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一、】

春雨淅瀝,夜色深沉,雲夢的座船沿着水陽江東岸的一條小河悄然駛向南漪湖,船上只有一點燈火熒熒閃爍,被雨水打濕的大旗緊貼在旗竿上。

唐廷玉停住腳步,身後的藥叉與藥奴也随之停下。

他凝望着那點燈光,忽地将視線轉向左後方,低聲喝道:“是橫川君嗎?出來吧!”

半人深的草叢中,一身夜行衣的橫川木閃了出來,深深鞠了一躬道:“唐君有何來意?”

唐廷玉的語氣不太客氣:“雲夢怎麽會充許在這個時候避往龍家莊的羽翼之下?”

橫川木答道:“雲夢小姐自今天下午之後一直沒有出過她的房間,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

唐廷玉盯着他:“雲夢自己不可能不事先安排好這件事情。”

橫川木微微一低頭:“雲夢小姐原來的意思,也是先避往南漪湖再說。”

唐廷玉看看仿佛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滑過水面的船只,又轉過目光看着橫川木:“她做這個決定是因為有些事情她還沒有看到,也沒有想到。橫川君現在應當看得出這其中的危險。如果我要請雲夢到宣王府養傷,你和你的屬下是否會阻攔?”

橫川木向後一退,右手按在斜背在背後的長刀之上:“我會殺掉一切阻攔的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好,請橫川君負責監視龍家莊的動向,不讓他們接近船只;我去見雲夢,由她出面調度東海帶來的屬下,以免林夫人再擅自發號施令。我的這兩名手下,會留下來配合橫川君。”

橫川木又鞠了一躬:“多謝唐君的信任。不過唐君最好還是帶兩名幫手比較好。雲夢小姐不能出面的時候,林夫人完全可能指揮屬下圍攻唐君、不會讓唐君有機會見到雲夢小姐。”

唐廷玉搖搖頭:“不必了。”

他知道自己在冒險。但是他必須要試探一次,看一看林夫人究竟會怎樣對付他。

橫川木不便再堅持,告退之後,悄然消失在草叢中。

唐廷玉揮一揮手,藥叉和藥奴遲疑了一下,才退入草叢中,伏了下來。

唐廷玉深吸一口氣,縱身掠過岸邊的長草,撲上船去。

守望的人喝問:“是誰?”話音未落,暗中已有數篷亂箭射了過來。

唐廷玉的身形淩空拔起,避過亂箭,踏上了甲板。

艙中躍出兩名東海武士,長刀當頭劈了下來,唐廷玉不退反進,身子一晃欺入兩人之間,左肘斜撞在左邊那人的腋下,将他撞飛到水中,右手已在這同時扼在右邊那人的右腕命脈之上,指上加力,那人痛呼一聲長刀落地,也被踢下了水。

唐廷玉沒有乘機進入艙中,反而後退幾步,站在船頭高聲說道:“林夫人,唐廷玉奉王爺之命送藥與雲夢姑娘!”

已經沖到艙門處的另四名武士被一聲叱喝召了回去。

艙中燈光亮起,照得船上一片通明。

林夫人的聲音自艙中傳了出來:“多謝王爺好意,蘭兒蕙兒,去接過藥,送唐三公子走。”

蘭兒蕙兒應聲走了出來,唐廷玉微笑着,待她們走近才低聲問道:“你們兩人怎麽沒有守在雲夢身邊?她身邊現在是誰服侍?”

蘭兒蕙兒互相看看,正不知該不該回答,林夫人已厲聲喝道:“還不快着點兒!”

唐廷玉揚聲說道:“林夫人,雲夢姑娘現在傷勢如何?可否讓晚輩看一看?畢竟晚輩算是醫聖的弟子,雖不敢妄稱如何高明,至少不會對雲夢姑娘的傷勢有所妨礙。何況這些藥物也需要晚輩調配之後才能服用。”

他高聲說話之時,雙生姐妹中的一個向他眨眨眼睛,小聲說道:“小姐在頂艙中,夫人在她房外布下了天羅陣,說是不讓任何人驚擾小姐養傷。”

唐廷玉會心地暗自一笑。

即使人人都猜測他将來會是宣王的繼承人,雲夢的屬下仍然信任他救助雲夢的誠意。

甚至不惜冒犯林夫人的威嚴。

林夫人冷冷答道:“唐三公子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雲夢自有療傷之法,不需勞煩唐三公子。我看唐三公子還是回去服侍宣王吧。”

被唐廷玉打入水中的兩名武士狼狽不堪地爬上船來,向唐廷玉連連躬身說道:“我們不知是唐三公子,方才多有冒犯。”

船上的東海武士因為這兩名同伴的冒失道歉而打破了僵局,低聲議論起來,只是不敢向林夫人提議留下唐廷玉為小姐治傷。

岸上守望的武士此時吹響了螺號,雙生姐妹叫道:“夫人,龍家莊來接應小姐了!”

