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姑娘。

雲夢擋開他伸過來想為她止血的手,冷冷說道:“你守住這兒,我去除掉霹靂堂的人。”

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雲夢一掙之下未能掙脫,回過頭來厲聲喝道:“放開我!”

唐廷玉更加扣緊了她左腕命脈:“霹靂堂的火器,十分惡毒,你不值得去冒這個險!你若一定要出這口氣,我答應你,日後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如願。”

雲夢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傳來螺號聲,雲夢脫口說道:“是谷大哥他們!”

谷川并未急于沖進來為他們解圍,而是指揮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擲松油火把。霹靂堂弟子随身攜帶着衆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勢一起,都倉皇逃避,但仍有幾名弟子身上起火,慘叫着滾倒在雨水未幹的草地上,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只是霹靂堂制作火器之時唯恐火勢容易撲滅,特別加了種種油脂,一時之間,這些人身上的火哪裏能夠撲滅!其中一人懷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時忘記了身邊還有此物,連環爆炸之際,又傷了數名弟子。

雲夢見狀微微一笑,眉宇稍稍舒展開來。

唐廷玉不覺皺了皺眉。谷川這樣一來,雲夢和江東武林之間的這筆帳更是難算了。

混戰之勢已成,東海武士人數雖少,但悍不畏死,更有雲夢助陣,邊打邊走,天機府各路人馬竟是攔他們不住,反而被挾裹着順河道而下。

雲夢的座船已經在望,但是春陽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邊,船頭飄揚着“趙”大旗。

宣王府的人終于趕到。

【八、】

混戰終于被制止,方守拙從人群中走出來,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頭的宣王施禮,解說他率領衆人圍攻雲夢的原因。趁了這個空檔,唐廷玉用随身帶着的藥酒洗淨了雲夢臉上的傷口,之後給她敷上藥膏。宣王聽着方守拙的解釋,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雲夢。

方守拙說完之後也轉身看着雲夢,說道:“王爺,現在你對此事有何指令?打算如何處置她與東海海盜?”

雲夢一言不發地抱着萱夫人的遺體躍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與林夫人一行随之躍上船頭,谷川帶着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雲夢的座船,站到她的身邊。數十名東海武士立即圍攏過來,橫刀而立,虎視眈眈地瞪着天機府諸人。

宣王身邊那來自姑蘇趙府的羅嬷嬷忽然驚叫起來:“二小姐!是二小姐!”

随着這聲驚叫,老态龍鐘的羅嬷嬷已經飛掠到雲夢面前,身形輕捷得宛若山間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變。這老婦人并未穿宣王府的仆婦所穿的藍衣,她究竟是誰家的老仆,竟有這般身手?

羅嬷嬷的手顫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陽光下萱夫人的臉依然秀麗如春花,令得大家都為之一怔。雲夢擋開了羅嬷嬷的手,羅嬷嬷才待發作,唐廷玉低聲說道:“雲夢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兒。”

羅嬷嬷看看雲夢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臉上便綻開朵朵菊花般的笑容:“原來是表小姐,難怪得這麽像我們家月姑。月姑你怎麽啦?奶娘來看你啦,你怎麽還不醒醒?”她的手一觸到萱夫人冷冰冰毫無生機的臉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聲叫起來:“是誰幹的?”

尖銳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唐廷玉不覺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側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個老仆婦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難怪得林夫人說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東海之上,絕對逃不過江家的追殺。

林夫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凄涼而溫柔的笑意。

雲夢皺了皺眉:“羅嬷嬷,你且退下罷,先讓王爺處理完眼前的事。”

蘭兒蕙兒已拖出一張木榻,雲夢輕輕地将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邊坐了下來,凝視着萱夫人。

羅嬷嬷站在她身後,發現了她臉上的傷,幾乎又要發作,好歹忍耐下來,但是掃視着天機府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鋒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聲向方守拙說道:“雲夢是姑蘇趙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羅嬷嬷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來尋找她和她母親的。”

方守拙一怔。

富賈天下的姑蘇趙府,本就是個極難應付的對手;而自梅園壽筵之後,江東武林已知道姑蘇趙府的師承來歷,神秘惡毒的巫山門,即使已湮沒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餘悸。

但方守拙只瑟縮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杆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爺不應該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王爺包庇兇犯,只怕今後很難再讓江東武林對王爺心悅誠服、俯首聽命。”

他必須要為各家死傷的門人弟子讨回公道。

聽到方守拙這番話,天機府諸人中一陣騷動,一些年輕膽大的弟子高聲附和:“對,王爺一定要禀公處理,否則今後難以服人!”

