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都來之不易。”
“哧”的一聲輕響,先來者左腳的草鞋帶子斷成兩截,蛇頭一般揚起,又癱下,散在腳的左右。
後來者的草帽缺了一角,先來者的鐮刀搭于他肩窩,鐮刀尖切入衣中。順着刀刃,衣中滑出一滴血。
血落在先來者握柄的指節上。先來者:“我……沒收住,你比我高明。”後來者:“不。我能收住,只是沒有殺心。”
兩柄鐮刀同時脫手,旋轉飛出,剁進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先來者:“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鋤。”
後來者:“我是懷柔的郝未真。”
各自點煙。平地重鋤:“我在等人。”郝未真:“我也是。”
兩人以一樣姿勢蹲在窗臺下,不再言語。前方五十厘米處,并立着兩把鐮刀,猶如一對孿生兄弟。
中統特務王大水還沒有吃午飯,今日是忙碌的一天,上級先讓他捕殺一位混入上海中統的彭氏太極拳傳人,後讓他捕殺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統屠殺了彭家溝兩百五十六人。因為彭家一個叫彭十三的青年擊斃了日本劍道高手柳生冬景。這是一場正規比武,但柳生冬景還有一個身份——日本特務組織“梅機關”的分科科長。當時中統和梅機關為對付蘇聯,有諸多合作。滅族彭家,是給梅機關一個交待。
漏網的彭家人潛入上海,因為淞滬戰役開始後,此地駐有中統大員。
他要報家仇。王大水與他擦肩而過。三小時前,王大水在磐石飯店後院檢查可疑路人,有事離去後,正是他接替王大水,繼續檢查的。
俞上泉是南京中統總部定性的漢奸,殺一個在日本生活且具較高知名度的中國人,可表明抗日決心,對日本人應很震撼吧?
他住在法租界,中統不能公然進入抓捕,但能便衣潛入。在法租界殺死他,運屍到日租界,還是将他押到日租界內處死——可随機處理。看過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遺憾,這是一個面目清俊的青年,有着中國人最好的氣質。
“不要怪我,怪你的名聲吧。”王大水默念着,帶五個人潛入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來的。淞滬戰役開始,南京緊急成立“除奸團”,都是從各地調來的暗殺老手。
他們頭戴草帽,腰別鐮刀、煙袋,是進城賣菜的農民模樣。王大水也是農民裝扮,懷裏揣着一疊銀票、三根金條,以防行動暴露時,賄賂租界警察。他已是高級特務,親自參加行動,為在戰時多立功。
此次行動沒有危險,俞上泉只是個下棋的。
王大水推着一輛獨輪小車,臀部翹得很高。旁邊行走的殺手狠拍一下他的屁股:“長官,您的腰彎不下來啊,太不像農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腎虛啊?”
王大水暗罵“粗俗!”臉上綻開燦爛笑容。他們是中統臨時抽調來的精英,背景都深,或許有的人已是一地首腦。“能忍則忍”是特務的第一法則,他忍了。
另幾個殺手都笑了。一個人換下王大水,推起獨輪車。他的腰彎着,臀部不翹,一副農民姿态。
獨輪車上捆紮着蔬菜,六人推着四輛車。一個空手走路的人,是五十多歲的瘦小老頭,臉隐在草帽下,走路顫巍巍,随時要跌倒的樣子。這樣的人,的确推不了車。
王大水湊到他身邊,想随便說些話,使得空手走路的兩人顯得自然點。但他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老殺手:“長官,您兩腳邁得太直了,一看就不像農民,農民要背東西、扛東西,兩腿承重,膝蓋總是彎的——養成了習慣,空手走路,腿也邁不直的。”
像小孩似的,被人連拍兩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壓住喉節,虛聲叫道:“你們什麽毛病,張口就叫長官,很容易暴露的!”
老殺手:“長官批評得對,我們就叫你……‘二蛋’吧。”四個推車的人行上來,每人親切地叫聲“二蛋”。
王大水氣得一下站住,他們沒搭理他,繼續前行,發出低低的笑聲。王大水差點怒吼,下令取消這次行動,但自知不能,就追上去,小小地發威:“在戰火紛飛的街頭,想說就說,想笑就笑——你們太不專業啦!”
五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大水有點害怕,支吾:“我是為大家好。”老殺手:“少說,走!”
