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稱奇,想起三十年前的師兄素乃奪去自己本音埅名位時,也是一股坦蕩神色,雖對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對,卻總被這坦蕩之氣挫敗,覺得理虧的是自己。
“江山代有奇人出,各苦黎民數十年”——或許登上最高位的人都強悍到坦蕩的程度,即便作惡,也不會損去他們的風度。無愧疚之心的人,氣質都會好吧?
不覺思維遠了,視線回落時,看到大竹一片一片地掰開扇葉。衆人均屏息定身,棋室內僅有“叭叭”的折扇之聲,連響七下,突然一記脆響,扇骨折斷。
俞上泉仍低眉,兩手縮入袖中,靜待大竹落子。
建長寺的第一天棋局下到晚上六點四十分,在大竹減三的要求下暫停。俞上泉在五點十三分打下一顆白子後,大竹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盤,寫在紙上,封入紙袋——此規矩,避免了對手利用暫停時間思考。
一日下了八十多手棋,黑棋守住三個角,中央則是一片廣闊白陣。黑棋雖大局落後,但在白陣中打入一子後,便顯出了白陣的弱點。白陣廣闊而稀疏,這顆黑子有多條退路,難以殺死。如殺不死,黑子發展起來,可割去一半白地。
棋盤上的最後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是虛虛的一手,距離打入的黑子相隔較遠,看不出是要驅趕還是要斬殺。
廣澤交出對局記錄本時,額頭蒙着一層細密汗珠。當夜,他高燒病倒,被擡出寺院,送往醫院。
寺院牆外,搭了十幾個帳篷,生了一堆篝火,圍坐着四十幾人,有少女、中年男人,還有幾對老夫婦。他們是圍棋愛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賽的工作人員打探棋局內容,覺得與自己心儀的棋手共度對局時間,便滿足了。
他們将自己心儀棋手的名字,寫在帳篷上或衣服上,支持大竹的人有八九位,棋力稍遜的俞上泉所獲的支持者反是多數——情況歷來如此,作為來自異國的喪父少年,俞上泉自小得大衆關心,戰争也未能改變。
望着擡廣澤的擔架遠去,掃了一眼圍棋愛好者,準備回身入寺的前多外骨止住了腳步,目光慢慢定在末位的帳篷上。
那座帳篷門簾上斜插一只燈籠,光色暖潤,籠紙上寫着墨筆大字“斬”,筆畫圓潤。前多下了臺階,向帳篷行去,距四五步時,帳篷門簾裏伸出一只手,摘下了燈籠。
前多皺起眉頭,因為拎燈籠的手狀如蝦爪,少了拇指。
帳篷內走出的是橋頭賣刀的老人。前多脊梁冰冷,難道老人真是偷了龍宮寶物的水怪?
老人溫和笑道:“你啊。”前多搖頭:“你的刀,要覺得賣賤了,我可以退給你!”
老人擺手表示不必,嘀咕了聲:“我得還燈籠去了。”向寺院西側的樹叢行去。樹叢中隐着有四五個光點,應也是燈籠。
老人的步伐似乎有着怪異節奏,令人望之目眩。前多暗叫:“這是水怪要引我到暗處顯形,一定不能受蠱惑!”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驅使,當老人隐入樹叢後,便小跑着跟上。
樹林深處有一片二十米方圓的空場,五個燈籠挂在樹上,照亮了地面。老人走入,将手裏燈籠挂在光線稍弱的西北角樹枝上,場內光照周全,有亮出一倍的效果。
東南深處響起一聲贊語:“果然是老江湖。”是女音,語調柔媚之極。二十幾秒後,空場北方閃入一人。
來人身材矮小,雪白的絡腮胡子垂及胸部,手裏拎着一柄五尺二寸的長刀,長過他的身高。
賣刀老人嘿嘿笑道:“一刀流好大面子,将你這個妖精也請出來了。”矮小老人道:“世深順造,你不也是妖精麽?”
賣刀老人叫世深順造!躲在樹後的前多忽覺得後背一暖,感到被女人的身體抱住,随即脖上産生輕微痛感,痛感細如一線,是刀刃?
左臉癢癢的,身後人的發絲垂下。她的下巴越過我的肩窩,眼望空場中的決鬥……該是位很美的女人吧?