宣王注視雲夢片刻,又将目光轉向唐廷玉與谷川,甚至于羅嬷嬷。

雲夢不僅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東海各島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趙鵬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甚至于唐廷玉也——

他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唐廷玉。唐廷玉沒有回到他身邊,而是一直守在雲夢身旁,關注着雲夢的神情舉動。林夫人則緊張地關注着唐廷玉的一舉一動。

唐廷玉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抉擇?

他也必須要有所抉擇。

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着春陽升起的遙遠東方,喃喃自語般地說道:“東海王,你終究還是贏了。你不但得到了雲夢,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于趙鵬。”

站在他身邊侯大總管低聲答道:“王爺,東海王未必贏,我們也未必輸。東海王得到了雲夢和廷玉,我們又何嘗不是得到了東海?”

宣王暗自長嘆一聲。

他看向谷川:“谷島主,東海各島立誓效忠于雲夢,是因為她是東海王的女兒,還是因為她征服了東海各島?”

谷川揚聲答道:“東海之上,勝者為王,至于身世來歷,英雄不問出身!”

宣王滿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

東海王當年叫飛魚島立下血誓,不論發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雲夢,想必已經預計到雲夢身世大白之時、該如何鎮服飛魚島的人心,畢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蘇趙府,是東海各島的死敵。

只要飛魚島不生內亂,其他各島都是臣服于雲夢的劍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為慮。

宣王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我不能應任何人的要求來處置雲夢,因為她本是我的女兒,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話,震得天機府諸人與東海武士都錯愕萬分。東海武士回過神來之後,仰頭望着聽到這句話之後站起身來的雲夢,雲夢的視線所到之處,那群悍勇的東海武士都敬畏地舉起長刀,在空中停了片刻,驀地齊聲大喊:“海神娘娘見證,雲夢小姐永遠是我們的主人!”

唐廷玉不覺詫異地看看谷川,這批東海武士雖然都是來自最忠誠于雲夢的飛魚島和雷神島,但得知雲夢的身世之後,幾乎毫不猶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誠依舊,是不是因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內情?

谷川明白他的疑問,低聲說道:“唐公子,我什麽也沒對他們說。不過你要知道,東海各島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蘇趙府。”

因為只有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才有本事擊敗他們。

所以雲夢是誰的女兒,委實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唐廷玉默然良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天機府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這樣宣布雲夢的身份,無論他們是否相信,都已沒有能力反抗宣王的決定。

方守拙咬緊了牙,艱難地說道:“既然王爺一意孤行,我們只好就此告辭!”

目送天機府諸人徐徐退走,宣王這才躍過船來。

雲夢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轉過頭去。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該如何面對林夫人。

宣王長嘆一聲,輕聲說道:“雲夢,我們回去吧。”

雲夢低頭不語。

宣王俯下身來抱起萱夫人:“我來這裏的路上,喬空山跑來見我,告訴我說他花了三個月時間調配藥物,已經将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開了一小半,他沒想到萱夫人會等不及禁制完全解開便妄用真力,以至于經脈崩裂而——喬空山不敢見你,我已經打發他走了。我們回去吧,雲夢。”

他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攬過雲夢,雲夢的身體僵滞了一下,終于沒有掙紮。

唐廷玉望着宣王隐隐閃着淚光的眼睛,不知不覺間自己眼中也閃起了淚光。

他回過身,迎着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聲說道:“母親,我們回宣王府吧。”

林夫人的身軀不由得顫抖起來,唐廷玉伸出手來輕輕地扶着她,随在宣王和雲夢身後,進入艙中。

【九、】

五月初五,是雲夢的出閣之日,婚禮就在宣王府中舉行。

夜涼如水,雲夢靜靜地坐在妝鏡前,趙鵬的侍兒阿蘇小心地揭開她左頰上貼的藥膏,用蘸了清水的絲棉輕輕拭淨,左頰上一只烈焰鳳凰躍然欲飛,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蘇滿意地道:“唔,柔兒的刺青本事還真是不錯,唐公子調制的藥也配合得好,這只鳳凰就像真的一樣!”