林夫人不無惱怒地喝道:“知道了!”

姐妹倆這話,無異于在給唐廷玉報信:龍家莊來人了,要做什麽事就快點兒。

唐廷玉當即說道:“林夫人,請恕晚輩放肆直言了!我想此時此刻寄身于龍家莊,既不是雲夢姑娘的本意,也不是谷島主的意思,而只不過是林夫人你的意思。晚輩要見一見雲夢姑娘,由她親口說明去向!”

他拔足躍起,林夫人怒喝道:“攔住他!”

東海武士一陣混亂,遲疑着要去攔截之時,唐廷玉早已越過他們頭頂撲向頂艙,蘭兒蕙兒揮出的縛仙索在空中虛晃了幾招,便有氣無力地落了下來。

【二、】

唐廷玉落在頂艙的甲板上。

四條血紅的天羅帶呼嘯着纏了上來。

唐廷玉留神注意着四名女侍稍顯遲滞的眼神,林夫人也許是用某種手段控制了她們的神智,才使得她們無法明辨事理、只知服從林夫人的命令。

林夫人趕到頂艙上時,正見唐廷玉的後背被一條羅帶掃中,衣衫盡裂,撲倒在甲板上。

林夫人呆了一呆,失聲喝道:“你們都退下!”

然而四名女侍恍若未聞,林夫人這才記起她們能聽從的只有她的哨聲。

尖哨聲起,四名女侍身形一滞,正待退下,唐廷玉已趁這個機會一躍而起,雙足在船欄上一蹬,急蹿入艙中。

林夫人方知自己上當,又驚又怒,緊追了進去。

唐廷玉左手按住木榻上閉目盤坐的雲夢的後心,右手已将一枚丹藥塞入她口中,徐徐渡入真氣,助她化開藥力。

林夫人站在艙門處,面紗簌簌抖動着,似乎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幹什麽?放下雲夢,我就放你走;要不然,天羅陣一旦展開,也許連我也無法召回她們了。”

唐廷玉一邊留神聽着岸上的喊殺聲,在心中估算着橫川木和藥叉藥奴他們能擋住龍家莊多長時間,一邊答道:“那就請林夫人賜教。”

林夫人又急又怒,尚未找到應對之辭,唐廷玉又道:“我要帶雲夢回宣王府養傷。我想谷島主已經在王府等着我們了。林夫人是去龍家莊靜候消息,還是同去宣王府?以宣王府的聲望地位,我想林夫人還不至于認為我們會在暗中加害于雲夢吧?”

林夫人怒喝道:“你休想帶走雲夢!”

唐廷玉不以為意地道:“那林夫人就請試試看!”

他挾着雲夢一步步走向艙門。

林夫人驀地拔劍,燈光下那柄碧綠芳香的長劍令得唐廷玉凜然一驚:“這劍上淬的是什麽毒?渤海蛇島的五步倒?這種毒好像是沒有解藥的吧?連我也不敢貿然嘗試。林夫人要試一試嗎?”

林夫人退了一步,手中長劍在微微顫抖。

唐廷玉步步緊逼:“你為什麽不試一試?姑蘇趙府的蘇總管,不就是死在這柄劍下嗎?也許我也躲不過。這樣你就可能留下雲夢,永遠保住你的秘密了。”

艙門外已聚滿了東海武士,卻沒有人敢進來。

林夫人的身子似乎也開始顫抖起來,長劍終于“當啷”落地。

長劍落地的聲音令得雲夢的身子一震,唐廷玉剛剛感到她體內真氣的急速流轉,還來不及點她的穴道,雲夢已經脫出了他的控制,身形飄轉之際帶起的氣流令得艙中的燈光一暗。

唐廷玉心知自己已經無法再控制雲夢,當機立斷縱身躍向林夫人,左手接住林夫人下意識地揮來的一掌,右手小指一勾,已将林夫人的面紗扯了下來。

燈光黝暗,林夫人滿布風霜的面孔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似曾相識。

唐廷玉的心神不由得一陣恍惚。

雲夢怒聲喝道:“你在幹什麽!”