六只燈籠的光色有着節日的喜慶,世深順造:“開始聘請外人了,看來一刀流真要滅亡。”矮小老人從袖裏掏出一只白鞘小刀,遞向他:“你的刀。”
那是在中國火車上,斬殺一刀流高手後,遺留在屍體上的。世深走來,接過小刀,沒有任何防範之意,反而關切地說:“你的身材不适合用這麽長的刀,你将刀扛到肩上再前跳抽刀的方式,太費周折。你也知道,我敢用小刀,是對速度有自信,你的刀拔不出來,我的刀就不短了。”
矮小老人板着面孔。用長刀是他的宿命,身材矮小的人,總是會用長大的東西,是潛意識裏的自我補償。
矮小老人:“開始吧。”
話音未止,世深猛地跌出,仰摔在地上,左腿褲子裂開,裂口一路延伸到小腹,四五秒後,湧出血來。
矮小老人的刀鞘終端鑲着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簡捷的拔刀方式——不拔刀,刀鞘直接撩起。
傷口的深度,令世深不敢起身,以免引起大量出血。他手捂小腹,後背蹭着地面,退了一尺。
矮小老人長嘯一聲:“我要拔刀了。”他将刀反背于肩後,右手抓刀柄,整個人向前跳去,刀出鞘。
這套動作,他做得并不繁複,像一只在懸崖上振翅起飛的老鷹,自然地抖開翅膀。前多驚訝于他醜陋的身材竟可以誕生如此美感的動作,更驚訝于刀完整拔出時,橫躺地上的世深翻身而起,迎着刀尖沖去,突然偏頭斜身,後頸擦着刀刃,鑽至矮小老人的肋下,稍一靠,便側撲在地上,滾出兩米。
長刀側掄出一個圓。
世深的後背上出現一道血痕。
矮小老人轉過身來,雙手持柄,狠盯了一眼世深的新傷,從刀柄撤下左手,張開右臂,橫展長刀。
刀、臂的長度,幾乎是他身高的兩倍,外觀上極度失衡。他的右肋下插着一截白色之物,是世深小刀的刀柄。
矮小老人大吼一句:“順造!你還活着麽?”便癱倒在地,失去知覺前,翻轉手腕,将長刀刺入地面。他的上身慢慢縮在刀上,最終不倒。
世深靜靜躺着,不知死活。
抵在前多咽喉處的東西移開了,身後的女人走到身前,将那東西安在發髻上。原是一把木梳,梳齒細銳,可令人産生刀鋒的誤會。
女人未看前多,徑直向空場走去。看背影,是位穿和服的青年女子,梳着傳統盤頭。和服的花飾圖案和袖子剪裁之法,表明是已婚婦女。
女人邊行邊發出婉轉動聽的語音:“老妖精,你死了麽?”趴在地上的世深艱難翻身,嘿嘿笑了兩聲,道:“不出我所料,你嫁給了那個老妖精。”
女人舉袖掩面,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世無英雄,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呢?結婚不到兩年,你就把他殺了,我豈不是又沒了着落?”
世深大笑:“可惜我太老了,要不然……”
女人:“不老。”
世深不再說話,女人蹲身,跪行到他身前,展臂抱來。世深任她左手摟住自己脖子,沉聲道:“我看着你出生,不想看着你死。”
女人右臂袖子劃破,刺出一片銀亮的刀尖,距離世深心髒不及三寸。女人:“知道你厲害,但我也想試試。”
世深:“明白你的心意,你想為老妖精殉情。我勸你,不要殉情,而要報仇,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來越難以集中,你有很多機會。”
女人:“現在不是機會?”
世深:“流血,讓人清醒。”
刀尖縮回袖中,女人起身,越過世深,摘下樹上一只燈籠,行入樹叢中。對于前多,她始終是背面。
女人行遠後,世深嘆道:“買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動了麽?”前多急忙跑過去,抱歉地說:“我以為你沒事……”世深叫道:“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前多将世深背回建長寺,安置在自己卧室。世深拒絕看醫生,從腰間取出藥包,內服外敷了數種,言:“沒關系,睡一覺就好。”便昏昏睡去。
剛晚上七八點鐘,自己遠未困,為不驚擾他,前多拉門出屋,想尋個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時光。
建長寺僧人不多,駐寺的棋賽人員也少,院門口立了告示牌後,香客們自覺不入寺,不需維持秩序,寺院便得了清靜。
四下無人,行至第三重院落,聽到有人說話。一人言:“廣澤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也太弱了。這樣的人據說還是本音埅一門的希望,說明本音埅一門沒有希望。”
另一人言:“你真是俗人,這種見識,決成不了大棋手。廣澤不是弱,而是超乎想象的強。看棋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