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節
身心震撼,說明他領悟的東西超出了這盤棋,生完這場病,他會成為另一個人。”
那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樹下閑談,前多越過他們,他們便住了嘴,登上第三重院門時,身後的談話聲仍未續起,知道他們懾于自己的權威而不敢談棋,心中不由得有一絲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薩,側殿是藏經樓,積放歷代經書、古董,也只是上鎖而已,見不到護衛。據說存有唐朝袈裟,上繡的衣紋是黃金絲線。
随意瞥去,見藏經樓一層開着一扇窗。四下清靜,前多忽生惡念,想入樓竊取袈裟。他自嘲愚蠢,雙腳卻一路行至那扇窗前。
樓內黑暗,易生幻覺,前多感到有無數人在呼吸,傳說寶物旁必有妖魔聚集,這是它們不能自制的行為。二樓環廊可見月光,東側第二間門前有一個靠欄站立的背影。
前多愣了一下神,那人轉過臉,無五官,僅一片白。看到這張臉,前多反而鎮定,那是戴口罩的林不忘。他前行幾步,沉聲喝斥:“林不忘,你到此做什麽?”
林不忘:“你又來做什麽?”前多:“寶物旁必有妖魔聚,我便是受了寶物勾召。”言罷笑了,感到口罩後也泛起笑容。
林不忘:“我也是妖魔。既然來了,便是你我有緣。”兩人坐在藏寶閣門前,談起今日之棋。前多批評俞上泉最後一顆白子的攻擊力不足,林不忘也說了師父頓木鄉拙對此局的失望情緒。
兩人預測俞上泉将輸掉此局,正談着,兩人同時止住話,因為樓梯響起腳步聲,走上一位長須修行者。
前多急忙伏地行禮,林不忘也躬身以示敬意。來人是本音埅一門的最尊者——炎淨一行,他發出一串低沉笑聲,道:“寺院的管理真是太疏忽了,樓下的一扇窗,放入了多少人!”
前多惶恐辯白:“對金絲袈裟,我們只是有點好奇,來到此門前,談的還是圍棋。”炎淨又笑了兩聲,行至門前,手握住鎖,口中低誦着什麽。片刻,一聲輕響,鎖齒彈開。
炎淨:“犯禁之心,是雅興。我也為寶物而來,二位還有興致麽?随我看一眼吧。”
金絲袈裟據傳是唐朝最後皇帝哀帝時代的舊物,繡出七條長方框,每一框內再繡出兩大一小的方格,共二十一塊,稱為“七條二十一區間”,是最高級別的袈裟樣式,佛教界的至尊者方有資格穿。
每一方格內繡一朵折枝蓮花,方格四角和花心各鑲一粒紅寶石。黃金絲線的閃灼之光,恢宏壯麗。
觀看的三人均有微醉之感,千年工藝的精致引發人體奇妙的共鳴,似乎慘淡的人生也變得美好。寶物,總是美好的,難怪會引來妖魔聚集。
前多長喘一口氣,想到父親自小教育他,要重情義輕利益,在觀念裏總覺得黃金醜陋,沒想到黃金竟是這般美得令人心曠神怡!父親的道德是對的,但他不該欺瞞真相,讓他對世界有了誤解。
林不忘在黃金之光裏,覺得家族給自己的屈辱、對俞母的暗戀之情……一切令自己陰郁的事情,恍然溶化了,獲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左腕上的方刀“嘡”的一聲,落在地上。
炎淨撐着袈裟,見兩人情緒略略失控,便将袈裟平搭在木箱蓋上,引兩人坐下。存放袈裟的是一只普通木箱,外部塗漆失色,邊角木質有些腐化。千年珍寶被收入這不起眼之物中,華麗總與庸常相伴。
前多坐下,眼不離袈裟,不想讓身心的愉快因視線的中斷而中斷,甚至覺得黃金之光沁入胸骨,肺病也得到了治愈。
方刀就在林不忘的膝蓋之前,但林不忘視而不見,并不知方刀已脫落。
炎淨:“鄉下老人們認為,一個東西用過了四十年,便有了靈魂,所以鄉野裏一尊瓷壺、一方糠皮枕頭,都可能作為靈物受供奉,保佑子孫平安。何況是這件千年袈裟!”
林不忘語調幹澀:“我不相信萬物有靈,只相信物質有物質之美……但黃金之美超出我的經驗。”
炎淨:“聽說将棋戰設在寺院中,是你的建議。你舉例劍聖宮本武藏的《五輪書》,也用密宗‘地、水、火、風、空’的名詞,立下了全書的五章,說明戰事與佛事相配,方有品位,贏得了諸長老的同意?”
