誰能駁得倒?我得要盡快趕回臨安去,弄清局勢,再定對策。哦不,還是先回蘇州見過家母再說。”

唐廷玉默然片刻,說道:“這一路上你尤其要當心。你若不怕賈太師更忌恨,我就調一隊宣王府的武士來護送你回蘇州。”

他說話的口氣令得阿蘇三人暗自驚異,宣王府的武士,唐廷玉憑什麽說調就調?但随即明白,只怕宣王選定的繼承人正是唐廷玉。

趙鵬固然對唐廷玉坦承相見,唐廷玉又何嘗不是如此。

阿蘇與柔兒互相看看,心中踏實了不少。有了宣王府這個強援,姑蘇趙府面對種種危機時,勝算自然多了不少。

趙鵬一笑:“這個非常時刻,當然是保命要緊,還在乎這個?我就不和你客氣了,千萬記得調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啞然失笑,正待轉身去安排,門外禀報道雲夢差人送信來。阿蘇三人一聽,都盯着趙鵬笑。趙鵬叫了起來:“天地良心,雲夢小姐的信絕不會是你們想的那種。”

阿蘇三人只是笑,直到見趙鵬讀過信之後臉色有異,才收斂了笑容,湊過來看。

在信中雲夢簡單地通知趙鵬,有關婚事的安排,延緩到宣王出關之後再行商量,在此之前東海與姑蘇趙府互不相幹。

唐廷玉暗自籲了口氣。

雲夢終究還是遵守着他們的約定,在宣王出關之前,暫不做任何決定。

趙鵬忽然回過頭來笑道:“唐兄,我怎麽覺得你有些松了口氣的樣子?你其實并不太希望雲夢答應婚事,對不對?”

趙鵬似乎是在開玩笑,唐廷玉卻明白他心中的疑問。

唐廷玉本可以輕輕松松地否認,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無把握的猜測正中事實……

這令他無法坦然面對趙鵬的探詢。

唐廷玉對這個話題的閃避,令得趙鵬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他。

也許流言說中的往往是事實?

唐廷玉發出的信鴿,并沒有調來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給他帶回了侯大總管的急信:宣王已經出關,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趙鵬,可以順路同去宣州,再調人護送回蘇州。

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關的時間,大大早過了原來的預計,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二、】

到宣州時,已是三天之後的日暮時分。

宣王府規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個東北角,半新不舊的青瓦粉牆毫不張揚,院牆之中,樹木蔥籠,一灣流水蜿蜒穿過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陽江。

饒是趙鵬見慣各種場面,至此心中也未免有些緊張。

侯大總管笑眯眯地将他們迎入大門,趙鵬笑道:“多日不見,侯大總管更見富态了啊!”

侯大總管擺着手笑道:“哪裏哪裏,鵬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

唐廷玉詫異地看看侯大總管。就算趙鵬論輩份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總管也不需如此謙恭啊。

侯大總管并不引他們去客廳,而是徑自轉入後園宣王靜養的含珠湖畔頤年堂。踏入院門,趙鵬正猶豫着未得宣王允許,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蘇三人帶進頤年堂,便聽見堂內一個從容清朗的聲音道:“都進來吧。”

不疾不徐,毫不費力,卻字字清晰,聲聲入耳。

趙鵬不覺為之震動,這必是宣王無疑;他雖身在堂內,卻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動靜,包括客人心中的猶豫。

他們走入頤年堂內,上前拜見宣王。

那一年宣王已年過六旬了,卻仍像一個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藍的雙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

他只穿了一襲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卻仍有一種不怒自威、傲視四海的氣度。

趙鵬不自覺地注視着他。龍飛之姿,天日之表,用來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許他穿上龍袍會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們都坐下,打量着趙鵬,過一會微笑道:“上一次見你時,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說過?你若不是姑蘇趙府的獨子,早在那時我就将你要過來了。”

趙鵬心中劇震。

宣王接着說道:“這些年來,因為諸多顧忌,我是在有意疏遠姑蘇趙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

趙鵬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只怕立刻便會招來人主之忌。為人臣者,不能不收斂鋒芒,以求明哲保身。

但是現在,宣王卻改變了主意。

宣王注視着他,說道:“非常時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這一次我叫廷玉與你同來宣州,就是想讓你轉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對,就讓你一肩挑兩枝,将來成親生子,各承一枝血脈。”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震驚地互相看看。宣王府與姑蘇趙府正式結盟,天下震動,即使是賈太師,想對這兩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後行。宣王多年靜養,一旦處事,仍舊是當年令人聞名變色的霹靂手段。

