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節
一驚。
一日不見,相貌突變。一場病,令他顴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歲的少年,竟有了張飽經憂患的成年人面孔。
廣澤行禮坐下,緩緩抽刀。刀色如銀,無一絲鏽跡。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襲,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頸。
卻無動靜。世深扭頭看到身後牆上有一方雪色,是廣澤手中刀的反光。他苦笑着直起上身,雪色到了他脖頸上。
毀了一刀流一代精華子弟,這片刀光就當是祖師顯靈,對自己劈下的一刀吧。
廣澤誠懇彙報,作為棋賽記錄員,他只是機械地記錄,看不懂也無心去看棋的內容,他關注的是俞上泉和大竹減三的神态,他們平靜的神态有着刀的冰冷。看着,他突覺胸口中刀,随後高燒病倒。
在山下的醫院,他打了阿司匹林的昂貴特效藥,後半夜便退燒了,但內心的陰寒之氣,沒有減少一分。他預感到自己将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高燒,五日後死亡。
前多将鏽刀說成是本音堕一門複興的象征,他收入随身行李中,不敢離身。淩晨四點,他體溫漸熱,下了病床,拎刀入水房,開始磨刀。
天光漸亮時,為避開人,他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間。上午十點,他在三十具屍體中站起身,磨好了刀。随着磨去鏽跡,刀光顯露,寒氣漸強,刀的寒氣逼走體內寒氣,他康複了。
刀磨得細密,只有熟知刀形、刀質的老手,方能磨出這般效果。在日本,一位磨刀名匠的手工價格,高過鍛刀的價格。
世深冷冷道:“真是你磨的?醫院中哪有磨刀石,你用何工具?”
廣澤:“棋子。”
日本的棋子稱為烏鷺,烏鴉為黑,鷺鸶為白色。黑子用石,白子用貝殼。熊野地區的那智石為黑子首選,向日海岸的蛤貝為白子首選。廣澤有一副棋子,是十一歲時父親所贈。
先以堅硬的那智石粗磨,再以質地略軟的蛤貝細磨,時間的比例是1:12。廣澤沒有磨刀匠親戚,未曾看過磨刀之書,磨刀成功,只可稱為機緣到了。
在世深的暗示下,前多命廣澤先去議棋室。他走後,前多說:“他是本音堕新一代的天才。”世深:“他也是一刀流新一代的宗家,備紙筆,我要寫信。”
前多執筆寫信,世深簽名後,委托寺院和尚投遞到山下郵局。信寄往京都長者町的一刀流總部,詳述廣澤之柱磨刀的經過,并寫下世深順造的重誓,表明絕非惡作劇,的确是契合祖師預言的奇妙緣分,自己對此倍感敬畏,希望一刀流予以重視。
信送出後,世深縮在被窩裏,盡顯老态。他的神情如尋常老人一般,滿是無聊與厭倦。半小時後,他吩咐前多:“去議棋室吧,回來給我講講棋戰進程。”
前多走出房門,知道他殺死自己的念頭流水般逝去,自己與他達成了新的關系,成了他養傷期間的依靠。
回到議棋室,驚覺棋已至百餘步。六點十分,大竹減三結束長考,打下一子,之後,便以四十秒一手的速度進展。
對局室內,在一百三十一手時,大竹停下,向工作人員要了一杯橘汁汽水,咕咕喝下,道:“天黑了吧?點上蠟燭吧!下夜棋也得有個下夜棋的樣子。”
以下的措施在十五分鐘內完成:門窗的黑絨簾子撤去,三盞立式電燈撤去,打開了屋頂天窗,自寺院倉庫運來兩個古代蠟燭銅支架,插上蠟燭點燃。為增強照明度,從佛堂移來五只燈籠,懸在室內。
大竹滿意地看着室內光線,道:“俞君,我們今晚便把棋下完吧?”
