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歐陽祎剛處理完一堆公事回家,工部尚書府的大門都還沒開,他就已經聽見裏頭雞飛狗跳的聲音。
他頓時停下了腳步,皺眉問跟在身後的小厮,“不是讓你去請個管家回來嗎?怎麽到現在府裏還是這亂糟糟的模樣”
木申撓了撓頭,手足無措的垂着頭回答,“少爺,這一時之間實在是請不到什麽能幹的管家啊!上回請到的那個待不到兩天,就說他鎮不了場子就走了……”
說到這,木申也是百般的無奈心酸和委屈。
之前大人被皇上派去巡查河工,走走停停沒個固定居處,自然也不需要什麽管家,大人身邊就他一個小厮、一個雜工加上一個燒水煮飯的婆子,誰知道大人突然高升了兩級,調回京裏成了個大官,皇上還多賜了這一棟宅子下來,而少爺把老爺、夫人都接來京裏,讓他們本來剛剛好的人手頓時變得不足。
管家他也想趕緊找一個,但是那些大戶人家的管家幾乎都是一代又一代培養起來的,哪裏會有突然放出來的道理,突然有離開的,不是人品不好就是老得發疏齒搖了,他們怎麽可能找那些人?
就是前兩天找來的那一個,還是對方原本伺候的主人家周轉不過來,對方另尋出路才讓他請來的,雖然那人以前伺候的是商家,他還是想說起碼能得個幾日的安寧,誰知道……不過待了兩日,人家就搖頭找更輕松的活計去了。
歐陽祎皺了皺眉頭,一踏進府裏,他就面對了一團混亂,先把迎面撲來的一只咯咯叫的雞給抓住脖子扔到一邊,腳踹一只肥鵝讓它扇着翅膀往旁邊撲騰,又跨過好幾堆家畜的糞便,最後來到正廳裏,他看着裏頭的景象,額上青筋頓時隐隐跳動。
大廳裏頭說是一片狼藉也不為過,上好木材打造的桌椅全都被挪到了牆角,和兩把鋤頭還有一些農具雜物擺在一塊,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裏來的木桌和幾張木凳子,桌上擺了瓦盆陶碗,他的家人—兩個老的和兩個小的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吃飯。
他的母親還有妹妹穿着大紅的衣裳、臉上抹着同樣大紅的胭脂,看起來詭異又帶點可怖,頭上插了滿滿的金簪銀釵,似乎頭一擺就會掉幾根下來。
他爹雖換上了好衣服,但是那褲腳被折了好幾褶,袖子也是一樣,還一邊拎着一杆土煙吞雲吐霧,一邊把油膩的手往衣服上擦,而他的弟弟自然是有樣學樣。
“哎啊!老大回來了!吃飯了沒?要不要娘去弄幾個菜?”黃氏一看自己的大兒子回來了,連忙站了起來,臉上帶着一點讨好。
對于這個兒子,她是欣喜的,但說親昵就還差了那麽一層,因為這個大兒子被公公發現有讀書的天分,單獨抱去養,臨死的前兩年還說別耽誤了孩子,硬把孩子一個人送去外地的書院裏讀書,讀完書考上舉人當了官,他又是一連在外頭好幾年不回家,長時間不在身邊,就是想親近都沒法子。
只不過早些年雖然對公公婆婆有怨言,現在倒是一點都沒有了,畢竟要不是他們當初做了這個決定,他們一家子肯定還在鄉下種地過活呢,哪能住上這麽體面的大宅子。
歐陽祎看着木桌上一片油膩,吃剩的雞骨随手亂扔,胃口頓時剩沒幾分,他于是擡起手制止了已經起身準備去忙的黃氏。
“娘,不用忙了,我在外頭吃過了。”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着謊。
“大哥吃過了啊?是在外頭吃的吧?哪間酒樓?好吃嗎?大哥下回也帶我們去外頭見識見識吧!”歐陽爾丢下手中的筷子,興致勃勃的問着。
歐陽祎低頭看着他,眉間頓時多了許多的皺褶,肅聲斥着,“胡鬧!我是在官署衙門裏吃的,什麽酒樓不酒樓的!”