趙鵬怔了片刻才道:“姑蘇趙府固然已是危機當頭,宣王府好像還沒有這樣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會給你解釋。”

他随即轉向唐廷玉:“你陪鵬官去用飯,飯後即來見我。侯大總管會将鵬官安全送到蘇州,順便好與江夫人洽談此事。”

新月如鈎,宣王與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欄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雲夢盜走宮家的複國盟約的事情告訴趙鵬。雲夢雖然答應不會拿它來對付宮家和王爺,只怕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夠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過了一會才說道:“所以我才要正式與姑蘇趙府結盟。道消魔長,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夠扳回劣勢。江夫人必定會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轉過頭來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們兩個,宣王府會比在我手中時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說道:“如果趙鵬能夠順利地與東海聯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為強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說什麽?不必拐彎抹角地來試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東流言紛紛,胡嬷嬷幾個也回禀說你待那雲夢姑娘很是不尋常,似乎過分關心了一些,也難怪旁人誤會。我問可兒,可兒也含糊其辭。你如何對我講?”

唐廷玉沒有回答宣王的疑問,反而轉過話題問道:“王爺原本說過會在四月初十左右出關,為什麽提前這麽長時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宣王也沒有追問下去,他深信無論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會妥善處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關,是因為突然心動,再難入定。”

唐廷玉震驚地望着宣王。

宣王嘆息一聲:“有些事情,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了,但是這一次坐關之際,突然間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問道:“王爺想起了什麽?”

宣王喟然嘆道:“也許是因為我的時間快到了,所以才會不斷地想起身後的事。是不是因為我一生殺伐太多,上天才會給我這樣的懲罰?”

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無論趙鵬如何出色,畢竟不能代替宣王親生的兒女。後繼無人,足以令宣王這樣的英雄也意氣消沉。

宣王自語般說道:“大宋自開國以來,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難,近支皇族更是幾乎掃蕩一空。南渡至今,不過歷經高宗、孝宗、寧宗、理宗與當今官家五帝,卻只有高、寧二帝是子承父位,其餘三帝均以外藩入繼大統。就是其他枝脈,姑蘇趙府不過留得趙鵬一棵獨苗;宣王府赫赫揚揚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個孤家寡人!”他仰天長嘆:“天不佑我,時也,運也,命也!”

唐廷玉凝視着宣王那有如大海一般浩瀚明淨、帶着深藏的悲哀的雙眼,心中一陣陣地難過。

世人只能仰望的宣王,似乎永遠只讓人見到他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有誰能分擔宣王內心深處的重負?

但是如果他的猜測竟中事實——

唐廷玉心中的激蕩令得他貿然問道:“我曾聽醫聖說,王爺的子嗣,因為生有惡疾,所以才無法成活。難道一點補救的辦法都沒有?”

宣王已經平靜下來,苦澀地答道:“即使是醫聖,對有些與生俱來的缺陷也無能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視着宣王微微湛藍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測過王爺的祖上中必定有來自異邦之人。”

宣王接着說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體內流着的都不是純粹漢人的血。你是醫聖的弟子,該明白這會有什麽影響。”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許多對漢人來說無關緊要的疾病,很可能會對王爺這樣的人造成極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們遇上的是天花。漢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會安全渡過;可是我這一輩七個兄弟姐妹,卻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我曾有過十一個孩子,但只有一個孩子渡過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問下去。他知道唯一渡過這一劫的那個男孩子名叫烈文,終究還是在十歲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不是因為對外宣稱的死于疾病,烈文從小到大都無病無災,五歲時又順利出了天花;烈文的死完全是因為我們的疏忽。烈文十歲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給他一盆洛陽綠牡丹。你知道嗎?烈文他從小就喜歡養花,綠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歡,常常親自照料,不許別人動手。但是沒有人想到,那盆綠牡丹中,藏了一顆劇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後孵化出來,咬了烈文一口。烈文當時沒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後毒性發作,無論什麽辦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個宣州知府恐懼自殺,斷了我們追查的線索。這件事情我們沒有對外面提起,所以外間人都以為烈文也是病故的。”

宣王的世子被人刺殺,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宣王府承受不起這樣的失敗。

唐廷玉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與平常一樣,說道:“王爺為什麽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陽湖失去的那個孩子?”