俞上泉眼露不忍之色,點頭答應。
九點二十三分,棋局結束,共計二百四十手,大竹減三輸了兩目半。
按照規矩,在棋局結束後,對局雙方要進行複盤,對勝負之因進行探讨。這項規矩,可緩和輸棋者心理,讓棋超越勝負,表明輸贏不是最終的結果,探索棋道才是下棋的本意。
慣例是由輸者提議,言:“辛苦了,請複盤。”俞上泉坐姿端正,靜等大竹發言。大竹仰頭,頭頂天窗中群星燦爛。大竹道:“星光比燭光更美,你我拘于室內,實在無趣。”
俞上泉點頭贊同。兩人同時起身,并肩出了對局室。
室內的觀棋者面面相觑,雖然棋局痛快淋漓地下完,卻令人倍感壓抑。兩位軍界人士首先離席告辭,三大世家的長老随後離去,工作人員拆移燈具,室內頓暗。
頓木鄉拙沉浸在難耐的疲乏中,喜悅也可令人虛脫。贏棋的一刻,他的雙腿僵硬得動彈不得。緩過神來,他巡視橫席,見僅剩炎淨一行。
頓木:“您還在啊。”
炎淨面如鐵鑄,似陷入極大憂慮中,道:“您還在啊。您的弟子獲勝了,恭喜。”
頓木:“在我的心中,您才是上一代的本音堕。我想聽聽您對棋局的評判。”
炎淨:“是盤可以流傳後世的名局。但俞上泉的贏棋之法,過于詭異,已非圍棋正道。開始我希望俞上泉贏,後來越來越希望大竹贏,雖然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下法畢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延續。”
頓木:“是呀,俞上泉是我的徒弟,我欣喜他的勝利,但他的勝利,将我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棋與書畫一樣,上品之作均氣質高貴,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發着妖魅之氣,令人厭惡。”
工作人員摘下佛堂中移來的燈籠,打開吹熄蠟燭。打開的燈籠紙面,如一把折扇。棋盤下,散着六七把折扇,均破損斷裂,是大竹對局時弄壞的。
炎淨輕嘆一聲:“勝利者不受指責,畢竟,他贏了。”
寺院中,月照如晝。俞上泉和大竹減三仰頭,覺得月近逼臉,印戳般印在額頭。
大竹:“月,很亮。”俞上泉:“難得。”兩人行走四十分鐘後,各自回房,其間不再有對話。
有好心的和尚将棋局結果告訴寺院外的棋迷。俞上泉的支持者沒有歡呼,大竹的支持者也沒有沮喪,紛紛回帳篷,早早睡了。有結果,便好。
前多外骨抄錄好一份棋譜,從議棋室回到卧室,向世深順造點評:“俞上泉用一手弱棋引發大竹過分強硬的一手後,便一直引着大竹吃去他白陣的一條六子壁壘。看似白陣破裂,其實分出了虛實,白陣原本廣大,有限地縮減後,仍目數領先,并陣地堅實,不再受攻。
“大竹的殺力确實是天下一品,終于在一個細微處找到攻擊點,俞上泉不得不正面作戰,拼殺的結果是大竹殺力奏效,呈勝三目的局勢。觀棋室內高手,均覺大竹勝勢不可逆轉,而俞上泉早先被吃的六顆白子死灰複燃,反要吃七顆黑子,其實五個白子最終難逃被吃厄運,但黑陣回縮去吃這六顆白子,白陣邊沿便漲出了一線。
“一縮一漲間,黑棋大虧,白棋反敗為勝。”
世深戴着老花鏡,認真看着棋譜。前多補充:“議棋室中的棋手,對俞上泉的下法評價很低。”厚厚的鏡片後射來一道劍光般目光,世深詢問為何?
前多回答,衆人自小受的圍棋教育,都是正面作戰,逢難而上,像劍士一樣在攻殺的極致上對決勝負。俞上泉棋風原有陽剛之美,今日之棋卻回避作戰,以退讓占據優勢,尤其在必輸之時,不主動罷手認輸,讓死子作亂,收取一線之利,近乎商人的詭詐,失去武士的磊落。
世深:“你個人的意見呢?”
前多雖未在議棋室內随衆人指責,但俞上泉妖魅的棋風,讓他看後,在生理上很不舒服。
世深嘿嘿笑了兩聲:“或許宮本武藏的對手們,也是這種感覺吧!”戴上老花鏡,重看棋譜。
第二局棋将在十日後舉行,夜已深,衆人均在寺院歇息,明早有轎車來接。當晚離去的有兩人,一是大竹減三,一是廣澤之柱。
大竹夫人兩月前生了一個女兒,他以急着看女兒為由下了山;廣澤是向前多辭行的,說要效仿古代劍士游歷四方。
前多給予鼓勵,廣澤臨別時,拎着燈籠行出兩百米,回身喊道:“請放心,我最多兩個月就回來!”快跑下山。
望着漸變為一顆紅點的燈籠之光,前多感慨:“下了那麽大決心,卻說兩個月就回來了。唉,廣澤還是太乖了。”
今日棋局,俞上泉開啓妖魅之風,棋界将失去正道。一個老實孩子,如何鬥得過妖魔?
十點鐘,世深在前多的攙扶下,去了俞上泉住所。兩人止步在門外,室內有對話聲,來客是頓木鄉拙和林不忘。
頓木沒有說棋風問題,與俞上泉談論的是中日戰局,說日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