林夫人忽地一掌推開神思恍惚的唐廷玉,迎上雲夢自他身後擊來的兩掌。

雲夢大驚之下急收回雙掌,掌上的真力反撞回她自身,令得她一個踉跄,若不是唐廷玉及時扶住,她幾乎跌倒。

唐廷玉在扶住她的同時已經将三枚金針分刺入她後頸三處穴道。

雲夢要穴受制,怒氣直沖上眉梢,瞪着站在她身邊的唐廷玉,只是動彈不得。

唐廷玉看着林夫人說道:“不論你是否同意,我都要帶走雲夢。你若不希望我們有事,就替我們攔住那些暗中窺伺的人馬。”

林夫人臉色蒼白,好一會才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所以才這樣有肆無恐地威脅我?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

唐廷玉反手扣住雲夢的右腕命脈,對門外的東海武士喝道:“你們都退下去,不得讓任何人接近頂艙!”

蘭兒蕙兒吐吐舌頭,揮手招呼衆人退下,雲夢咬緊了嘴唇,斜睨着反客為主的唐廷玉,又将目光轉向匆忙退走的那群屬下,眉梢豎了起來。

一旦脫身,她必須要對這群屬下大力整頓;竟然如此丢臉地聽從一個外人的命令。

林夫人關上了艙門。

他們都不希望有第四人聽到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唐廷玉吐了一口氣,迎着林夫人泫然欲泣的目光,說道:“我的确知道,你絕不會傷害我,就像宣王絕不會傷害雲夢一樣!”

林夫人全身一震,連退數步,靠在艙門上,方才穩住身形,喃喃地道:“你什麽都知道了?這不可能!”

雲夢皺起了眉。她怎麽聽不懂他們的對話?

唐廷玉扣住她腕脈的手在微微顫抖,連他的聲音也失去了以往的鎮靜自若。他本是冒險一試,卻沒有料到事實正如他貿然揣測的那樣。他緊接着說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還在人世,為什麽一直沒有回來找我?正因為你一直沒有回來,宣王他們才斷定你已經不在人世,才沒有告訴我真相,讓我糊塗到今天。”

雲夢睜大了眼看着他們。唐廷玉這話是什麽意思?該不會……

不待林夫人回答,唐廷玉又道:“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我在襄陽那個家裏會覺得像個客人一樣,父母兄長都對我太過客氣。我原以為這是因為我自小跟随師父,長年在外,所以才與家人不夠親近;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原本就不是那個家裏的兒子。難怪得師父他們從來不提巫山神女的遺書從太乙觀中被盜走的事情,那是因為盜走神女遺書的就是你!雖然師父和宣王他們都發現了雲夢的武功來自神女遺書,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林夫人就是你,沒有想到你還在人世卻能夠對我不聞不問!如果你沒有見到我左肩上刺的龍紋,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知道襄陽唐家的三公子、宣王選定的繼承人就是我?”

林夫人臉上的哀傷與疲憊令得唐廷玉無法再說下去。

唐廷玉忽然覺到手中一空,雲夢已經脫出了他的控制,後頸上的金針被她體內真氣震出,飛插入窗棂之中。

唐廷玉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雲夢已非昔日的雲夢;三枚金針遠不足以封住她體內的真氣,就如他需要七枚金針才能制住宣王的穴脈一樣。

本是茫然紛亂的心緒,因為這一感悟而立刻澄明如水。

他不能忘記他此行的最大目的。

雲夢看看他又看看林夫人,好一會才吃力地說道:“唐廷玉,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會——你竟然是——”

唐廷玉截斷了她的話:“不錯,我竟然會是林夫人的兒子!”

雲夢震驚地瞪視着他們,忽然如有所悟:“難怪得我會覺得你面熟。你的确很像師父。”

林夫人怔怔地凝視着唐廷玉,輕聲說道:“不,不,你其實更像你父親。我早就應該看出來的。只是唐家子弟的模樣都很相像,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你。如果沒有看到那個我親手刺上去的龍紋——我差一點就毀了你。”

唐廷玉追問:“我父親是誰?”