林不忘點頭,炎淨:“能談出這番話,你對密宗的理解該十分深湛。”
林不忘:“我只是書讀得多了,知道些名詞。說句實在話,密宗認為世界是由‘地水火風空’構成的理論,我便難以理解,地水火風空都是最表面的物質現象,這種說法是粗淺的眼觀結果,我覺得離真理很遠。”
炎淨緩緩道:“地水火風空,不是物質,而是物質之性。火不是火,而是成熟之性,女人十月懷胎,成熟生命,便是火。風不是風,而是活動之性,看這箱子,木質的腐朽,便是風。密教的‘地水火風空’,嚴格的稱謂為‘地大、水大、火大、風大、空大’。大,表示不是眼見的地水火風空。”
林不忘:“黃金屬于什麽?”
炎淨:“地大!地大不是土地,是支持之性,萬物因地大而成形。支持之性為黃色,正是黃金的顏色。人世凄苦,人心脆弱,我們觀黃金而身心愉悅,是地大的感召效果,人望之,而獲得了支持力。”
林不忘若有所悟,身後響起一聲嘆語:“黃金原來是這樣的。”屋門站着一個壯碩身影,高額大頭,竟是大竹減三。
前多站起,林不忘驚覺方刀在地上,迅速收入袖中。二樓是木板地面,為避免夏季冬季的熱脹冷縮,木板條之間留有縫隙,踩上容易晃動。大竹步伐堅實,一路走來,整間房都在顫抖。
他行到金絲袈裟前,合十行禮,凝視片刻,閉目念誦:“嗡,所瓦坡瓦、舒陀,灑瓦達磨,索瓦坡瓦、舒陀,憾!”轉而向炎淨作禮,不待炎淨回禮,便轉身而去。
他走了多時,前多道:“想不到他也有犯禁的雅興。”林不忘:“他念誦的是忏悔真言,看來他對自己騙俞上泉使新布局的做法,也心生愧疚,一夜不得安寧。”
前多嘆道:“噢,是了!”日本婦女多信佛,孩子會随母親拜祭寺院,忏悔真言是拜佛時的常規念誦,早早聽熟。
炎淨發出低沉的笑音:“他有着我師兄素乃的特質,第一人的內心不能以常情測度,我了解,這種人決定了,便永不會忏悔。如果是忏悔,也不是為了俞上泉,是為自己的封手之棋。”
落在棋盤上的最後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而大竹封入紙袋裏的,才是今日的最後一手。這樣的制度,為避免對方利用休息時間思考破解之法,明日打開紙袋,字條上寫的招法不可更改,必須按照記錄打下棋子。
前多:“俞上泉的最後一手過于軟弱,大竹的封手應該不會有難度吧?”
炎淨:“他在白陣裏深深地打入一顆黑子,是做好了遇到最強攻擊的準備,俞上泉攻擊得越猛烈,他越能冷靜。但俞上泉沒有壓迫力的一子,反而令他很不舒服。他的殺力天下一品,對俞上泉這手弱棋,肯定要以最強方式去反擊,難免失控!”
林不忘插話:“你是說大竹意識到自己的封棋之手,過分了!”
前多:“俞上泉的壞棋,反而是好棋?”
炎淨沒有回答。林不忘略作思考,道:“觀棋和對局是兩樣事情。觀棋是絕對的技術标準,對局則有個性和心理,俞上泉這手棋的确是壞棋,但它能引發對手更壞的棋,便是好棋!炎淨先生,我的理解對麽?”
炎淨道:“還要考慮到一個因素——新布局還不成熟,或許這手弱棋,并沒有那麽深的心計,只是俞上泉不成熟的表現。棋,從來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他轉向袈裟,合十禮敬,念誦起忏悔真言,前多和林不忘心生敬畏,也随着念誦。念畢,炎淨道:“忏悔真言最為普通,然而其中有深意。忏悔有一增一損,罪孽損而明點升。明點,是內在光明,諸佛法流在人身上的體現。明點顯現增長,方可消除罪孽。”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三十年前,他棋敗于素乃,失去本音埅繼承權,以離塵絕世之志隐遁山林,心裏明明已放棄一切,卻止不住憤恨、焦灼的情緒,失眠達半年之久……直到念誦了忏悔真言,念誦三日後,體內感到有一粒明澈光點,失調的內分泌重歸和諧,當夜睡着。日後光點随念誦而日增,終于減去陰郁。忏悔真言亦是明點真言,佛法的實效自此開始。
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