雲夢審視着鏡中的鳳凰,目光忽地一轉。

趙鵬倒背着手走進房來,示意阿蘇退下,偏着頭端詳着雲夢頰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說道:“鳳凰者,神鳥也。《說文解字》雲,鳳之象也,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顴颡鴛思,龍文龜背,燕颔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果然不錯!”

這些日子來,雲夢已約略摸清趙鵬的習性,知道他這番話絕不是在奉承自己,當下微微皺起了眉,說道:“你是在諷刺我的屬下都是魚蛇鳥獸之徒嗎?”

趙鵬連連搖頭道:“千萬別這樣說,你的屬下我開罪不起。”說着他又笑了起來:“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麽你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讨厭我。”

若非如此,早在幾個月前,東海可能已經與姑蘇趙府聯姻,也許就不會有以後的許多變故。

雲夢橫他一眼:“沒有什麽理由,我就是看不慣你。”

趙鵬忽地想到谷川轉告的雲夢對他的評價:風流放誕,狡猾多智,如此而已。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般說道:“我明白了,若論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裏比我還狡猾;看來你讨厭的是我身邊總是圍着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現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換的巫山弟子了。”見雲夢不無疑惑,他哈哈笑道:“據說巫山門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親嫁入姑蘇趙府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許我父親納妾!”

雲夢啼笑皆非地別過頭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亂語。

趙鵬這才将藏在身後的東西取出來,笑道:“今晚送你出閣,我可是備了一份大禮!”

趙鵬手中竟是一頂南海珍珠綴就的三鳳朝陽冠!

雲夢詫異地道:“這是皇子娶妃與公主出嫁時才能戴的三鳳冠,你拿來給我幹什麽?”

趙鵬得意洋洋地道:“誰說你不能戴?宣旨的內監已到了王府,等一會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為東海公主,統領各島,永鎮東海!”

雲夢一怔:“這個封號與封地不是沒有代價的吧?”

趙鵬嘆了口氣:“當然。我獻上萬畝良田作為官家與太後的福田,另外獻了三千畝為賈太師添壽。他們三位過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從中周旋,這才賞了我這樣東西。唉,世間女兒的嫁妝,恐怕沒有比你更豐厚的了,回東海後,你可千萬記着替我廣為宣揚,讓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風光,才不枉費我這番苦心啊!”

雲夢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卻湧起一股酸熱的暖流,她體會得到趙鵬的嘻笑面孔下的關切誠意。趙鵬雖然将求取封號與封地的過程說得輕描淡寫,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費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蘇趙府的財富,必然還有其他至關重要的交換條件,才能夠讓官家降下這樣一道旨意,讓賈似道不從中作梗。

趙鵬為她戴上鳳冠,感慨地道:“我一個人孤零零過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個妹子,想想就要送給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着雲夢低聲問道:“雲夢,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雲夢從鏡中看着他不懷好意的笑臉,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問什麽?”

趙鵬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歡唐廷玉那小子?”

雲夢怔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她一直覺得唐廷玉令她感到親切而信任,但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僅僅是因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兒,而唐廷玉卻是宣王早就選定的郡馬,才讓她自然而然地坐在這兒戴上鳳冠。

趙鵬等了許久,不見雲夢回答,心中不覺生起極為異樣的感覺。

來這裏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問了唐廷玉一個同樣的問題:你究竟喜不喜歡雲夢?

唐廷玉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為什麽會茫然。初見唐廷玉時,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經說過,他習練的是老唐天師傳下來的春風劍法,春風化雨,普渡衆生,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習練者必須要有“天地不仁,視萬物為刍狗”的無私愛之心。

這樣的修練過程,只怕令得唐廷玉已很難對任何女子有世俗間那種熱烈專注的情愛。

即使有,恐怕也會令他無從分辨。

但是雲夢為什麽也會茫然?他原以為雲夢願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經表明了她的心意。

趙鵬正沉吟間,阿蘇引着谷川進來。趙鵬笑道:“好,谷兄今晚也來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單。”

谷川微微一笑,轉向雲夢道:“黑龍島的島主孫海蛟親自來了。他送的賀禮是黑龍島的鎮島之寶天星石,還有一盒龍涎香。”

龍涎香雖然名貴非凡,天星石卻有着更重要的意義。雲夢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孫海蛟這份賀禮,是在向她表明黑龍島的忠心。

