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重鋤的鐮刀飛來,刃背敲在鐮刀把上,郝未真的鐮刀又飛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又走出十米,将鐮刀從地上拔起,橫起左手大拇指,刮去刃口的土。
被兩次打飛兵器,仍姿态沉靜——平地重鋤欽佩他的修養,進而想到,他準确地判斷出兩次襲擊都是沖着鐮刀而不是他,如果沖着他,會有怎樣的變故?
郝未真:“屋裏的人,我保了。”
蹲在窗臺下的平地重鋤起身。世深:“宗家,有話?”
平地重鋤顴骨下是黑重的陰影。
世深:“宗家親自來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屋裏的人不能活。”轉向郝未真:“你對宗家,有幾分勝算?”
郝未真:“同歸于盡。”
世深:“對我,你有幾分勝算?”
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澀的笑容,搖搖頭。世深擺手,示意他走。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鐮刀刃上刮出尖利之音,笑容收縮,又搖了搖頭。
世深:“剛走的太極拳傳人,曾賣給我一個人情,你是他朋友,我不傷你。”
郝未真:“他不是我朋友,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世深:“錯,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攔我該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園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層霜。西園會意,向後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體淡青,如黎明的天色。
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變換了幾個持刀姿勢,不是要對付敵人,只是從不同角度欣賞手中刀。
世深:“宗家,這把刀叫‘千葉虎徹’,我曾用它斬殺本門兩個逆徒。”
平地重鋤沉聲道:“一個小時前,拿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頭,避開平地重鋤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與一位至親的好友交心:“噢,他叫天竹取正。”
郝未真不由自主地點頭,“嗯”地應了一聲。世深閉目垂頭,似乎思考一個重大問題,平地重鋤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緩,下意識地不敢驚擾他。
數秒,世深張眼:“宗家,‘千葉龍透’才是你該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師,歷代宗家用的都是它。”
平地重鋤顴骨上的薄皮抽動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鐮刀,是鍛造‘千葉龍透’的剩鐵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鐵,是否你也認為屋裏的人不該殺?”
平地重鋤的小指勾住鐮刀把上的絲線,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該問。”轉向郝未真,豎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鐮刀,膚淺地亮着,鐵質實在不佳。
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聲,鐮刀刃根部抵在千葉虎徹的刀腭上,但鐮刀的彎度,令鐮刀尖繞過刀腭,切在柄上。
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濺起血色,是柄上纏的紅絲,用途為吸汗、增加握力。
紅絲飄揚,郝未真一陣迷惘,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剛才明明看清了……肋骨裏多了一樣滾燙的東西,為何刀刺入身體,不是涼的?
郝未真松開鐮刀把,捂住左肋,突然單腿跪在地上。世深收刀入鞘,郝未真的腦骨內閃過一道綠光,随即後仰倒地。
跪姿的腳來不及調整位置,腳腕處已骨折。郝未真暈厥前的最後一念是:“我沒有中刀。”
世深:“宗家,千葉虎徹是不祥之刀,常殺無辜之人。”
郝未真的肋部,并無血跡。
平地重鋤:“他沒有創口。”
世深:“他傷于刀意。”
平地重鋤:“意可傷人?”
世深:“是的,我脫離一刀流,才懂此道理。一刀流,阻礙了真理。”
平地重鋤怒吼:“放肆!”随即感到自己掉了樣東西。
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指上纏着幾圈白色的絲線。
平地重鋤未覺疼痛,怔怔地看着。
世深語調柔緩:“你的。”
平地重鋤驚叫一聲,随即感到左邊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間,灌入一股熱水。低頭,是淡青的刀色。
死亡,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覺。平地重鋤挂着神秘的微笑,雙膝跪地。世深敏捷側身,避開此一跪,緩言:“宗家。”
平地重鋤聲音微弱:“為何用刀?我想領教您的刀意。”
世深:“宗家,不用刀,殺不死人的。”
平地重鋤嘆一聲“有理”,腦袋失控,敲在膝蓋上,就此死去。
西園走到世深身後,壓制着口鼻氣流,言:“你殺了自己的宗家,大逆不道……我該怎麽寫?”
