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西園想:“終于完了!”
單間門打開,走入一位和服婦女。她非傳統的日式盤頭,而是西方婦女的發髻,四十餘歲,眼角的皺紋隐在厚厚脂粉中。
兩老人停手,青年站起。女人:“對不起,我需要他回答一個問題。”兩老人:“他是條硬漢,什麽也不會說的。”
女人一笑,脂粉不擋笑容的美豔,她轉向西園,行了個傳統日本婦女單腿略屈的欠身之禮,道:“人類去向何方?”
雖然四肢已喪失知覺,但西園春忘猛地挺起脖子,像青年人的小腿一般有力,答:“跟着日本走!”
室內的人均一怔,表情變得嚴肅,兩位老人尤其鄭重。西園像一個說遺言的人,專注在自己的話上:
“東方是道義的文明,西方是利益的文明。兩個文明必有一争,人類将進行三場戰争。第一場,是已經打完的日俄戰争,日本勝利,确立了日本是東方的代表;第二場是現在歐美各國之間的戰争,以确立誰是西方的代表;勝出者将與日本決戰,以日本的勝利告終,這便是第三場戰争。三場戰争之後,地球将産生永久和平,全球日本化,處處有道義。”
女人欠身問:“中日之戰,算是什麽戰争?”
西園:“中日之戰,不是戰争,是一次大規模的力量整合,亞洲國家都是一體的。中日之間的沖突,是手與腳在協調,為擊潰歐美而作的鍛煉。”
衆人皆有神往之色,女人深吸一口氣,對青年說:“西園家族的宗家正在看他的論文。對不起,我要把他帶走。”
兩老人站起,俯瞰着西園,皆有惋惜之色。他們将殺人作為藝術,折騰了六個半小時,卻不能做出終結的一刺,可想心情的悲怆。
青年雙目發出狼眼的幽光,女人臉上脂粉漂移,展現出一個熱情的笑容:“不可以麽?”
青年:“你們已經答應把這個人交給一刀流。”
女人的眼神宛如十六歲姑娘般天真,青年臉色一紅,不自覺地低頭,後退半步,嘴裏嘀咕:“不可以。”
女人不再理他,吩咐兩老人将西園褲子上的血跡弄幹淨,以便見宗家。兩老人說需要四個小時,女人上前一人給了一記耳光,呵斥:“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兩老人回話:“十分鐘。”彼此對望一眼,面容均慘烈之極。
西園被擡出單間時,女人向青年回眸一笑,青年臉色鐵青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禮作別。
西園家族宗家書房外的庭院為“枯山水”,以石頭和沙子模拟大自然,不用草木,所以為“枯”。
西園躺于室外環廊,身下鋪了一張竹席,身上換了新西裝。他頭部前方三尺處,坐着一個五十歲老人,抽根白細煙卷,低頭看着膝蓋上的一疊文稿——他是西園家族的宗家。
石沙模拟的是中國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橫陳的石塊為富春山,滿地的白沙為富春江。
宗家兩腿垂在環廊木板外,西園斜眼能見的只有這兩條腿。腿上文稿上是他的字跡,熬了三夜寫就,作為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寫下這兩萬字,是做好了随時累死的準備。
宗家發出一聲長長感嘆,是柔和的男低音,将煙頭湮滅後:“不愧是西園家的人,你寫的不單是政論,還是詩!”略一沉吟,又道:“唐詩!”
西園眼眶濕潤:“你說我是西園家的?”宗家:“當然。我派人到警備廳查了你家檔案,你父親是1850年從北海道小樽地區遷到東京來的,1802年西園家走失了一個智障的幼兒,傳說他長大後,在小樽出現過,據此分析,你的确是西園家族的直系親屬。”
西園脖子挺起,竭力地向上望去:“智障?”仍看不到宗家的臉,僅能聽到他柔和的聲音:“西園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有明确的家譜記錄,只有這個智障兒下落不明。你也知道,幕府時代中期,有一大批虛榮的平民仰慕這個姓氏,改姓了西園。”
西園臉貼于木板:“我的祖上決不會是這樣的平民。”
宗家發出滿意的笑聲:“雖然智障,但血統的力量巨大,只要遇上好女人,兩代就矯正過來。你在政治理論上的天賦,正是西園祖先的遺傳,确鑿無疑!那位智障兒的名字叫西園秀三郎,我希望由你來承接他這一支,在家譜上盡快登記上你的名字!”