一看大兒子生氣了,黃氏連忙開口打圓場,“你弟弟年紀還小,不懂事,老大你也別跟他計較了。”說着她又轉過頭去打了小兒子幾下,“要死了你!不知道瞎說些什麽呢?你大哥可是在做大事的,哪能像你一樣整天吃喝玩樂。”
“我哪裏成天吃喝玩樂了?這不是你說的嗎?來大哥這裏以後就有好吃好玩的,說哥現在是大官了,過的日子可比村長還要好了!”歐陽爾不滿的嘟嘟囔囔着,心中滿是忿懑。
誰知道大哥每天說要去衙門辦公,是真辦公還是藉機去花天酒地呢?每天都裝得一臉正經的樣子,回來不是訓他就是罵他,讓人覺得好沒意思。
他從那窮得一顆饅頭都得分成兩餐吃的鄉下來到京城,可不是要守着這大宅子卻過那窮日子的!
歐陽祎這幾年在外頭什麽人沒見過,眼眸淡淡一掃,衆人的表情盡收眼中,他們到底是什麽心思他大概也摸了八九分準。
難怪那時候爺爺告訴他,以後若是當了官,可以想法子稍微改善家裏的生活,卻不要讓家裏人過上太好的日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下子從貧困的生活到這種可以使喚奴仆的日子,他們想的只有如何得到更多,卻沒有知足和感恩,尤其是一雙弟妹,年輕的心過于浮動,在這繁華的京城什麽沒學到,那和人比較的心态倒學了十成十,成天只想在物質上贏過旁人!
看來……這家裏還真的要找個重規矩的人來好好管管了!不只要能處理好這宅子裏的大小事,還要能管住他這一家子人才行!歐陽祎在心中默默的下了決定。
黃氏尴尬的看了看大兒子,發現他垂下眼,對于小兒子的話沒有任何的反應後,吶吶的又低斥了歐陽爾一句,“好了,吃你的飯吧!都過上好日子了還在那說嘴!”
一邊一直看戲的歐陽姍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故作親昵的說着,“哎喲,娘啊,大哥和我們可是一家人,又是當大官的,怎麽會在意二哥說的話呢,你說對不對?大哥。”
歐陽祎看着濃妝豔抹又穿得花花綠綠的妹妹,心中嘆口氣,只淡淡的回了句,“好了,你們吃飯吧。”
說罷,他也不管廳內其他人的臉色,轉頭就走,讓那個本來想和自家大哥多親近的歐陽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看不已。
頂着越來越烈的陽光,木申等在馬車邊,不停的探頭看着那高大的朱牆,餓了就随手拿幾個大餅咬上幾口,渴了卻不敢多喝水,就怕他內急人一離開,就錯過了自己要等的人。
就這樣等着等着,等到太陽都從日正當中斜偏了一小角,等到遠遠的就能看見自家少爺從另外一頭走來,他還是沒見到人,只能苦着臉看着緊閉的宮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可奇了!他明明打聽到那個人是今天出宮的,怎麽就是等不到人呢歐陽祎一早就交代了木申來等他心裏最佳的管家人選,一把人給請回去就要到衙門裏和他說一聲,誰知道一整天都沒聽見消息,讓他傍晚一出了衙門也不先回家,而是直接策馬來到皇宮前,結果卻看到木申一臉苦色的站在馬車前頭。
“怎麽了?沒見到人?”歐陽祎輕蹙着眉問着,心底有點不耐,若錯失了這一個,還要到哪裏去找能管住那一家子的人?
木申老實的臉上有着滿滿的無措,“少爺,小的一早就來等了,今日出來的宮女大概有數十個,但就是沒看見您說的那個人。”
歐陽祎本來就不會任意打罵下人,更何況沒見到人也不是木申的錯,他揮了揮手,将馬綁在一邊,跟着木申一起等了起來。
“無妨,可能是出宮的時間不同,咱們再等等。”他淡然的說。
歐陽祎一邊看着那朱牆宮門,一邊想着事情。
其實請個宮女來管家,幾乎是不曾聽過的事,因為通常是讓家裏的女眷打理家務,頂多就請一個在外頭跑的管事,怎麽也不會去請一個出宮的宮女。
但是看看家裏人的樣子還有這些日子以來過的生活,他早就斷了讓母親或妹妹管家的想法,在聽說那位宮女管起事來井井有條後,他自然就有了打算。
雖然請個宮女管家可能會影響名聲,但若是讓他家的人出去胡鬧,那可是更……唉!