宣王臉色突變。

唐廷玉緊接着說道:“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情,是王爺自己說漏了嘴。十二年前師父帶着我到王府來拜見王爺,其實是将我送給王爺考選。也就在那一次,我聽到了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說道:“我記得你第一次來宣王府時,就是在這頤年堂中見我的。不過我絕不會在你面前提起鄱陽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爺當然不會提,是我在窗外偷聽到的。”

宣王震驚地瞪視着他。

唐廷玉緊接着說道:“王爺見了我之後,師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發出去,單獨和王爺在書房中談話。我很好奇,不知道師父為什麽要特意帶我來讓王爺過目,就趁王爺和師父還沒進書房的時候躲在後窗下了。頤年堂的侍衛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在做什麽,還以為我只不過在那兒看螞蟻打架。”

宣王凝視着他:“你都聽到了些什麽?”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麽都聽到了。王爺問了我的生辰之後,感嘆說萱夫人的那個孩子應該與我是同一個晚上出生,如果還在的話,也該和我一般大了;師父問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爺回答說杳無音信,經查實鄱陽湖的水賊與此事并無關系,擄走萱夫人的賊寇此後也沒有提出交換條件,他懷疑萱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王爺當時沒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觸景傷情。十二年來,這件事情我一直記在心裏。”

宣王苦笑。唐廷玉從小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有的時候膽子大得叫華陽真人頭疼不已。宣王喟嘆道:“看來我們都太低估了八歲孩子的心機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號令天下叱咤風雲,從來不會想到,我居然也會遇上這樣的挫敗,妻離子散,還找不出對頭。”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說道:“王爺從來不提這件事,是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宣王府的失敗?”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經過這麽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們的希望。”

唐廷玉低頭思忖片刻,問道:“如果突然間有人領着一個二十歲的——唔,就說男子好了,來見王爺,說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這個人除了長得像王爺之外,別無人證物證,王爺是否能夠辨別真假?”

宣王驚異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說什麽?你遇上了這樣的人?”

唐廷玉擡起頭望着宣王,眼神熾熱:“王爺,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說過的那件事,曾經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為王爺找回萱夫人和那個孩子。”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時還是小小孩童的自己,初次見到宣王時的震驚與身不由己的仰慕。這樣傳奇般的英雄,在世人眼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有着這樣悲哀的心事,令得靜靜旁聽的他熱淚盈眶。十二年過去,對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甚。宣王獨自背負着重任,但是他可以分擔,可以讓傲然獨立、心中不勝蕭索的宣王開懷大笑、暫且放下那重擔。

宣王凝視着他,當初選定唐廷玉,是因為他出衆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關切,甚至于有意引他開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決定的更重要的因素?

而他只有在唐廷玉這個後輩面前,才會袒露自己心中對過往挫敗的在意。

宣王心中緩緩升起溫熱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說道:“你跟我來。”

【三、】

含珠湖中的小島上,建了一幢石樓,便是世間傳說的宣王府那個巨大的資料庫,唐廷玉曾經在樓中消磨掉無數的夜晚,樓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唐廷玉的記憶之中。

但是走入石樓底層的地下石室時,唐廷玉仍是大大地震驚了。

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安有宣王自制的機關;唐廷玉記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現在,卻以朱砂畫了滿壁舞劍的人像。

宣王說道:“這就是我閉關三月揣摩出來的追風十八式。”

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異詭怪的劍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

宣王道:“關于這套劍法,還有一個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發現出劍的角度與運氣的方法都很特別?”

震驚之餘的唐廷玉仔細審視着劍式,道:“是。有許多動作看起來都不連貫,以常理推論是根本無法做到的。除非使劍者能夠自如而迅速地逆運真氣,以游龍劍的柔可繞指,才有可能在對敵之時及時從上一個動作變為下一個動作。”

宣王贊許地點點頭,說道:“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我的祖母,從波斯帶來一個秘方,和一門與中原任何一家都大不相同的內功。中土內功大多講究以靜制動,循序漸進;唯有王府內功以藥物為輔,逆天運氣,進展神速。但這種內功,其根基培養卻不是靠後天,而是靠先天。必須在做母親的剛剛懷孕之時,便按秘方讓她服食藥物,并習練一種特別的武功,使胎兒生有異禀,方能習練這一種內功,事半功倍,成就驚人。內力一深,再學其他武功,也就輕而易舉了。”

停一停,他又道:“不過這種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絕學一樣因為有違天道而促人年壽。我的父親,去世時只有三十歲。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獨闖鄱陽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時,如果不是醫聖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變成鄱陽湖裏的魚食了!”

