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得如同蟒蛇的一截,是他全身唯一強健的肉。他的小腿沒有肉形,腳腕細得令人擔心,壓在冬天的厚被子裏,會因為翻身而折斷……
林家兩百年來經營染布的顏料,財富足夠養着他這個廢人,他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間,到了三十一歲,也無人張羅他的婚事,林家不想讓他嬴弱的血脈延續。
方刀,飛不遠。正方形,在空中難平衡。但在三米內,方刀的力度強過所有飛刀。三米,是一把椅子的範圍。
無人能打擾坐着的我——林不忘有此自信後,悲哀地想到,該下棋了。本音埅對林家的羞辱,林家只能在棋上雪恥,林家對他的輕視,他只能在棋上雪恥。
“我是滅亡本音埅的人,你們沒看出來。”——他去了頓木鄉拙的棋所。
三十一歲才開始學棋,已太晚。學棋的最佳年齡是四歲到五歲,圍棋正如西方音樂,交響樂大師都是神童,學得越早越容易開發音樂天賦。人間污濁,多一年,便無可挽回地遲鈍。
頓木是個長臉漢子,兩腮咬肌隆起,臉上布滿年輕時擠破青春痘留下的小坑。青春時代的他,很少洗臉吧?
頓木當時三十七歲,雖在京都生活多年,仍帶着鄉下人的典型神态,聽人說話時,總是誇張地皺起眉毛,撅出下嘴唇,一副蠢蠢的樣子。
林不忘:“我學棋太晚了吧?”
頓木:“我十九歲才下棋,不晚。”
林不忘:“別人四五歲就學了。”
頓木:“棋并不是棋子,獨到的感受,才是棋。我在小島上看了十九年海鳥,海鳥飛起飛落,正是下棋。”
林不忘:“……我學棋不為消遣,為做高手。來不及了吧?”
頓木:“為消遣,來不及。做高手,來得及。學棋,要按部就班。做高手,要打破常規。”
林不忘:“我天生體弱,在棋盤前坐不住。”
頓木:“老子言,弱者道之用。弱裏隐藏着強,多坐,就坐住了。”
頓木将林不忘引到一具棋盤前,教他坐下,道:“坐,不是給臀部找個依靠;坐,是讓身體端正起來。”
離開棋館時,林不忘想:“林家兩百年受本音埅壓制,不是林家無才,而是林家無師。”那日,他在棋盤前坐了三小時,認頓木作了師父。
林不忘五十一歲時,仍未能取得挑戰素乃的資格。他是天才,每次大賽,都會留下數盤令人嘆為觀止的棋,但他的戰績缺乏穩定性,在輕松擊敗強手之後,往往會敗給庸才。
“遇強不弱,遇弱不強”是林不忘的痛處,他超凡脫俗的構思,往往因一個低級錯誤而崩潰。他漸漸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綽號,不是贊美他的棋才,而是譏諷他基本功不足。
二十年,他未回林家。二十年,父母已逝。二十年,未練方刀……直到五年前,俞上泉出現。
他見俞上泉的第一眼,便知道擊敗素乃的人到了。這個低眉少年,令他嫉妒:“你比我幸運,早早地學棋了。”
嫉妒折磨得他寝食難安,一個深夜,他闖入頓木家,跪求退出棋界。頓木嚴厲斥責,他說了一個理由——保護俞上泉。
棋界盡人皆知,頓木接俞上泉來日本培養,是為日後擊敗素乃。素乃門徒衆多,品性難測,不得不防有人起惡念傷害俞上泉。
頓木:“你憑什麽保護?”
抖腕,林不忘甩出方刀。
書案的一角滾落在榻榻米上,像座小小的墳墓。從此林不忘退出棋界,成了俞家裏的一個閑人。
林不忘走到俞母身側,斜視窗外。窗外,彭十三擊倒了五位持槍者。
俞母:“這是什麽武功?”
林不忘:“如影如響。林家祖輩的雜事本記載,古戰場幾十年便會重演一種奇跡——單槍匹馬闖陣的人。”
俞母:“《三國演義》上也有,數萬人擋不住一個人——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堵也堵得沒路了,是小說家的誇張吧?”
