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才少年,他沒有因為是中國人而受到歧視,反而人氣極高。

棋界均知,頓木培養他是為了擊敗素乃,随着他的長大,将發生一場震蕩日本的棋戰。兩個月前,十七歲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圍棋聯賽中取得高勝率,獲得挑戰素乃的資格。素乃已六十四歲,簽署應戰協議後,便趕回北海道故鄉,深居簡出,調養身體。一個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國,報紙上說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尋找靈感。

他生在上海。

西園謹慎問:“素乃怕輸,所以委托日本軍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風強悍,敢打敢拼,總是正面作戰,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從他積極備戰的行為看,他對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園:“他門下弟子衆多,難免有人為保住師父名譽,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體,便難免卑鄙。”

西園思索着這句話,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賦是有限的,搞化學的天才去搞物理學,可能就是個白癡。俞上泉是個圍棋天才,但說他練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誕了!”

世深神色莊重,沉聲道:“業有專功,隔行如隔山——這是西洋的學術,而東方文化則是觸類旁通的,每一門專業的精華都是同一個東西。宮本武藏武功絕頂,他晚年畫畫、作銅鐵工藝品,作為畫家、技師,也是絕頂。”

西園想起青年時參拜高野山寺院,見過宮本武藏繪制的達摩像,以草書的筆法畫就,有着曠世豪情。想着這幅畫,不由得“噢”了一聲。

世深仰頭望天,硝煙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們去見俞上泉。”擡步前行,西園急問:“為什麽要帶上我?”

世深:“上海是個比東京還繁華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國電影。我只看一種電影——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槍手,身邊總帶着一個給他寫傳記的人。槍手死于槍戰後,這個傳記作家就回家寫書了。一條命一本書。”

西園怔怔看着他。世深:“你當我的作家。”說完一笑,步入硝煙。

西園三四秒後,整了下領結,跟入硝煙。

3.心盲

法租界南區一座石庫門,窗細如縫,高三層的房間,也如地下室般陰暗。室內,一人擦拭着棋盤。

棋盤高52厘米,重4.5公斤,盤底的四個柱腳狀如花蕾——這不是中國的棋盤,中式棋盤是一塊扁板。

他将棋盤翻過來,擺正。目光平齊桌面望去,柱腳上部肥圓、下端尖利,點在桌面上,四根針一般。厚重的棋盤被輕盈地支起,象征着人間的輕重緩急。三歲時,第一眼見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盤面長四十二厘米,寬三十九厘米,近乎方形。對于豎邊比橫邊多的3厘米,父親解釋:“這是敵我的距離。”

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帶回二十三個木箱,其中有此棋盤。五歲,父親教他下棋;十歲,父親去世;十二歲,東渡日本,不覺已有五年。

舊家,舊棋盤。

樓下有四個房間,有五個人。母親、兩個哥哥、兩個妹妹,他去日本,帶着他們。理由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無法照顧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顧他們,他是家裏唯一掙錢的人。下棋,能掙錢。

十二歲的他,日本棋界形容為“有着百歲老人的神情”。十七歲的他,反而年輕了。他膚色如雪,腮部的毛細血管隐約可見,如同少女,鼻梁與眉弓的線條銳利如刀,兩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嚴眼形。

他很少擡眼,在大衆的印象裏,總是垂頭坐在棋盤前。日本報紙上的照片,只能見到他睫毛的彎線。

盤面上縱橫十九道格線,皆為刀刻。他擦拭着盤面,下垂的眼皮圓滿如月,眼縫中偶爾一亮,似流水的閃光。

樓下寂靜無聲。日本的生活令人語言減少,原以為住回石庫門,家人的話會多起來,記憶裏,石庫門裏的話總是快如鳥鳴……

他打開門,樓梯陡窄,甚至不能并放雙腳,桌椅床櫃是如何搬入房間的?生活,充滿奇跡,這是生活的本質。

下樓,母親兄妹在吃午飯。五年,令他們養成了不打擾他的習慣。他在桌前坐下,母親給他盛飯。兩個哥哥端着飯碗,站在窗前吃着,望着窗外。

兩個妹妹,一個九歲,一個十一歲。她倆坐在桌前,低頭喝湯。湯面微微波動,遠方又有炮聲。小妹豎起瓷勺,雙眼從碗邊上冒起,說:“三哥,世上有邪惡。”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兇險。”接過母親遞來的飯碗,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窗外,黃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會來,那是戰火的污濁。