林夫人眼中滿蓄的淚水終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來:“唐天師的小侄兒唐子湘。”

唐廷玉怔住了:“唐子湘——我在唐家的族譜上見到過這個名字。論輩份他是我的堂叔,不過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過世,前年清明節回老家掃墓時,我還給他上過香。他是唐天師唯一的親侄兒,父母早亡,自幼跟随唐天師在太乙觀中長大,卻沒有習武——我明白了。你是借助他才能從太乙觀盜走神女遺書,對不對?除了他,沒有人可以不受懷疑地從唐天師的藏書室中帶出這部書。你接近他,為的就是這部書,所以得到之後才會一去不回,是不是?”

林夫人搖着頭哽咽着說道:“最初我接近子湘,的确為的是神女遺書。可後來我一去不回,卻是因為子湘已經過世,此時回頭,又有何意義?我将你留給太乙觀,為的是不讓你跟着我承擔我的一身罪孽,好讓你清清白白地長大成人。你是唐天師一脈留下來的孩子,太乙觀一定會善待你。你看,他們為你起名‘廷玉’,廟堂之上的美玉,他們對你寄予了這樣的厚望。如果我帶着你走——我們可能早已經被江家、被姑蘇趙府斬草除根。”

唐廷玉震驚地道:“你和江夫人家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

林夫人凄然一笑:“我的外祖母,就是當年的巫山十二弟子之一‘淩波龍女’龍淩波。若不是因為姬瑤花那頭蛇蠍心腸的九尾狐貍異想天開地要一統巫山門,還将老唐天師拉攏過來做她的盟友,巫山門中怎麽會出現那樣的內亂,怎麽會毀于一旦?姬瑤花得到了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之後還不罷休,非要将她口中那些不夠完美的巫山弟子全部毀掉、由她來重新造就一代新人。我的外祖母是憑着一身好水性,冒着生死之險從峽江之中逃得性命,她是除了姬瑤花之外唯一一個僥幸活下來的巫山弟子,恨不能将姬瑤花姐弟和他們的後人一個個掐死。姬瑤花和她的傳人追殺我們多少年,一直沒能得手。每到危急時刻,我們總能絕處逢生。就如我剛剛送走你之後,若不是遇上了東海王的人,躲到了東海之上,只怕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姑蘇趙府的追殺。”

唐廷玉心中感慨萬端。巫山弟子,彼此敵視,歷經百年,依然如此。

他驀然驚醒,轉過頭看看雲夢,又看看林夫人:“這麽說萱夫人在你手中?”

林夫人搖搖頭:“她在龍家莊手中。如果她在我手中,也許我早已克制不住自己而殺了她。”

雲夢皺起了眉:“萱夫人是誰?”

唐廷玉轉過身來看着雲夢:“萱夫人閨名‘月姑’,她是姑蘇趙府江夫人的親妹妹,趙鵬的嫡親姨母;是宣王的侍妾,也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不是東海王,而是宣王。”

雲夢瞪視着他,第一反應是想怒斥唐廷玉胡說八道,但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仍有足夠的理智明白唐廷玉絕不是趙鵬那種愛胡說的人。

唐廷玉繼續說道:“二十年前有人偷襲住在鄱陽湖畔養病的宣王,一路人馬行刺宣王,另外一路人馬則劫走了身懷重孕、臨産在即的萱夫人。我不知道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總而言之,最後萱夫人落到了龍家莊手裏,而你則成了東海王寄予厚望的獨生女兒,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給東海帶來他們夢寐以求的富庶繁華。”

雲夢豎起了眉:“你有什麽證據說這番話?”

唐廷玉略一躊躇,沒有提起追風十八式的秘密,僅僅将目光轉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臉上的神情無庸置疑地證明了唐廷玉的話。

雲夢的神色變幻不定,唐廷玉進而說道:“我想你一直在困惑,江上決戰之際,宣王為什麽在最後一招時不對你出劍,寧可自己承受最後一式的反擊之力。宣王那時已經肯定你的真實身份。他絕不會也絕不能傷害你,就如——”他停了一下,看向林夫人。就如林夫人一旦發現唐廷玉的身份,也絕不會傷害他一樣。

林夫人臉上仿佛自心底綻出的溫柔微笑令得唐廷玉心中一顫,移開了目光。

停一停,唐廷玉又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誠意,不妨到宣王府一行。谷川馬上便會來宣王府。他是東海王唯一的弟子,也是知道此事最清楚的人。”

雲夢沒有回答,唐廷玉不無擔心地注視着她急促的呼吸。雲夢的傷勢複原得怎麽樣?此時揭露真相,會不會對她的刺激過大?