世深轉頭,眼縫中是一片單純的灰色,似乎瞳孔溶解在眼白裏:“如實寫。”
郝未真醒來的時候,右腳已封入石膏中,躺在軍用床上。窗外是碧綠的樹木,由于世深順造的碧綠刀鞘,再見綠色,不禁惡心。視線移開窗口,看到床的右側坐着兩位老紳士。
他倆自稱李大和王二,身着銀灰色西裝,近乎全白的頭發梳得根根齊整,戴着厚重的黑邊眼鏡,雖然一個高鼻深目一個臉形平扁,給人感覺卻像是一對雙胞胎。
他倆嗓音寬厚,很容易贏得信任。
李大:“中統是國家機關,從不驚擾百姓,我們只殺圈裏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園跑狗場甲三六號門前,我們死了四個孩子,失蹤一個。多出了一位死者,據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來的人,來自雪花山,對麽?”
雪花山是滿清歷史上的一個謎,乾隆年間,一個名叫“八卦門”的反清組織以鐮刀技訓練農民,勢力一度北達遼寧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兩省最為強盛,直至嘉慶年間才被剿滅,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終未被查到。有人說是安徽的九華山,有人說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區懷柔縣。”
王二注意着郝未真的表情,補充道:“乾隆、嘉慶找不到,因為想不到就在京城邊上。人,總是舍近求遠,心比眼盲。”
李大從座位下取出一個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鐮刀。”
抽出,刀刃上有着淺綠色直紋。郝未真爆發狂笑:“你錯了!這是一刀流宗家的鐮刀,上等鐵質、上等工藝。我告訴你什麽是八卦門的鐮刀,農民用的就是我們用的!”
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進嘴裏,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兩位老紳士知曉萬物的語氣,有着無形壓力。他的狂笑是一種反抗,但狂笑之後,壓力更重。
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來了……刀刃上的“稻妻”紋理,像一具具橫陳的屍體……郝未真的眼睛潮濕了,許多年來,我是一個令自己厭惡的人……
李大掏出一塊雪白手帕,遞上。郝未真擺手拒絕,擡臂用袖子擦淚。袖口有了濕跡後,郝未真的兩個太陽穴隐隐作痛,我的行為,會不會令人看不起?
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溫和,郝未真卻覺得望穿了自己的過去。我只是一個彎腰割麥的農民,即便掌握了殺人之技。
以前的農民起義,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後,沒有了皇帝,農民徹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滅希望。
郝未真看着兩個老紳士,他們留過洋吧?他們有鋼筆,袖口釘着銅扣,銅扣的圖案并非中式……
李大柔聲言:“甲三六號裏的住戶,去了哪裏?”郝未真一驚,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當時暈了。
王二不知何時走到床側,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沒事,你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吧。”
郝未真長呼一口氣,描述在俞家門口的經歷。他講得很繁瑣,兩個老紳士聽得很耐心。四十分鐘後,他講完,王二問:“你受誰所托,要保護俞上泉?”
郝未真咬住嘴唇,警惕地看着兩人。李大泛起笑容,眼角的皺紋順延到嘴角,猶如老樹橫截面上的年輪。
郝未真也笑了,感到李大臉上的皺紋生在了自己的臉上,有着輕微的痛感,但心情很是愉快。他高興地說:“雪花山的命令。”
俞上泉的父親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聰慧多才,十五歲留學日本,學過戲劇、美術、圍棋、詩歌。世家子弟總是随着家族而榮辱,二十五歲時家族敗落,他自日本歸來後,家族只能為他在北京政府機關謀得一個小小的文書職務。
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場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歡。三十一歲時,在宣武門集市遇到了一個擺攤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長老,按照八卦門規矩,在祖師生日時,要下山擇徒。
俞父入了八卦門,但他體質太弱,又年過三十,未能習武,傳承了八卦門天文、歷數、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