想到家人這些日子鬧過的笑話,他就覺得心煩,這時,那扇朱門緩緩開啓,一道嬌小的人影拎着一個小包袱從裏頭走了出來。
富錦春慢悠悠的走着,稚氣的臉讓人看不出她其實是個大齡宮女,反倒像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
她頭上沒半點金銀珠翠,只用幾條粉色的絲帶把頭發紮成髻,髻上又綴了幾朵粉色的小絨花,看起來像是誤入宮闱的普通女孩,哪裏有身為大宮女、在皇宮裏指揮一群小宮女的能幹模樣。
假如歐陽祎沒親自來這一趟、假如歐陽祎沒在聽到消息時幾次入宮特地讓內侍指點認過了人,他可能就會錯過這個外貌實在和名聲不太符合的女子。
看着她緩緩走着,他也不顧一邊木申驚訝的眼神,直接走到她面前,“請問可是曾在皇上身邊伺候的錦春姑娘?”
富錦春今兒個剛出宮,還在想等等該去買些什麽日用品,順便找落腳的地方時,一個大男人突然站到她面前,讓她猛地吃了一驚,“啊?是,我是!”
看她這反應,歐陽祎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有點懷疑是不是認錯人了,雖說見過幾次,但也都只是遠遠的望過幾眼而已。
富錦春直接反應的應了聲,察覺不對後馬上擡起頭打量眼前的人,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官服,接着快速在腦子裏尋找有關這男人的記憶。
幸好他身上的官服品秩不算太低,再對照他的相貌年歲,符合條件的人數頓減,讓她立刻想起這人的資料。
她微微勾唇輕笑,“是歐陽大人吧?敢問大人找民女有何事?”
原來是那位歐陽大人,看到他本人之後,富錦春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觸。
雖然前些日子她已經在準備出宮,可這宮中朝裏一些大大小小的傳言可沒忘記打聽,這歐陽大人家裏……最近可不太平靜。
歐陽祎對于她一下就認出自己有些詫異,但也只有一瞬,很快的他臉上又是一片平靜,只是之前的那一絲疑惑早已消失無蹤。
“姑娘出宮後可已經安排好去處?”
富錦春搖了搖頭,她之前在宮裏就是管着一群宮女、服侍皇上等貴人的一些生活瑣事而已,談不上有什麽才能,在宮外又沒有家人親戚可以投靠,原本她打算先找個客棧或小院子住下來,靠着在宮裏攢下的銀兩過些簡單的日子,然後再慢慢打算以後要做什麽維生。
歐陽祎聽了自然是有幾分欣喜。
他定定的看着她,用自己最和氣、最能說服人的語氣開口說道:“錦春姑娘若是無處可去,可願到本官府中幫忙料理內宅瑣事?”
木申站在後頭,落日餘輝灑在兩人身上,讓他覺得這一男一女站在一起的身影看起來十分和諧,可聽了歐陽祎的話,他忍不住想,少爺啊,您這話怎麽說得不清不楚的,聽起來不像是要請管家,反倒像是要求人家姑娘回家當娘子啊!
歐陽祎問完之後倒是一臉認真的盯着富錦春,富錦春的一雙杏眼也盯着眼前的男人。
只見一對粗黑的濃眉下有着一雙銳利的鷹眼,讓他瘦削又平凡無奇的臉龐看起來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這種樣貌似乎比較适合一個武官;而那即使已經極力隐藏卻又散發出的銳氣,讓他就像是蟄伏的豹子,下一瞬就能沖出來給敵人沉重的打擊。
雖然他給人的感覺是銳利又危險的,但憑她的消息管道,她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答應這差事應該沒問題。
富錦春這個人對工作上的事是精明無比,但面對某些關于自己的事情卻是有些大而化之,所以一聽歐陽祎提出的這個提議,她只顧高興的想着自己的住處有着落了,沒多想的就點頭答應。
“那從今兒個起就麻煩歐陽大人了。”
木申站在一邊還想着她八成會多問幾句或者是推辭一番,沒想到她竟然一句話都沒多問就答應了下來,讓他差點驚掉了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只覺得這姑娘真是自家少爺要找的人嗎?這麽傻裏傻氣的,該不會是找錯人了吧只是不管他怎麽想,這事情也不是他區區一個小厮可以多話的,就在他滿懷憂心和懷疑的情況下,一行人就這麽踏着又斜了幾分的日頭邁向歸途。
唉~只希望這姑娘等等到了府裏別給吓傻就好!木申在心中默默的想着。
人總是在生活中明白這人生處處都是挑戰。
富錦春因為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活不下去才幹脆把自己弄進宮裏當宮女,起碼不會餓死。
而當她是個小宮女時,以為當個普通的宮女就很難了,但等她在宮裏混了幾年,最後竟然站上四大宮女的位置時,困難的事情就更多了。
她為了能夠不讓皇上在召見臣子時出什麽纰漏,幾乎背全了能夠進宮觐見皇上的人名、官階和習慣,就是各個大人家裏能跟宮裏扯上關系的人事物,她也無一遺漏,且不斷收集消息補全腦子裏的這些資料,至于宮裏那些爾虞我詐,不說全部,但是她也懂了十之八九。
因此她想,在管家理事這方面大概很難有人能和她并駕齊驅了,不管到哪家的內宅她都能活得很好,沒想到現實卻狠狠的往她頭上淋了一大盆的冷水。
誰來告訴她,哪家的宅邸會一開門就見到雞飛狗跳如同鄉下農村的景致?