林夫人望着唐廷玉臉上的憂慮神情,心中砰然一響,不由得走近唐廷玉,喃喃問道:“你——你這樣逼迫我說出真相,為的是宣王,還是雲夢?”

唐廷玉怔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三、】

雲夢忽然縱身自右窗中穿了出去,唐廷玉緊随在後,追到甲板上的林夫人只見到他們翩然如兩只巨鳥的身形飛落向喊殺聲傳來的方向。

夜色中火光映着細細的雨絲,他們的身形自斜斜雨絲中穿過,劍光閃動,慘叫聲接連響起,東海武士與伊賀島武士則高聲歡呼起來,眨眼之間雲夢兩人已經沖破重重戰圈逼近到領隊的龍君侯身前。

龍君侯向後急退,一邊大叫道:“雲夢小姐,快快約束住你的手下,我們是來接應你去南漪湖養傷的,這些人不知聽了誰的號令阻攔我們通過!”

唐廷玉搶在雲夢之前橫掠過夜空攔住了龍君侯的退路,龍君侯的幾名貼身衛士被唐廷玉擋在一邊,雲夢一劍刺向龍君侯面門,龍君侯大驚之下就地一滾,讓開劍勢,一連十三腿踢出,疾如脫兔,迫得雲夢攻勢略略一滞之時,他翻身拔出長刀,奮力一格,擋住了雲夢斜刺裏劈來的一劍。

雲夢忽地手腕一抖,閃電般刺出三劍,分取他上中下三路,龍君侯猝不及防,擋住了第一劍,卻被後兩劍分別刺中小腹與大腿,若非他退得及時,劍尖刺入不深,當時便要重創不起。

唐廷玉不由得微微一笑。他認得這是追風十八式之“閃電三擊”。雲夢看來已經使得相當熟練了。宣王若見到這情形,必定會很開心很欣慰。

龍君侯原本就在雲夢手中敗過一次,心有餘悸,此時見雲夢神情不對,眉宇間隐含殺機,心知不妙,連擋三劍之後,拼着讓雲夢在背上劃了一劍,縱身飛撲出數丈開外,龍家莊武士即刻結成陣勢将他圍在當中,緩緩向東面退走。

雲夢一連劈倒三人,唐廷玉也已追了上來,反手一劍刺中身後那名龍家莊武士的胸口膻中穴,雙足在那人身上一踏,借力縱起,人在空中,左手中一把金針射出,離龍君侯最近的三名武士中針倒下。

不過幾個起伏之間,龍君侯身邊只剩下了三名衛士。

雲夢已經逼近,龍君侯正待後退之際,冷不防其中一名衛士悄悄伸出左腳在他腳下一絆,他仰天倒了下去,還來不及躍起,雲夢的長劍已抵住了他咽喉。另兩名衛士則已被唐廷玉擊倒。

絆倒他的那名衛士伸手在臉上一抹,露出喬空山那張黑瘦黑瘦、猢狲一般的臉孔。

喬空山笑嘻嘻地道:“雲夢小姐,唐三公子,喬某這一手還露得不錯吧?喬某還另有要事,先告辭了!”

唐廷玉暗自籲了一口氣。難怪得雲夢說她自有挾制龍家莊的辦法,原來她早已在龍君侯身邊埋下喬空山這枝伏兵。他向前走了步,笑道:“多謝喬師兄幫忙——等等,我還有話要問你,先別忙着走。”

喬空山轉過身,卻見藥叉藥奴不知何時已經攔在他身後,他只好苦笑着拱手說道:“唐師弟,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馬如何?有些事情你問我我也答不上來;有些事情我知道也不能說。”

唐廷玉一笑:“你先別忙着推脫。我只問你一句話:谷川這樣信任地将你放到雲夢身邊,是不是因為他知道你已知道雲夢的身份、所以絕不會加害于她?”

