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七年前,北京,耶誕夜。
那是羅愛理印象最深的一個耶誕夜,那年,她與鄭雍剛剛新婚,兩個人就像好不容易能出門遠行一趟的孩子一般,好奇地探索這座陌生的城市,就連坐個公車也像是在玩奇幻冒險游戲,期盼着能抵達某個未知的目的地。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他們的心卻很熱,彼此相依偎的愛情很甜蜜。
從來到這城市,她便期盼着下雪,沒想到那麽巧就讓她等到了一個銀色耶誕夜。
最浪漫的、夢幻的,宛如童話故事的銀色耶誕。
她興奮極了,拉着鄭雍就在住家附近的小公園玩起雪來,第一次嘗試打雪仗的滋味,冰冰涼涼地有點刺痛。
鄭雍舍不得她的臉蛋都被凍紅了,脫下手套,親自拿雙手搗着她的臉。
“你別玩了,要是凍傷就不好了。”他很心疼。
“不要,人家要玩嘛!”她賴着他撒嬌。“我不但要打雪仗,還想堆雪人,堆那種圓圓胖胖的,超可愛的雪人娃娃。”
“還堆雪人呢!你看你,才玩這麽一會兒,手都冰成這樣,不準堆。”鄭雍某些時候挺有大男人的霸氣。
“不管,我要堆我要堆嘛!”她也很有小女人的耍賴手段,雙手勾住他頸脖一下下地搖着,搖得他身子發晃。
“好好好,你別鬧了。”他拉下她調皮的手。“想要雪人,我堆給你就是了。”
“真的?”
“真的!所以我親愛的老婆,你就乖乖坐在一邊看着,像這種勞力活讓你老公做就好了,OK?”
“OK!”她笑得超甜。
于是他開始滾起雪球,從小小的慢慢滾成一個大的,然後開始堆起雪人娃娃。他負責堆雪人,她則負責外表的雕飾,做出逗趣的五官,他怕她着涼,不許她脫下圍巾與毛帽給雪人裝飾,寧可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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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也會冷啊!”她抗議。
“我身體好,不怕,你啊,動不動就感冒,萬一生病了還得我照顧你,麻煩。”
“才不麻煩呢!不許你嫌我麻煩。”她又勾住他脖子。
他一面噴笑着,一面用手敲她的頭。“那你乖一點別生病不就得了!”
“知道了啦。”
兩人達成協議,用他的圍巾和毛帽為雪人進行最後的修飾,然後用手機拍下紀念照。
鄭雍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傑作,發下豪語。“以後只要下雪的日子,我都堆個雪人娃娃送給你。”
“真的嗎?”她驚喜不已。
他點頭,對她溫柔地微笑,眼陣傾溢深情款款。“所以下雪的日子,要記得想起我,就算我不在你的身邊。”
“為什麽你會不在我的身邊?”聽了這話,她又感動,又有些莫名的心慌。“你說你說,你會去哪裏?怎麽可以丢下我一個人?”
“唉,總是會有分開的時候啊!比如說公司派我出差,難道你每次都要跟我一起去嗎?”
“哼,我就想跟你去,不行嗎?”
“哇!”他假裝害怕地顫栗。“好可怕的老婆,黏得真緊啊!”
“就要黏得緊!怎樣?哼,你想擺脫我,作夢!我就算躲在行李箱裏也要跟你在一起。”
“聽聽你說這什麽話?不覺得害羞嗎?”她嬌嗔的模樣太可愛了,他忍不住逗她。
“嫁給你,我就不曉得害羞是什麽了。”她煞有介事地嘆氣。
“這麽說還是我的錯?”他瞪大眼。
“就是你的錯啊!”她說着噗哧一笑,踮起腳尖,響亮地啄吻他臉頰。“誰教你讓我這麽愛你!”