誰來告訴她,為什麽一個官宦人家裏,老爺會在前廳外頭拿着斧頭在劈柴?
誰來告訴她,為什麽正廳在吃飯時會搞得一塌糊塗,還有油膩膩的痕跡和烏黑的手掌印?
一切的一切,讓她看得頭暈目眩,甚至有前途無“亮”的感覺。
她轉過頭,看着一直沉默站在她身邊的歐陽祎,表情嚴肅的說:“歐陽大人,貴府的……家風獨特,民女可能無法勝任這管家之責,還請大人另請高明吧。”
說完,她拎起裙擺就想奔出這宅子,就是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不能接這份工啊!這裏哪有半點官宦之家的模樣?別說她只是個管家,就是個夫人也管不了!
但很快的她就發現不對了,她手上拎着的小包袱不見了,她吃了一驚,拚命回想着自己剛剛扔哪兒了,最後全身僵硬的轉過身,在散發橘黃光暈的燈籠下,那個似乎面無表情,又像露出算計笑容的男人正直直的看着她,而他正一手提着她的小包袱。
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大人……我的包袱……真是麻煩您了,還是讓民女自己來就好。”
歐陽祎提起包袱,嘴角微勾,淡淡的說:“不麻煩。”想跑?她也想得太簡單了。
富錦春終于體會到自己做事太過大而化之的苦果,哀怨的想着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想走還得看人臉色“歐陽大人,民女這就要走了,那包袱是不是……”
“要走?”他像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她已經走了幾步,揮了揮手道:“姑娘慢走,本官就不送了。”
她整張臉都快僵了,圓圓的大眼裏浮現一些委屈,“歐陽大人,您到底想如何就直說吧,何必為難一個小女子呢?”
她好不容易出了宮,只是想過着平凡簡單的日子,可是連第一天都還沒過就讓人這樣威脅,讓她頓時生出委屈的感覺。
“本官有為難姑娘嗎?”歐陽祎一臉無辜的反問。
這話讓她語塞,深吸了幾口氣後,直直的盯着他,最後在他神色絲毫不變的平靜中敗下陣來。
“大人,民女留下就是,但民女區區一個管家,也不能對其他主子指手畫腳,只怕是不能達到大人的期望。”
歐陽祎見她終于松口說要留下,眼中浮起淡淡的笑意,“無妨,你只管放手去做。”說完,他又忍不住多提了一句,“姑娘畢竟是從宮裏出來的,就是規矩大了點,全府上下想必也都能夠體諒的。”
這也是他後來決定要請個宮女回來管家的原因之一。
他是這宅子的主人不假,但一家老小都不是他能夠管得動的,更何況官聲也是得顧的,假如他今日一意孤行,反而落人話柄,所以請一個有背景的管家來管理是再合适不過了。
富錦春不懂得他心中那些彎彎繞繞,只知道他答應讓她放手去做,這令她本以為前途無亮的日子似乎多了一些希望。
“那民女以後若是逾矩還請您多擔待了!”她說着,一邊福了福身。
“以後也不用自稱民女了,就跟木申一樣喊我就行。”
“是。”富錦春乖乖的應諾下來,随即又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死命盯着他手上的那個小包袱,小心翼翼的問着,“那……少爺……那個包袱……”應該可以還給她了吧?
歐陽祎好笑的看着她渴望的神情,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這個?等等我讓人直接送到你的房裏,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富錦春欲哭無淚的看着他喚來木申,自己所有的家當就這樣被木申拎到了後頭的屋子去,也只好恨恨的跟着走。
她覺得自己根本是剛從一個坑跳出來就又掉到另外一個坑裏頭了啊!