喬空山一怔,随即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你留我下來沒安好心!好,實話跟你說罷,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一年前我扮成個游方郎中的時候,有人叫我去一艘船上給一個女人治病,那女人從我治病的手法認出了我是醫聖的弟子,就囑我去見谷川,幫着谷川照看雲夢,她還替我掩飾讓我抓了個船夫做替死鬼、躲過了那群想要殺我滅口的家夥。不過我直到見到谷川之後才知道那女人就是萱夫人。”

見唐廷玉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話,喬空山嘟哝着道:“說給你聽你又不信。那時我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不答應她。”說着他瞄了一眼雲夢,小聲嘀咕着道:“雲夢一點也不像萱夫人,兇神惡煞的,動不動就拿柄劍指着別人喉嚨,真不知你将來怎麽受得了她。”

唐廷玉臉上不覺微微一紅,轉念猜到喬空山急着離去,也許是因為萱夫人還困在龍家莊中。以喬空山千變萬化的易容本事,的确是暗中保護萱夫人的極佳人選。他揮手讓喬空山離去,轉過身來走向雲夢。

他們的話雲夢都已聽見,心中更是困擾,收起長劍的同時另點了龍君侯的背心大穴,盯着他問道:“萱夫人在哪兒?”

龍君侯十分意外,試探着問道:“你都已知道了?”

雲夢挑起了眉:“我知道些什麽不須你管。我只問萱夫人在哪兒?”

龍君侯的神情已然鎮靜下來:“家父曾交待過,如果有一天你問起這個問題,就請你去見他。我想現在是時候了。我會留在這兒做人質,以免手下擅自行動;也請雲夢小姐約束住你的手下暫時不要有所舉動。此時敵友未分,還是不要傷了和氣為好。”

唐廷玉微笑着道:“龍少莊主頗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大将之風啊。我想龍莊主定非等閑之輩,才能教養出如此兒郎。還請少莊主派人通知一聲,我會陪雲夢同去龍家莊。”

雲夢令屬下将龍君侯押回到船上,布置好四面的防衛,下令在她赴龍家莊期間此處一切仍聽從林夫人指揮。随即又召來橫川木,說道:“天亮之前,你們仍舊隐在暗處守衛,不得讓任何人接近這艘船;天亮之後,便是我們一年約滿的日子,你可以率領你的手下離去。”

唐廷玉凝視着雲夢鎮定自若的臉孔,不覺又想到宣王。無論局勢如何紛亂,雲夢似乎都能夠像宣王一樣若無其事地分派人手、安排諸項事宜。

臨走之際,林夫人忍不住在唐廷玉身後輕聲說道:“廷玉,你——”

唐廷玉沒有回頭。他自然知道林夫人在企盼什麽。可是此時此刻他的确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林夫人渴求的面孔,如何去面對多年以來一直若隐若現地藏在他心中的這個謎團的謎底。

他想雲夢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夫人的真實身份以及她與雲夢的另一層關系,所以才會選擇逃避。

林夫人失神地望着他們并肩立在小船上的身影。唐廷玉已經披上龍君侯的一件外袍,遮蓋住他被天羅帶撕裂的衣衫。林夫人心中不由得一陣茫然。她原以為将唐廷玉留給太乙觀是最好的選擇;可是現在她卻要疑惑,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二十年的時間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唐廷玉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個陌生世界中的人。

【四、】

離開了林夫人的視線之後,唐廷玉的心中稍稍輕松一點,他側過頭向雲夢說道:“我沒有想到你的傷勢複原得這麽快。”

雲夢望着前方,慢慢說道:“這是因為有了宣王送給我的內功口訣,還有你送給我的丹藥。我恢複的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以前我并不是這樣,傷勢的恢複甚至比一般未曾習武的人還要慢。”

唐廷玉心中一震:“你也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對不對?”