宣王說着自嘲地笑了起來。那時年輕氣盛,仗劍獨闖鄱陽湖,連挑一十三關後攻入總寨,與鄱陽湖水賊的頭領決戰于船上,雖然最終擊殺了那頭領,自己也因為受傷太重、內息崩潰而幾乎喪命于返途之中,幸得路過的醫聖相救;此後這三十多年間,多虧了醫聖全力以赴為他調理身體,幾次險死還生,終究支撐到今天。

來自波斯的祖母,奠定了宣王府統領大宋武林的根基,但是宣王府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今回想起來,宣王不知道該感謝那位不同尋常的祖母,還是該悔不當初。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讀過那一次醫聖救治王爺的醫案,醫聖他老人家曾說過,當時在王爺身上試用金針渡穴,還是冒着很大的風險的。若非王爺的體質異于常人,只怕內力再強也經受不住。既然知道這種練功方法有違天道而促人年壽,那為什麽還要——”

宣王道:“這就叫‘癡’,癡于武學。沒有一個能夠傲視天下的繼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夠承擔起統領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會,說道:“站在王爺這個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這樣的選擇。”

宣王撫着一處畫像,輕嘆道:“我遇見阿萱,是在廬山香爐峰上。湖上風來,夕陽灑金,她獨自站在雲海之上,像一個遺世孤立的幽靈。她說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憂草。也許她是想化為忘憂之草,但滿懷的愁緒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視着那處畫像:“這一招就好像就是萱夫人當時心情的寫照吧。”

宣王嘆息道:“正是。秋風秋雨催人老。”

那是人心中的肅殺之風憂郁之雨,怎麽不催人速老。

宣王默然好一會,才接着道:“那段時間,我一直住在鄱陽湖畔的杏園水榭,為的是醫聖便于照應。阿萱即将臨産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舉來犯。而我又正當隐疾發作之時。”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缺陷,幾乎花了他大半生的時間,才算克制住。

宣王慢慢說道:“蒙面人選擇了醫聖為我治病、王府侍衛全力護法的時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內侍和婢女,都是我親手訓練的,杏園水榭的機關也非同等閑,所以我很放心。卻沒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內奸!我後來才發現,幽夫人就是吳常的女兒吳幽,吳常被我擊殺之後,他妻子為了報仇,将女兒隐姓埋名送到我身邊來卧底。若非她與那群蒙面人裏應外合,阿萱不會被擄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與侯大總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驚地道:“萱夫人有這樣的身手,來歷一定不凡。”

宣王嘆了口氣:“她從來不提她的出身來歷,我也不忍勉強她。”

唐廷玉環顧着四面石壁上的劍式,忽有所悟:“王爺的意思是,那個孩子如果活着,就一定能夠憑借體內不同尋常的先天真氣習練這劍式?”

宣王凝視着壁上的劍式:“正是如此。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懷疑的是誰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雖然宣王目不斜視,他也能感覺到宣王心中的激動。

唐廷玉躊躇片刻,說道:“王爺,你知道,我在醫聖門下十年,又和骷髅長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臉色;即使是這等時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沒怪你和骷髅長老結交。你還是快點說正經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說道:“所以我看人時,常常會看到許多別人不會注意或者是無法注意到的東西。王爺,如果那個人真是王爺的骨肉,即使年紀相差懸殊、男女又各自有別,但是血脈相連,有些東西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譬如說體質與骨格、氣質與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話說道:“你是說,那是個女孩?”

唐廷玉虛晃了一槍:“我沒說,我不過打個比方。”

宣王注視着他,忽然笑了起來:“廷玉,只有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即使是趙鵬,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貫的調侃腔調。

宣王随即正色說道:“你只說,你懷疑是誰?”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視着宣王答道:“雲夢。”

宣王怔在那兒。

無論他見過多少風雲變幻的場面,也不及這一句話給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緊接着說道:“我只是在大膽猜測,是與不是,還有太多疑點需要澄清。”

宣王怔了許久,喃喃自語般道:“如果真是雲夢,東海王為什麽還要飛魚島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據說東海王原本是有意讓雲夢嫁給谷川的,只是後來變出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王爺,如果那個孩子真是雲夢,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東海王的計劃順利實施,宣王府的血将與東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時你将如何對待東海各島?”

宣王長嘆一聲:“不錯,這就是東海王的計劃。我不是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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