“你看,仗會打多久?”“中國會贏嗎?”“我們回來得不是時候。”——此類對話,在他們兄弟間不會發生。自從父親死後,家中便沒有了閑話。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飯,看着窗外。

俞家三兄弟視線的死角,是屋外窗臺的正下方,那裏坐着一個戴破草帽的人。他一身補丁,穿草鞋,腰別一杆旱煙袋、一把鐮刀,應是個進城賣菜的農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離開後,硝煙中走出一個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別煙袋、鐮刀。他走到窗臺下坐好,抽出旱煙袋點燃,向先來的人說:“來一口?上等的德國煙絲。”

先來的人答:“不,我抽這個。”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鑲金煙盒,打開,是雪白的煙卷。他的漢語,有一種古怪的音調,“個”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來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後來者:“……我是三河的。”

先來者:“三河産武士,村正産妖刀。兩個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麽?”

後來者:“怎麽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将軍都是被村正産的刀所殺,在幕府任職的人不會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兩百餘年,村正的刀匠不敢造刀,手藝失傳了。”

先來者:“誇張,這是在中國才會發生的事。雖然民間流傳着‘村正的刀專克德川家’的說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并沒有壓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産刀的……你是日本人麽?”

後來者一笑:“不是。”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抽煙。許久,後來者磕滅煙灰,先來者掐碎煙頭。後來者:“報紙上的逸聞欄目,再也不能相信了。”先來者:“給你看看村正的妖刀。”摘下腰間鐮刀。

鐮刀刃上粘了一層土,先來者橫撐左手大拇指,将其刮淨。細看,刃上散落着淺綠色的直紋,紋僅幾毫米長,排列不規則,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開,像是水田裏随手撒的一把秧苗。

先來者:“這叫‘稻妻’,上品工藝才會煉出的刀紋。”

後來者:“村正的名匠怎麽會打一把鐮刀?”

先來者:“不要以中國的事情測度日本。鐮刀在中國只是農具,日本武道自古有鐮刀技,劍聖宮本武藏早年遭遇鐮刀高手,險些身死。日本鐮刀是殺人的。”

後來者:“中國鐮刀也是殺人的,農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鐮刀都是殺人的。”

先來者:“唉,中國鐮刀畢竟只是農民随手用用的兇器,需要專門的武術家揣摩演練,才能從兇器上升為武技。”

後來者:“中國鐮刀已完成這個過程。”

先來者:“不要吹牛,中國的武将、豪族什麽時候佩過鐮刀?”

先來者:“有,但你看不見,因為它隐身了。聽說過子午鴛鴦钺吧?”

子午鴛鴦钺是八卦掌一門的代表兵器,祖師董海川在清朝肅王府任教時,便教王子王孫練此兵器,後傳于京城镖局。京城混混發現此兵器的勾劃功能專克匕首,不練八卦門武功,也用它打架,自此泛濫于民間,成了清末時髦的兵器。

後來者用煙袋杆在地上畫出子午鴛鴦钺形狀,為反向交叉的兩道弧,交叉的空隙為手握處。四個交叉而出的尖,三個尖很短,前上方的尖長長挺出,彎如月牙,有一尺二分。

後來者:“子午鴛鴦钺,是一把帶護手的鐮刀。”

先來者嘆一聲。

後來者抽出腰間鐮刀:“清朝禁止民間有武器,一些地區五家人才能擁有一把菜刀。鐮刀是唯一可以公開攜帶的刀具,大批前明武将匿藏在農村,研究鐮刀技法,秘密練兵,一度勢力北達遼寧、南至安徽。他們幾次造反不成,消聲滅跡。董海川的八卦掌武功,是這個組織的餘緒。”

先來者嘆道:“任何東西,都是有淵源的。”

後來者:“是啊,這世上的一物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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