這樣的告白實在太甜了,甜得鄭雍一顆心克制不住地酥軟,俊頰隐隐泛紅。他深呼吸,捉住愛妻微涼的小手,放進自己大衣口袋裏,然後展臂将她纖柔的嬌軀整個擁入懷裏。
“我愛你。”他低頭在她耳畔啞聲低語。
她聽了,驀地用力回抱他,螓首深深埋進他溫暖厚實的胸懷。
“我也愛你,永遠都愛你。”
銀色耶誕夜,迎着漫天雪花飛舞,她和他,沉醉在愛與幸福裏。
羅愛理仰起頭,迷蒙地凝視着前方一株高大的聖誕樹。
這株聖誕樹,位在飯店的花園中庭,足足有兩層樓高,張燈結彩,吊着各式各樣的飾品,妝點得十分漂亮。
最讓羅愛理流連不已的,是樹下坐着的一雙手工做成的絨布雪人娃娃,據說是某個VIP客人致贈的禮物,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幾乎每個飯店住客經過時都會贊嘆一番,孩子們更是恨不得能親自抱着娃娃一起照相。
因為這對吸睛的雪娃娃,這裏也成了這個聖誕季節飯店裏最有人氣的觀光點,不時有住客駐足欣賞,拍照留念。
就連在飯店工作的職員,也會偷閑來參觀。
羅愛理是趁夜深人靜的時候來的,獨自站在樹下,怔忡地出神,回憶如潮水席卷而來。
下雪的日子,記得想起我,我會堆個雪人娃娃送給你。
她想起那個諾言,想起那段美好的時光,想起……那個男人。
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愛着的男人。
想着,羅愛理不禁澀澀地笑了。
原來愛情是如此不可捉摸,容易枯萎,當時甜蜜的誓言如今想來竟是荒唐可笑。
忘了吧!
她甩了甩頭,努力想甩開過去的束縛,早就不該有任何留戀了。
她深吸口氣,堅定地轉身離去,絲毫沒注意到聖誕樹另一邊,有個男人孤單伫立,神情落寞地目送她的身影。
趁着聖誕節到元旦這段年底飯店最忙碌的時期來到之前,羅愛理休了一天假,決定回家探望母親。
搭上飯店的交通車來到花蓮市區,接着轉搭火車,回到那熟悉的田野小鎮時,已将近中午。
用餐時間快到了,店裏應該開始忙碌,羅愛理加快腳步,頂着過分燦爛的陽光,走過轉角,本以為會看到母親忙裏忙外的身影,沒想到面店居然沒開,鐵門拉下。
怎麽回事?從來都是全年無休的老媽怎麽會把店門給關了?難道生病了?
想起母親由于經年操勞,鬓邊已早生華發的模樣,羅愛理胸口倏地一緊,連忙拿出鑰匙從側門進去,迎面撲來一股木頭的清香味,她愣了愣,接着聽見陣陣鐵鋸拉扯的聲音。
有人在做木工?
她茫然,順着走廊來到屋後的倉庫,原本就不甚寬敞的空間如今更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木料,陽光從窗邊射入,映出一道男人背影。
男人穿着灰藍色的牛仔襯衫,淺灰色工作褲,袖子卷高到手肘處,正灣着腰細細地打磨一張木頭桌子。
羅愛理瞪着男人的身影,瞪着他在陽光掩映下顯得格外健康有力的手臂肌肉,呼吸漸漸地凝結。
她凍在原地,仿佛亘古的雕像,沉默地看着時光更疊,耳畔傳來單調而規律的手作聲,伴随着他沉穩的呼吸聲,一下下地敲進她心房,牽動心弦。
不知過了多久,他工作告一段落,拿毛巾擦了擦汗,一轉身,這才發現她。
四目相凝,兩人都定定地站着,一動也不動。
她能感覺到胸口心韻撲騰,就連呼吸也微微疼痛起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沙啞的嗓音在空中回旋,他沒出聲,目光複雜地盯着她,神情略顯掙紮,仿佛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她咬了咬唇,艱澀地自喉間繼續吐出追問。
“這是我家,你在這裏做什麽?”他依然默不作聲。
她驀地惱了,心海翻騰,不禁拉高了聲調。“該不會又是來給錢的吧?我說了,不要你的錢……”
“不是的!”他急急打斷她。
她怔住。
他看着她的眼神,好憂郁,憂郁得令她心口揪擰。
許久,他才啞聲揚嗓。“不是你想的那樣,愛理,我來這裏只是想看看岳母……”
“她不是你岳母!”這回換她打斷他了。“別忘了,我們已經離婚了!”
她尖銳地聲明,也不知是在警告他,還是在警告自己。
他眼神一黯,無語地注視着她。
為什麽要這樣看她?為何要用那種欲言又止,好無辜又好受傷的眼神折磨她?事到如今,他以為她還會對他有一點點同情或容忍嗎?
她撂下狠話。“你出去!我家不歡迎你。”
“愛理……”
“出去!”
話語方落,另一道微蘊着幾分滄桑的嗓音忽然揚起。
“愛理,怎麽發那麽大的脾氣?”