林不忘:“日本最近的一次奇跡,是在三百年前川中島之戰,長杉謙信獨闖武田信玄帥營,他刀傷信玄肩膀,全身而退。林家對此的記載是,謙信對自己的壯舉也感迷惑,他是見到戰局被信玄逆轉,情急之下闖營,本是喪失理智後的求死行為。”
俞母看向他,眼白晶亮。
林不忘:“謙信能破陣而入,因為信玄的護衛們均感到脖子後面趴着一只出怪聲的小動物。信玄的家臣将這一幻覺稱為‘如影如響’。”
俞母露出驚訝神情,少女般單純。林不忘瞬間迷茫,這個女人——鼻尖和鼻翼線條搭配之巧妙,龍興寺收藏的宋代瓷器也不能相比。
她冷冷的,令人忽略她的年齡。她十五歲就嫁了人,二十二年來,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但她的端莊,令師父頓木鄉拙也肅然起敬,跟她說話,謹慎得不敢出大聲,總是緊張地斟酌詞句。
——這是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默契,師父頓木是對抗本音埅的強者,天生蔑視權貴,但也希望遇到一個真正的貴族。俞母便是這樣一個令師父服氣的女人。
俞母的家族是江南世家,名重于明清兩代,她的祖父是福建巡撫,據說曾獨舟入海,與臺灣海域的四十一股海盜談判……俞上泉在棋盤前坦然自若的神情,遺傳于此吧?
男孩總是随母親的……我要盡我所知告訴她。
林不忘“嗯”了一聲,言:“氣隐藏在物質裏,令萬物成形,流溢出物質外,令萬物衰敗。人心,即是氣,一個意志力強的人常有奇跡,因為心力能改變現實。”
俞母低眉,靜靜而聽。她的發絲規整,耳垂有一粒朱玉耳釘。
林不忘心生暖意,繼續說:“謙信以必死之志闖營,心力強大,影響了信玄帥營的氣,令護衛們産生幻覺。”
俞母:“這是無法操控的奇跡。”
林不忘:“可以操控,用武功。古戰場的奇跡可複現民間……”
不能對你說的,是彭十三上樓的情況。那時,我躲在樓梯上。樓梯區域暗如墨汁,彭十三與我均無夜視之眼,但我們的感觸,已足夠拆招殺人。
我貼于牆面,感觸着彭十三走上樓梯。感觸中的他,不具人形。如同叢林的一只遇到天敵的野獸,我眉毛以下的全部神經都在作痛,臉上尤為疼,那是即将被撕咬吞嚼的預感……
彭十三走了過去,對我沒有察覺。我成為一塊牆皮,沒有心念,沒有呼吸。彭十三推開俞上泉屋門時,樓梯間有了微弱的亮度,我想:孩子,我很想保護你……
這一切,永遠不會對你講。我走出樓梯時,你冷冷的臉上有着一絲感激之情,不易察覺。你以為,我保護了你的孩子……
左手腕上,方刀冰冷,林不忘幾乎要打個冷顫。他忍住了,忍過了三十八年,冷的還是冷的。
5.雪花山
彭十三看着蹲在窗臺下的兩個假扮的農民。平地重鋤扔來鑲金煙盒,彭十三張手接過。
盒面刻着拿破侖騎馬像。馬前腿揚起,拿破侖豪情萬丈地指向前方。
唉,世人為何總愛強調志向?
因為,世無英雄。
彭十三:“好煙。”
平地重鋤得意一笑。郝未真将煙鍋磕滅。
三人眼睛均眯了起來,因為街面硝煙中走出兩個人。
一個拎刀的和服老人,刀鞘碧綠,鮮得令人心驚;一個拎着皮包的西裝老人,臉形消瘦,五官局促地擠在一起,郁郁不得志的人常是此相貌。
是世深順造和西園春忘。
世深的駝背逐漸直了起來。一個小時前,彭十三以中統特務的身份審問過他。彭十三從地上抄起王大水背上,道:“我放過了理論家。”指向蹲在牆角的郝未真,“這人如果是你敵人,放過他。”世深瞳孔收縮,點了下頭。
彭十三背王大水離去,世深向窗內俞母鞠躬,輕言:“請回避。”
音量幾不可聞,窗內俞母卻聽見了,保持着冷冷面容,撤離了窗口。世深俯下身,眯眼看着地上插的一對鐮刀。
兩把鐮刀呈現不同的光澤,一把刃口亮得富于顆粒感,一把只是白晃晃的。
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鋤的鐮刀上,道:“你是一刀流這一代的宗家?”一刀流兩百年來實行宗家制度,上一代宗家的兒子享有繼承權,不論他武功如何,都作為下一代的首領。
平地重鋤苦笑:“宗家往往武功差。唉……”
随着嘆息,他的鐮刀從地上躍起,落回手中。郝未真看到,鐮刀把上系着一根細小的絲線。
郝未真的鐮刀還插在地,他起身前行,彎腰抓取。世深的刀鞘敲在鐮刀把上,鐮刀飛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直起身,走出十米,伸手。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