西園大喝一聲:“嗨。”是士兵遵令的叫喊。
經過三星期調養,西園可以坐起身,終于正視到宗家。這是一張和自己迥然不同的臉,骨相之清逸,如中國宋代絹畫上的王公。
西園家族文脈已衰,兩代不出能寫政論的子弟,更別提理論建樹。西園對中日關系、世界大戰的設想,令家族長老們極度興奮。他在養病期間,也設想自己的未來——成為西園家族的一支筆。
卧床期間,名貴滋補品不斷,并有一位二十五歲女傭照顧起居。吃着魚翅,望着女傭行走的婀娜身姿,他常常感慨:“男人,七十二歲才剛剛開始啊!”
他做好了當一支筆的充分準備,等腰能坐直,就沒日沒夜地寫下去,他的文章将為西園家族贏得光榮,在家族內部,令智障兒“西園秀三郎”的名字受到尊敬……
宗家柔和地說:“不要再動筆了。你寫不過他們。”
因為自認為是單線聯系的間諜,西園在上海十七年的生活是自我封閉式的,甚至很少與牙醫學校內的日本人交流,對日本本土的思想潮流完全隔膜。
日本已有了一大批理論家,如北一輝、蓑田胸喜、德富蘇峰、大川周明……西園論文中提出的“大東亞共榮圈”、“解放亞洲論”、“日本國土膨脹論”、“大東亞戰争”等概念,均被他們寫過了。
西園喃喃道:“宗家,相信我,我寫的都是我的原創,沒有抄襲!”
宗家慈祥一笑:“我相信,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只是他們先發表了,唉,你要是早回來幾年就好了。”
西園:“我一定能想出更新更大膽的理論!”
宗家:“你想出來也沒用,更新更大膽的會脫離時代。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理論的極限,現在的已夠用了。”
西園感到腰部一癱,坐姿崩潰,斜在榻榻米上。歪對宗家是失禮的事情,他兩臂用力撐地,想端正自己,但腰軟如斷,難以直起。
宗家:“不,你的天賦是西園家族的珍寶,我們不會浪費它,有一個更能發揮你的去處。”
西園的腰直了起來。
在女傭的攙扶下,走過兩百米環廊,跟着宗家入了後花園。園中有一座三層塔,塔檐鋪黑瓦,下部支撐的木條刷成猩紅色。如此的色彩搭配,令西園脊背一涼,覺得像看到了一顆掏出來的心髒。
宗家舉手示意,女傭抽出一條黑絲帶,蒙住西園的眼,在他手裏塞入一朵金花。
門吱嘎開啓,又吱嘎關閉。握着宗家的手,西園被帶到塔的第二層。停下時,感到是站在一面瀑布前,沒有水聲,卻感到有什麽在流動。
響起宗家沉着的持誦真言聲,低不可辨,類似于宮廷雅樂的吟唱,令人心生敬畏。四十分鐘後,宗家停止念誦,西園的內心感受只能用“貴不可言”來形容,似乎血統中的卑賤因素被清洗,注入了一股貴氣。
宗家:“将你手中的金花向前投去!”
西園一哆嗦,金花脫手,吸入瀑布。
宗家摘下蒙眼的黑絲,西園見面前的“瀑布”是一幅一丈見方的畫,用工筆重彩的技法繪在絹上。
絹色暗棕,色彩有剝落,可見年代久遠。畫面中央是一朵八瓣紅蓮,每瓣上均有一位佛端坐,花心位置上亦有一尊佛,體形略大,左右手相疊于腹部。
以紅蓮為中心,向四方擴展,形成十二院,布列着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薩金剛護法。一朵金花吸在左上側院中。
金花和絹畫均裝有磁石,可以相吸。宗家取下金花,露出一位盤腿而坐的八臂菩薩,右持杵、劍、斧、叉,左持輪、索、幢、箧,通體瑩黃。
宗家:“噢,果然與密法有緣,你投中的是大随求菩薩。”西園連忙跪拜。
絹上所畫的是大日壇城,繪制了《大日經》中的諸佛境界,是唐密第七代祖師惠果打坐時呈現的景象。投金花名為“投華”,随手而丢,偶然命中,卻是冥冥中的定數。依投中的菩薩修行,會有深邃感應。
宗家:“從唐朝而來的密法,三百年光景,在日本已繁衍出七十餘派,并落入了俗家。平安時代晚期,西園家族承接密法傳承,每一代宗家也是阿阇黎(傳法師),自古只在家族內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