趙鵬在一旁看着他們低聲交談,安排婚禮之後重回東海的諸項事宜,往往只需一個手勢或是表情,便已交換好意見。他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

吉時将到,阿蘇請他們兩人出去,好為雲夢更衣。

站在庭中,谷川說道:“姑蘇趙府為東海所做的一切,我們銘刻在心,将來必有回報。”停了一會,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我們将雲夢帶回飛魚島時,也就在二十年前的這個日子。這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轉眼之間雲夢便要出閣了。”

東海王定下大計之時,正逢海上風起雲湧,東海王便将懷中的小小嬰兒命名為雲夢,因為她是整個東海的夢想,也是他的夢想。取名之後,東海王帶着她來到海神娘娘廟前,向飛魚島上所有人宣布,他的女兒,終有一日會為他們帶來他們夢寐以求的富庶繁華。

因為終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會毫無選擇地站在他們這邊,而不再是他們最強大的敵人。

趙鵬注視着谷川:“東海王能夠定下這樣的計謀,即使在被宣王圍剿之時也要送走雲夢,這樣的胸襟的确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過頭來看着他說道:“大王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東海,也為了我。”

趙鵬一怔。谷川的意思不會是——

谷川接着說道:“雲夢不是大王的女兒,我倒是大王的兒子。只不過我年幼之時大王為了我的安全而隐瞞了我的身份,雲夢成為大王的女兒之後,就更不能公開我的身份了。”

東海王的用意,是要讓雲夢長大之後嫁與谷川,讓宣王府和姑蘇趙府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而向東海妥協。不料後來人算不如天算,谷川為了飛魚島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島島主的女兒。

趙鵬嘆息道:“原來如此!你現在公開身份,想必沒有妨礙了吧?”

谷川搖搖頭:“我已習慣了,沒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這件事情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東海造成混亂。我告訴你,只不過是想讓你知道真相,不至于錯估大王的為人。我想這件事情你可以讓雲夢知道,至于其他人,宣王與唐廷玉知道沒關系,對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趙鵬詫異地道:“你不擔心雲夢知道之後對東海王失去從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雲夢知道之後也許能夠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為,能夠心平氣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兒。”

趙鵬心中不覺懔然,他從未察覺到雲夢心中的這個結。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谷川:“看來谷兄到底是看着雲夢長大的,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她。”

谷川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他的臉上,不自覺地帶着悵然若失的迷惘。趙鵬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他的心中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觸?他們的惆悵,究竟是不是世間一切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時共有的惆悵呢?

吉時已近。唐廷玉已換好衣服,走下石階。

林夫人站在階下看着他,臉上的微笑似是滿足又似是凄涼。唐廷玉不覺走了過去,低聲道:“母親,你該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們行禮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雲夢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母。我是應該受你們這份大禮。”

唐廷玉心中不覺黯然。為免節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為,沒有必要向外人說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僅僅是雲夢的授業之師。

他低聲說道:“母親,回到東海之上後,我們就不必有這些顧忌了。”

林夫人嘆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這個。我是要你将我給雲夢的添妝之物送給她。”

她将一個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輕聲說道:“神女遺書原本已被我毀了,這是我這些日子裏憑記憶寫下來的抄本,你交給雲夢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親手交給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搖搖頭:“我是一個不祥之人,還是不要進新房的好。”

出了一會神,林夫人接着說道:“第一次見到雲夢時,她還是一個小小嬰兒。我聽到船上嬰兒的哭聲,誤以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見到的卻是雲夢。東海王剛剛将她搶到手,帶着她順長江而下回東海去。那小小嬰兒望着我的時候,我心中一軟,便就此留了下來。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邊呆了一個月,我卻哺育了雲夢三個月,直到我發現她是江家那個月姑的女兒!”

唐廷玉終于明白,為什麽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卻始終沒有對雲夢下手。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早已将雲夢當成她失去的那個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發現真相時,已經永遠失去了動手的勇氣。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讓她成為廷玉你的妻子。”

她深深地嘆了一聲,轉身離去,唐廷玉無言地望着她蕭索的背影。

侯大總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後,注意到宣王尚未來,他點手召來一名內侍,問知宣王去了何處,想了一想,沒有帶從人,悄悄離開喜堂,轉入後園,正看見一個巨鳥般的黑影翩然飛掠向圍牆,侯大總管大喝一聲“什麽人!”縱身擊出一掌,明明已擊中那黑影,那人身軀忽地如水中游魚一般扭轉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躲過這一掌,身形飄忽得有如瞬息千裏的鬼魅,眨眼間已到了十餘丈開外。

侯大總管正待傳令圍堵,宣王的聲音傳了過來:“由他去吧!”