王大水“唉”了一聲,乖乖跟着走了。
他們來到俞上泉家門前,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鋤與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來者不是自己等的人。
平地重鋤:“怎麽有這麽多人裝農民?”
郝未真:“容易。”
殺手們分開,推車到空地的四個點上,堵住出路。
老殺手向前走去,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動,但不敢一人成為一個點。成為空場上的一個點,難免受攻擊。他輕手輕腳地走在老殺手身側。
距窗臺三米,老殺手停住,摘下草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王大水一驚,奇怪自己怎麽一直覺得他是個老人?
噢,是他的身形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以致忽略了細節。他的手背皮膚細膩,明明是年輕人的手。他的嗓音清脆,不是老人的粗渾……難道世上真有迷魂術?
盯着地面上并排而立的兩把鐮刀,他的睫毛忽然萎縮。王大水以為自己眼花,瞪眼再看,見他的睫毛的确彎了。
他:“二位在此,有何貴幹?”
平地重鋤和郝未真:“等人。”
他:“噢,咱們不妨礙。你們是等人,我是進屋殺人。”
郝未真肩膀劇烈抖動了一下,平地重鋤後背貼到牆面,貓撲鼠般蓄勢。郝未真吸了一口煙,平地重鋤的後背離開牆面,也吸了口煙。
兩人相互克制住了,無法起身。
他對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總要死人的。”走到石庫門前,敲了下門。
門開,是俞家大哥。他像給衣服撣灰般,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撣了一下。俞家大哥跌入門內。
俞家的一樓,俞上泉的母親、二哥、兩個妹妹還在吃飯,對跌在地上的大哥視而不見。他入門将俞家大哥攙起,俞家大哥沒有話,一瘸一拐地走到飯桌前,坐下吃飯。
他:“我找俞上泉。”
俞母:“三樓。”
瞥了一眼狹窄樓梯,他指着俞家大哥:“我打了他。”
俞母:“看見了。”依舊吃飯,一副不願再說話的樣子。
樓梯拐角處暗如黑漆。他掏出一只手電照射,是剝落的牆皮和腐裂的木板。
他走到飯桌前,掏手槍對着俞母腦袋,大喊:“俞上泉!下來!”俞母:“你這麽喊,是沒用的。我兒子在下棋,這時候,他什麽也聽不見。”
“咔”的一聲,槍的保險彈開。
他:“槍聲,總能聽見吧?”
俞母:“聽不見。不信,就打死我吧。”
俞母低頭繼續吃飯,他的詫異之色漸變為自嘲的笑,收起槍,道聲:“老人家,得罪了。”未打手電,一步蹿入樓梯的黑暗中。
俞母皺起眉頭。樓梯是木制,使用多年,已陳腐變薄,一只貓走上去也會有響動,卻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穩步上樓,兩眼如盲。“眼盲猶可生,心盲不可活。”這是他從小就背誦的比武口訣,剛才莫名的慌亂,便是心盲。
俞上泉只是個下棋的,資料說自幼體弱,十五歲時在棋盤前坐久了,還會咳出血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麽令自己産生了畏懼?
……因為,他是個下棋的。對局,等于比武。他是圍棋高手,自然有殺氣。自己剛入門時,覺得他不會武功,精神松懈,不知覺中感染了他的殺氣。
凡人的殺氣,也非同小可,憋在胸腔裏,像喝了一劑配錯的中藥。他想,只有将俞上泉視為武林高手,才能完成刺殺。敬意生起後,胸腔內的不良感覺漸漸退去。
三樓,推門,看到一副舊棋盤。
棋盤置于地面,一顆棋子打下,音質清純,仿佛和尚敲響了木魚。他将門縫推開些,見棋盤旁坐着一個消瘦青年,剃了光頭,是俞上泉。
他重踏近前。俞上泉渾然不覺,徑自打子。連續的打子聲令人心曠神怡。
他蹲下,伸指點在棋盤上,要打斷俞上泉。
俞上泉嘀咕着“不好”,将他手指撥開,在棋盤中央打下一顆白子,道:“我這樣呢。”随即飛快打下七八個棋子,繼而五指連抓,将這七八個棋子盡數收在掌心,露齒一笑:“不行吧?”
他看不懂,卻用力點頭,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俞上泉繼續打子了,他臉色驟變,想:“我怎麽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經死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