雲夢沒有回答,轉而說道:“我曾經夢見過她。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那是夢境,還是我真的曾經見過她。”

唐廷玉明白她說的是萱夫人。一直以來,雲夢都已認定東海王這個父親;可是沒有人給她一個冒名的母親。也許要她在這麽短促的時間裏認可宣王這個父親是十分困難的,然而如果有足夠的證據,她必定會毫不遲疑地接受萱夫人這個母親。

只有當她确認了萱夫人的身份之後,宣王才有機會得回這個女兒。

唐廷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雲夢卻又轉過頭來看着他,不無困惑地說道:“你好像并不高興見到你的親生母親,知道你的身世。為什麽?宣王不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就對你另眼看待。而只要宣王态度不變,世人也不敢妄自議論什麽。”

唐廷玉茫然許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太憤怒太失望,感到自己好像是被抛棄了這麽多年一樣。”

他們默然無語。

夜雨綿綿如絲,無聲地飄落在他們身上。兩岸的密密草叢中時時傳來一兩聲蛙鳴。桅杆上的燈籠,随了船行輕輕搖晃着,令得那淡黃的燈光也時明時暗。

唐廷玉伸手握住雲夢的手腕,說道:“去龍家莊還有一段路程,好好利用這段時間吧。”

細密而綿勁的真氣自唐廷玉手心緩緩渡入雲夢體內,令得她有如弓弦一般緊繃的精神慢慢舒緩下來。

黑沉沉的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他們兩人并肩而立。

唐廷玉驀地自無人無我的空茫之境中驚醒,雲夢卻已經在驚醒的同時縱身拔劍,巨鳥般投向右岸的密密草叢,劍光閃動之際只聽得慘叫連連;射向劃船的兩名東海武士的暗箭,則都被唐廷玉揮動竹篙擋落在水中。

雲夢飛掠回船頭,說道:“偷襲的是落霞寨的人。我想他們一定以為我傷勢未愈,所以才這麽大膽子。”

唐廷玉探詢地問道:“你怎麽處置他們的?”

雲夢微微一笑:“你以為我殺了他們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刺傷了他們幾處經脈。”

唐廷玉心中暗嘆一聲。被尋常刀劍刺傷經脈,尚且經受不起,更何況是驚魂之劍;自此之後,那些受傷的人只怕是再也不能動武了。雲夢處置對手的雷霆手段,到底是來自東海海盜的熏陶,還是宣王的遺傳呢?他說道:“現在想必沒有什麽人膽敢輕易來冒犯你了。”

雲夢沒有回答,過了一會輕聲說道:“林夫人那樣恨萱夫人,在我幼時她有足夠的機會報複在我身上,為什麽她沒有做?就算對我的看護再仔細,也當不過有心人的算計。可是她卻沒有。不但如此,我覺得她對我一直都沒有敵意。她看起來很嚴肅,飛魚島上很多人都敬畏她。可是我卻一直覺得她很親切。”

她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的面貌神情之間,可以清楚地看到林夫人的影子。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令她從一開始就對唐廷玉有一種親近之感、覺得唐廷玉可以信任?

唐廷玉無法回答她的疑問。雲夢這樣問,是不是因為她心中對萱夫人與她的關系還有着懷疑?

雲夢忽然說道:“我有些餓了。”

唐廷玉這才想起,雲夢幾乎一天一夜未曾進食了。他抱歉地道:“我都忘了這回事了。不過我帶了幹糧和水——”

雲夢截斷了他的話:“不必。”

她提起竹篙,注視着小船邊的水流,忽地一篙插入水中,再提起來時,篙尖上已挂着一尾活蹦亂跳的魚。

唐廷玉看着雲夢熟練地剝去魚皮,泰然自若地撕咬着生魚片,不由得怔在那兒。

這一刻,唐廷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真切地意識到,雲夢是生長在東海之上,而不是宣王府中。

也許就像他永遠也不可能回到林夫人身邊一樣,雲夢也将無法融入宣王府中。

唐廷玉暗自咬了咬牙。他必須得為宣王帶回雲夢;不僅僅是帶回雲夢這個人,更重要的是,要讓雲夢真正成為宣王的繼承人。

【五、】

晨光初現時,細雨已停,龍家莊的水寨大門已近在眼前。

眺望的莊丁層層通報上去,水寨大門打開,讓他們的小船進入,登岸之後,自有莊丁引着他們穿過重重房舍來到莊主龍擾三的住處。

唐廷玉不無詫異地打量着龍家莊中氣勢恢宏的房舍;尤其令他驚異的是,放眼望去,看得出幾乎每一個莊丁都經過了嚴格的訓練、絕非尋常泛泛之輩。需要什麽樣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才能建起這樣一座莊院?而且正好建在宣州城郊、隐隐然對宣王府形成遏制之勢?

龍擾三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房中傳出令谕,只讓雲夢一人進去見龍擾三,唐廷玉只能留在外等候。莊丁請他在臨水的涼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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