侯大總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勢,那人已經飄上牆頭不見了蹤影。

宣王獨自站在後園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個細長的錦盒。

侯大總管在水榭外止住腳步,宣王回過頭來,将手中錦盒遞給他,說道:“這是阿萱的師兄方才送過來給雲夢的。”

侯大總管一怔,他從來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還收了一個男弟子。

他打開錦盒,盒中是一枝通體黝黑、灑滿暗紅斑點的鐵簫,和一枝碧綠如海水的玉簫。

侯大總管脫口說道:“這是巫山門中的鐵血簫和多情簫。看來那人當真是萱夫人的師兄。”

他的心中有無數疑惑。僅就剛才的短短交鋒來看,萱夫人的師兄絕非等閑之輩,雖然面目不清,揮灑之間,仍有着一種孤雲野鶴般的飄逸氣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難言的苦衷吧。

宣王臉上的神情極為複雜,許久才道:“阿萱也許更希望這一對簫陪伴在她身邊。你拿下去吧,找個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訴雲夢。”

雲夢不必要再承擔上一輩人的恩怨糾葛。

侯大總管答應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約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棄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與她這位同樣孤傲的師兄不無關系;江夫人絕口不提她這位同門,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輕嘆一聲,轉身向前院行去。

賀客盈門,其中甚至有龍家莊派來的賀客,送的是一對不見半點瑕疵的羊脂玉環和三十六色錦緞。然而天機府諸世家,都沒有派使者來。

趙可輕輕走近宣王,低聲說道:“王爺,京中送來消息,刑部收到我們送去的元人國書和鄂州和約副本後,轉交給了賈太師,太師以史家受人蒙敝為由,由死罪改為流放到襄陽軍中效力,現在已經出獄,除了史老太爺因年紀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無恙,我們已安排好人手,接應他們由運河入長江,沿長江水道去襄陽。至于李家兄弟,他們始終無法見到官家投遞告急奏章,已接受我們的勸告,與史家同行,另募義軍赴襄陽解圍。”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這些日子以來,趙可似乎頗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無歉意,說道:“可兒,等忙過雲夢這件事情之後,我也該為你正名了。江東子弟多才俊,你若覺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攬入宣王府中來輔佐你,不妨明白告訴我。”

雲夢是屬于東海的。能夠留在他身邊處理宣王府中各項事宜的,只能是趙可。

趙可低下頭隐隐笑了一下,輕聲說道:“能夠陪伴在王爺身邊,可兒于願已足。”

雲夢的出現改變了她原本已設計好的一生。她也許應該怨恨奪去原本會屬于她的一切的雲夢。然而每次看見雲夢,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經來日無多,這一點她和侯大總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雲夢的身體內流着宣王的血。看見雲夢時,總會讓她不自覺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雲夢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

她也終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

他們心中深蓄的對宣王的摯愛,已在不知不覺間轉注到酷似宣王的雲夢身上。

吉時已到。

趙可站在宣王身後,淚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臉上仿佛自心底深處綻出的滿足的笑容。

尾聲

鹹淳十年,度宗皇帝駕崩,姑蘇趙府則趁混亂之際舉家遷往南洋。同年襄陽城破,蒙古水師順流而下,朝野洶洶,太師賈似道不得不親自領兵迎擊元軍,在池州下游丁家洲遭遇元軍,十三萬宋軍水師,一觸即潰,賈似道兵敗回朝之後,大勢已去,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卻在木棉庵被押運官錘殺。蒙古大軍南下,圍臨安城近一年後終于攻入城中,幼帝與謝太皇太後、全太後及臨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圖書、大內珍藏,都由海道轉運至大都。仍堅守宣城的宣王聞訊,嘔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舊人,風流雲散。

臨安城破後,宰相陸秀夫另立新帝,從海路輾轉逃至廣州,但是崖山一役,風暴突起,停泊在海上的宋軍十餘萬水師幾乎全軍覆滅,陸秀夫絕望之餘,抱着新帝投水自殺。是年正值大元至元十六年。