羅愛理愣住,回過眸,迎向一臉訝異的母親。
她頓時有些困窘。“媽。”
羅媽媽雙手捧着托盤,托盤上擱着兩杯涼水、一盤削片的蘋果,責備地看了女兒一眼,轉向鄭雍時,卻是神色慈藹。
“阿雍,弄了一早上你累了吧!來,喝杯涼水,吃點水果,我剛去市場買了很多菜,中午就做你愛吃的魚頭湯跟糖醋裏肌吧!”
“好,謝謝媽。”鄭雍接過托盤,笑着道謝。
居然叫“媽”!
羅愛理咬了咬牙,陣光不悅地掃射鄭雍。
鄭雍假裝沒看到,迳自喝涼水,羅媽媽卻注意到女兒懊惱的神情,慎重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再怎麽說,我都把阿雍當女婿,他要來看我,我很歡迎,所以你也別把人家趕出去,等下大家一起吃飯。”
“媽!”羅愛理瞪眼,簡直不敢相信老媽胳臂居然往外彎。
羅媽媽明白女兒在想什麽,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跟我來。”
母女倆離開倉庫,羅愛理挽着母親臂膀,又是氣惱又是撒嬌。
“媽,你怎麽能答應讓那人進來我們家?他早就不是你女婿了,我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你先別說話。”羅媽媽止住女兒的抱怨,帶着她來到屋子前方的店面,打開燈。
光線乍亮,映出一室整潔鮮明,簇然一新的裝潢與擺設令羅愛理整個呆住了,愕然環顧周遭。
“油漆是新粉刷的,桌子椅子也都是新的,是阿雍跟工廠訂了材料,自己親手做的。還有你看看,這個煮面的攤子,也都是阿雍幫着我裏裏外外洗得幹幹淨淨,弄得像新的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羅愛理驚駭不已。
“他說你不想要他的錢,他只好自己出勞力來幫我重新整修這個店面。”羅媽媽柔聲解釋。“你好一陣子沒回來了,其實他已經在我這裏待了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
羅愛理不敢置信地望向母親。
“對,他事業做那麽大的一個男人,能耐下心來待在這鄉下地方一個禮拜,幫你媽做木工,整修這個小店面,你說你媽能不感動嗎?怎麽好意思趕人家出去?”
“可是……”羅愛理張口結舌,心亂如麻。
那男人究競想做什麽?他怎麽可以這樣……犯規?他到底想怎樣!
“還有你跟我來這裏看。”
羅媽媽又拉着女兒來到屋後一片空地,原本是雜草叢生的地方如今已修剪得煥然一新,鋪上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兩旁的草皮猶如絨毛地毯一般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草皮上立着一座手工打造的搖椅秋千。
羅愛理心韻乍停,瞪着那秋千,遲疑了好片刻,才走過去,伸手輕輕地撫摸。這觸感、這造型,還有搖椅上一道細細的刮痕……沒錯,這正是他們在北京時,他親手做給她的秋千。
他竟然還留着,而且把它送到花蓮來了……
羅愛理玉手一握,緊緊抓着秋千的椅背,心口窒息般地揪着,眼眸隐約灼痛。
“愛理,媽知道你們會鬧到要離婚,一定有緣故,可是聽媽一句話,一個男人在他富貴的時候還是沒有忘記你,這男人對你的感情絕對是真的。”羅媽媽語重心長。
羅愛理垂斂眸,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
吃過豐盛的午餐後,羅媽媽藉口自己累了,想安安靜靜地睡個午覺,趕女兒女婿出門去走走逛逛。
兩人沿着鄉間小路慢慢地散步,經過一條清澈的河流,河上有水車,汩汩地送着水,水花飛躍,閃爍粼粼波光。
羅愛理停下步履,盯着那緩緩轉動的水車,這一路走來,她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話也不說,鄭雍也不勉強她,不動聲色地在後頭跟着。
微風習習地吹來,有點涼,羅愛理輕輕打個顫。
“冷嗎?”鄭雍低聲問。
她搖搖頭,伸手攏了攏米白色開襟針織外套。“不冷。”
說謊。
鄭雍注視着她的舉動,無聲地嘆息。
明知道她冷,他卻不能做什麽,他自己身上只穿了件長袖牛仔襯衫,既不能脫外套給她穿,也不可能用自己的身體擁抱她給她溫暖。
他只能悄悄地站得離她近一點,期望自己的體溫能隔着空氣傳到她身上。
失去了呵護她的正當性,原來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鄭雍自嘲地尋思。
羅愛理聽見他的呼吸,感覺他靠自己太近了,忍不住往旁邊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鄭雍沒阻止她,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轉過頭,這才察覺他正對着自己苦笑,她胸口震了震。“你……為什麽來?”