而東南各省,或戰或降,因人而異。金詠之以陰陽大師的身份,為元軍統帥伯顏招攬,勸說各地歸降,卓有成效,鬼谷由此而備受蒙古人尊重,有元一代,恩寵不衰。唯一令鬼谷不安的是,金詠之的幼子金昭,不滿鬼谷的做法而憤然出走,這是鬼谷數百年來唯一一個叛出家門的子弟,未免令鬼谷臉上無光。

至元二十六年,久住大都、思念故土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終于得到一個回國的機會:一位蒙古公主闊闊真,由忽必烈大汗賜婚,嫁往遙遠的波斯;馬可·波羅得到大汗允許,可以跟随送親的船隊,由南洋轉入西洋,再取道波斯回國。

闊闊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個是臨安城陷落時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同樣的金枝玉葉,淪為亡國之奴,境遇便有天壤之別。

護送的蒙古水師由生長于江南、熟谙水戰與海道的龍君侯統帥,龍君侯其時已封萬戶長,蒙古軍中號為“飛龍将軍”。而水手仍舊只能從江南召募。

船隊經過舊日東海王出沒的那段海面時,水手們明顯都緊張起來。

龍君侯站在望樓上,遠眺東方海面,藏在艙中的蒙古水師,已經做好接戰的準備。

但是海面上并沒有出現飛魚島的船。

直到船隊在南洋占婆港換水之時。

宋亡之後,不少遺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遺民極為集中的地方。船隊剛駛入港口,龍君侯便發覺情形不對,港灣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處,空蕩蕩的水面上只有他們的船隊孤懸其中。

龍君侯下令全體戒備,面上雖然鎮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慮。

蒙古水師畢竟不習慣于久住水上,長途航行之後,戰鬥力已減弱不少,此時若有人來襲,恐怕難以順利制敵。

南洋的陽光強烈得令人目眩。

也就在這時,港灣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語,告知他們有人要上船來。

一艘小船駛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令得龍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趕到船頭迎接。

飄然掠上船頭的正是雲夢,唐廷玉陪伴在她身邊,他們身後跟随着已經成年但仍舊略帶稚氣的蘭兒蕙兒姐妹。

龍君侯望着雲夢面紗後那只若隐若現的烈焰鳳凰,心中感慨萬千。

他雖然料到雲夢絕不會對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這件事袖手旁觀,雲夢真的出現了,仍是令他感到難以應對。

雲夢淡淡地說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馬,方圓百裏之內,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來,當地住戶已經撤走。我知道你們的淡水大約還可以支持三天,不過你最好不要對此存太大的指望,因為我會命人毀掉水箱。”

龍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說道:“我若留下那個公主,你有什麽承諾?”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龍少莊主還是和從前一樣善于審時度勢。”

龍君侯只好苦笑以對。

雲夢看着他說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會讓你加水之後安全離開,返程之際也能夠安全通過南洋與東海。”

龍君侯斷然說道:“好,來人,将後艙的靜宜公主帶出來!”

蘭兒蕙兒扶着靜宜公主先躍下小船,雲夢兩人臨走之際,龍君侯在他們身後說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東。宣王是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們都會前去祭掃。你若回江東,大汗将封你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舊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視着雲夢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則皺了皺眉。

但是他們頭也不回地飛掠而去。

龍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對他的副将說道:“這件事一定與占婆國王的縱容脫不了幹系!回去之後,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調集大軍征伐占婆!”

副将低頭不語。

龍君侯暗自嘆了口氣。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幾次征伐南洋諸國不順利,認為這是因為南洋氣侯太過酷熱潮濕,不宜蒙古軍隊作戰;若将投降的宋軍水師派來征伐,又擔心他們到了南洋之後,蒙古軍隊鞭長莫及,控制不住而發生嘩變,所以已經放棄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準備征伐日本。

他們從前未能收服雲夢,未能征服這片浩瀚洋面,現在只怕機會更為渺茫。

大惑不解地看着這一切的馬可·波羅,向蒙古士兵和船夫詢問,卻不得要領。後來在他的游記中寫道:那位陪嫁的宋朝公主,被占據了占婆港的一個宋朝官員強行接走了。

龍君侯心中的郁悶只能化作一聲仰天長嘯。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隊離開了占婆港,駛往南方海面。

龍君侯站在望樓上,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