這話,似是問得暧昧不明,鄭雍卻很明白其中涵義,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澀澀地回應。
“我想……我欠了你。”
她一凜,嗓音不知不覺變得銳利。“你欠我?欠我什麽?”
他的微笑更苦了。“欠你……一句道歉。”
“道歉?”她不解。
他将雙手插進褲袋裏,低下眸,很認真地盯着她。“我遇見Jason了。”
“Jason?”她先是一陣茫然,接着才倏然想起這人是誰,駭異地睜大眼。
“我問了他當年的事。”他澀聲解釋。“他告訴我其實你是去向他借錢的……兩萬人民幣。”
所以他知道了她是為了借錢才答應跟Jason約會的?
她震驚地瞪着他,而他黯淡懊悔的表情給了她清楚的答案。
他都知道了!
“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他啞聲問。“愛理,你明知道我誤會你跟他……”
“那又怎樣?”她木然止住他的話。
他一愣。
“你知道自己誤會我了,那又怎樣?”她神态冷漠,雙眸亦是空洞無神。
“我早說過了,我跟你離婚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
他啞然,望着她毫無表情的容顏,一顆心直往下沉。
“我是不想再過那樣的苦日子了,我熬不下去了,所以你誤會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也好,剛好給了我提出離婚的理由。”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其實我感覺松了一口氣的,你不懂嗎?”
“愛理……”
“你不用覺得自己虧欠我,沒有必要,你那時候罵得也沒錯,夫妻之間應該要能夠同甘共苦,可是我卻沒辦法陪你熬過最痛苦的日子,沒辦法陪你走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們離婚,對你對我來說都是個解脫,不是嗎?”
不是的!
鄭雍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羅愛理的表情太冷,語氣太無情,在這一刻,他竟荒唐地感覺自己似乎又受傷了。
“別告訴我,到了這時候,你還想挽回。”
言語如刃,割在他心頭。
他是想挽回,很傻嗎?很可笑嗎?
“你只是一時感傷而已。”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緒,板着臉,冷徹地低語。
“你的前妻居然為了兩萬人民幣答應跟別的男人約會,你覺得你大男人的尊嚴受損了,無法忍受,現在的你根本不把那麽一點點錢放在眼裏,講難聽點,就算随手丢給路上的乞丐你都不會眨一下眼,可那時候,你的前妻卻要那麽卑微地去低頭求人……我讓你想起了最窮困潦倒的過去,所以你覺得感傷,覺得對不起我,可這些情緒,總有一天會消失的。”
總有一天……會消失嗎?他動也不動地盯着她蒼白的容顏。
她直直地回視他,眼瞳幽邃而迷蒙。“你會忘了的,鄭雍,四年了,你在變,我也在變,過去已經過去了。”
這意思是……
他驀地胸口一擰,忍不住急切地上前一步。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直覺便往後退,她愈是閃躲,他愈感到胸口一股意氣難平,也不知哪來的沖動,他橫臂一展,不由分說地将她扣進懷裏。
“你做什麽?”她驚慌地叱喝。“放開我!”
他無視她的掙紮,緊緊地、緊緊地摟抱着她,那霸道的手勁幾乎帶着某種絕望的意味。
別離開我。
她仿佛能聽見他無聲的呼喊。
別走,我不能沒有你。
他用這令人透不過氣的擁抱以及粗重破碎的呼吸對她沉痛地表白,灼熱的體溫滲進她衣衫內,燙着她香軟的胴體。
“鄭雍,你……放開我。”她困難地想抵擋這天大的誘惑。
他的反應是更加收攏臂膀,好似要将她揉進骨子裏。
“鄭雍!”她又氣憤又慌張,恨得想咬他。
“就一會兒。”他沉啞的低嗓驀地拂過她耳畔。“再一會兒就好。”
這沉重的、惆悵的,近乎卑微的請求震撼了她,她頓時呆住了,思緒淩亂,心神迷惘。
溫潤沙啞的嗓音繼續撥弄着她心弦。“我知道自己沒資格,也明白你并不想接受我,可我會等的,愛理,會等到你認為我有資格的那一天,這段時間,你就讓我遠遠地看着你吧!只要能看着你就好。”
這算……什麽?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羅愛理震顫無語。
鄭雍又抱了她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深亮的星眸灼灼地凝定她。
“我不會放棄的,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